虽然孟渔不必时时刻刻都待在太和殿,但去哪儿都有三五人跟在左右,做什么事情底下的人都会和傅至景汇报,如同一条无形的绳索栓在了他的脖子上,而绳子的那一端握在傅至景的手里。
放松和收紧都在乎于傅至景的心情。
孟渔产生自己是新帝养的一条狗的错觉,村里养狗的人家都是这样,平日里栓在门口,摇尾乞怜后能得到片刻的放风,主人一声呼唤再不情愿也得颠颠儿地回家。
他比狗还不自由。
“你们离我远点。”
孟渔气结地等着跟在他屁股后头的几个宫人,后者闻言退后两步,他手一指,“再退。”
直到宫人弯着腰倒退至五六步的距离他才舒坦了些,“就这样,谁要是敢靠近了,我就……”
他想了半天,说不出来,总不好真仗着新帝所谓的宠爱狐假虎威。
孟渔很珍惜外出的时刻,可皇城的红墙有五个他叠起来那么高,横在左右两侧,压抑而沉重,他越走越快想要早些逃离这条宫道,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较为偏僻的宫闱。
不远处的“宣春殿”像是被遗忘在了世间的角落,结了蜘蛛丝的牌匾掉了色,门前也堆满了灰尘和落叶,连个守门的宫人都没有。
金碧辉煌的皇城里竟有如此落魄之地,如同一座久不曾有人祭奠的坟墓。
孟渔刚想上去查看一番,宫人连忙上前拦住他,并说:“那儿住着的是跛脚的十二王爷,他脾气不好,平日不让人靠近的,少君还是别过去了。”
孟渔的心无端像被人捶了一拳,闷闷地痛起来,连带着脑子也嗡嗡作响。
宫人见他脸色不对,急忙上前扶住他,将他带离了此处。
他走出好一段路还时不时地回头看,不知名的声音不断地在脑中响动:那儿有人在等他,他是一定要去看一看的。
可今日外出的时辰已到了点,孟渔不得已放慢脚步,企图再拖延些时间,好晚些回到那个关着他的金笼。
行至半途,听见有个稚嫩的童声在打骂宫人,“狗奴才,叫你敢顶撞本殿下,打死你,打死你!”
孟渔拐过转角,只见不远处一个约莫七八岁身穿华服的小孩手里拿着条马鞭,一下下地往跪在地上的小内监背上打。
那内监至多不过十岁年纪,挨了打也不敢躲,如今是夏季,穿的衣物单薄,马鞭已把他背后的衣料打破,里头的肉鲜红地露出来。
孟渔被吓了一跳,他虽然不太知事,但长得高挑,从不怕这些小豆丁,眼见小内监不住求饶却换不来手下留情,心中大为光火,宫人没来得及阻拦他就气汹汹地冲过去,一把抓住小孩手中的马鞭。
“住手!”
宫人赶忙行礼,叫那小孩殿下,原是蒋文峥被送到宫里由太妃抚养的独子,蒋嘉彦。
好嚣张跋扈的一个小殿下,显然是没想到居然会有人胆敢跟他作对,一张嫩生生的脸高高仰起,瞪着孟渔。
孟渔一把夺走蒋嘉彦的马鞭,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一大一小干瞪着眼,谁也不让着谁。
半晌,蒋嘉彦哼的一声先开口,“你就是陛下要纳的少君?”
孟渔向来都不喜欢这个称呼,回道:“你管我是谁,你打人就是不对。”
蒋嘉彦还不到八岁,被接到宫里抚养一年,太妃对他百依百顺,把他娇生惯养得天不怕地不怕,俨然成了个混世小魔王。
他哈的一声,一脚踹在小内监的肩头,十分可恶又理所当然地道:“这些奴才不过是我养的狗,我想打就打,想杀就杀。”
孟渔没见过这么猖狂的小孩儿,因他凶残的言论愣了一下。
“说不出话来了吧。”蒋嘉彦气焰更甚,“狗奴才,还不起来。”
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小太监颤颤巍巍地对孟渔磕了个头,“是奴才做错了事,殿下教训奴才是应当的。”
蒋嘉彦伸手,“东西还我。”
孟渔愣愣地看着他,玲珑剔透的小脸写满了得意的神情。
不应该这样,那应该是哪样呢?孟渔无端地红了眼睛。
蒋嘉彦惊愕地看着他,连马鞭都不要了,带上内监就走,还回头对他比了个鬼脸。
这事没一会儿就传到光庆殿新帝的耳朵里。
傅至景皱眉,“哭了?”
“回陛下,奴才们见着少君在抹眼睛,应当是哭了罢。”
傅至景食指在桌面叩响两下,思忖道:“嘉彦冲撞少君,今夜不准他用晚膳,再罚他跪一个、不,两个时辰,朕会派人盯着,谁要是求情跟他一起跪。”
福广带着新帝的口谕正要去,傅至景又道:“皇兄现在应当在工部,去和他说一声,问他怎么把儿子教成这样。”
福广诶的应了,暗想,不是您把小殿下交给太妃抚养,太妃惯着,才养得这么无法无天吗,怎么又跟二王爷有关了?
