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刘翊阳为首的官员连上十几道折子劝谏新帝,可新帝力排众议,执意纳孟渔为少君,百官也无可奈何。
许是怕夜长梦多生出事故,又担心孟渔的出身受人非议,因而先是在朝中找了个德高望重的老臣将孟渔认为义子,抬高了孟渔的身价堵住悠悠众口。
再是下了道圣旨昭告天下坐实孟渔成了新帝后宫里唯一春色这件事。
纳亲册封的日子则选在最近的一个良辰吉日,六月二十八,数来不到半月。
前朝这些纷争是传不到孟渔耳朵里的,但他能感觉得到伺候他的宫人越发谨慎。
福广来传旨时,特地得新帝嘱咐,要孟渔站着接旨。
一众跪地的宫人纷纷祝贺少君大喜,反倒是得了天大恩宠的孟渔并未有太大的反应,自个儿接过圣旨翻了一遍就随手搁在了桌上。
他这样冷淡,弄得宫人都有点诚惶诚恐,担忧他的态度传到新帝跟前会吃苦头。
可孟渔“圣眷正浓”,新帝对他近乎到了纵容的地步,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不知道。
孟渔成为新帝少君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无人再敢质疑,他又能肆意在宫中走动了。
可皇城再大也有逛完的时候,绕了两三圈后,孟渔对相似的景色失去了兴致。
他没忘记宣春殿,但几次路过还未上前就被随行的宫人给拦下,仿若里头住的是什么会吃人肉喝人血的魑魅魍魉。
越是如此,孟渔就越想去探个究竟。
他终于找到一个好时机。
福广来报新帝今夜有要事和大臣商讨,不能陪少君用晚膳,让少君困了就早些歇下,不必等候。
孟渔本来也没等过,嘟哝一声,看着全然暗下来的天幕,几口填饱了肚子,说有些积食想出去走走。
傍晚刚下过一场雨,夜间泥泞的地面不大好走,宫人劝了两句,孟渔大概是有点“恃宠而骄”,不管他们说什么,提了灯笼就往外走。
少君要外出,奴才只得跟上。
孟渔不让他们跟得太近,离得几步的距离,走到太明湖才慢慢停了下来,望着平静的湖面发呆。
寂寥无声的四周忽地变得无比热闹,觥筹交错,张灯结彩,一道道陌生的声音犹如天外而来。
“九弟,我当真是小瞧了你,你有这等子妙主意怎么不早露出来?”
“民间多意趣,九弟安排了什么节目让我开开眼界。”
“九弟可真偏心,怎么到我这儿就一盏也没有?”
谁在说话?谁在开怀大笑?谁是他们的九弟?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画面了……
孟渔惊恐地环顾四周,既没有人,也没有花灯,一切都像是鬼魅用来蛊惑人心的幻境。
宫人见他脸色煞白,犹豫着是否要上前,他已经大口喘两下离开了走过令他感到窒息的地方,走到假山环绕处。
谁都没想到孟渔会突然钻进假山里并吹灭了手中的灯笼。
“少君,少君……”
呼唤他的声音越多越大,孟渔的脚步就越快,他明明对这儿不熟悉,却仿若早已经来过好几回,甚至无需思虑他的双腿就带着他绕出了假山群的另一个出口。
孟渔被地上的小石子绊了下,在原地愣了愣,少年的五官倒映在水里似的朦胧地浮现。
枝头