想是这么想,事还是要办。
结果蒋文峥得了消息,亲自去了趟太妃的宫殿里把蒋嘉彦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并称自己“教子无方,望陛下和少君体谅”。
蒋嘉彦被藤条打得屁股都青了,哇哇大哭起来,竟说出“我没有你这样狠心的父亲”如此绝情之言。
蒋文峥听了这句久久说不出话来,一整天都很是失魂落魄。
福广暗叹,父子离心,真真是可怜。
傅至景闻言却只是一笑,把奏折一推,摆驾太和殿。
孟渔自打午后跟蒋嘉彦斗过嘴,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躺在榻上发呆。
听见新帝的銮驾到了殿外更是心烦意乱,拿被子闷头将自己罩了起来。
傅至景到了内殿,见着床榻拱起一座小山,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扯了下被角。
孟渔抓得瓷实,他没扯动,不禁好笑道:“你要把自己闷死吗?”
死这个字像是不可言说的禁制,傅至景心口猛地一颤,大力地掀开被褥,见到安然无恙的孟渔才松一口气。
晨间傅至景亲手戴上去的发冠不知道跑哪儿去,孟渔头发乱蓬蓬地散在脸上,憋得两颊绯红,像只毛发打结的小狗。
五年的时光改变了太多,连傅至景偶尔都会觉着自己陌生到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孟渔却和他记忆里的模样无二差别,一样的梳不好发冠,一样的爱打抱不平。
傅至景心底生出无限的感慨与柔软。
“嘉彦惹你生气了?”
傅至景褪鞋上塌,把要往里躲的孟渔捞回来,摁住两条手臂,圈在怀里,下颌从后方架在孟渔的肩头,轻笑,“朕已经替你出气了。”
把处理结果简单地交代,没提蒋文峥。
孟渔被他抱着,后背贴着胸膛,像躺在一只老虎的怀里,很宽厚温暖,可再温柔的动作底下也是不容拒绝的强势。
他慌乱地看了一眼周遭,殿内空无一人,宫人都被傅至景叫走了。
没听见孟渔的声音,傅至景用掌心抬起孟渔的下颌将他的脸拧过来一点,问:“怎么不说话?”
孟渔咬了咬唇,学着平日里领赏的宫人那般说:“多谢陛下。”
傅至景不高兴地啧了声,“你我不必如此生疏。”
孟渔眼睫扑动,长而浓密的睫毛每动一下就在傅至景的心尖扫一下,他见孟渔如此乖觉,忍不住地想要亲近些。
孟渔回到他身旁已经有段时间,但他在孟渔眼里只是个相识不久的生人,因而十分抗拒他的触碰,他们至多的接触也只是亲吻而已。
温热的大掌隔着布料不重不轻揉搓着。
孟渔浑身僵硬,两只垂在左右的手紧张地握紧了,陌生而又隐隐熟悉的感觉让他害怕。
他慌不择路地想从傅至景的怀里爬出来,后者手脚并用地将他困住,力度更重了些,看他红得要滴血的耳垂,垂眸低笑。
孟渔近乎带点哭腔地求饶,“不要……”
傅至景没停下来,孟渔被逼得要哭了,扭过头去,眼里已经有泪花。
“你……”
傅至景被这汪泪烫伤,不自觉放松了桎梏。
孟渔立刻挣脱开,连滚带爬地跑下榻去,赶在他开口前怯怯地说:“我、我饿了……”
这事到底勉强不得,傅至景深吸一口气,“好,朕让人上菜。”
两人坐到食桌上,伺候的宫人都感受到新帝心情不畅,只是按捺着没有发作。
孟渔仿佛要验证自己的话,倒是吃得挺欢的,新帝给他夹什么他就吃什么,两腮塞得鼓起来,像只冬藏的松鼠。
傅至景见他这样,郁闷大减,忍俊不禁道:“没人和你抢。”
似曾相识的话让傅至景愣了下,他想了想,夹了块奶酥递到孟渔的唇边。
扑鼻的奶香,孟渔不敢推拒,犹豫着咬下一小块,结果显而易见,顿时苦着脸,只含在嘴里,不愿意咽下去。
对孟渔而言,傅至景跟这变了味的奶酥又有什么差别呢?
“不爱吃就不吃了。”
新帝一个眼神示意,福广就端了瓷盘递到孟渔跟前,让孟渔把那口含得快化了奶酥吐出来。
一顿饭吃得宫人心惊胆战,好在是相安无事。
膳后,孟渔惯例是要喝药的。
傅至景亲自督促,随口问一旁的福广,“张太医年岁已高,是不是老糊涂抓错药方了,这药怎么这么久还未起效?”
福广斟酌着回:“许是药力轻些,才不会有损少君的根基,陛下莫急,少君会痊愈的。”
他如今已知道孟渔的身份,自然捡新帝爱听的话说。
傅至景不置可否,又在灯下读了会书,才搂着孟渔上榻。
安神香还是在用着,孟渔睡得很快,不多时就传来很轻的、均匀的呼吸声。
奇异的是,如今日思夜想的人近在咫尺,傅至景难眠少眠的毛病却始终存在,甚至更甚从前。
他时常夜半惊醒,非得亲眼见着孟渔还在身侧才能再次入睡。
今夜亦是如此,傅至景平复了会气息,抬手轻抚孟渔睡梦中的容颜,低喃,“你是故意不肯记起我,对么?”
寂静的夜,无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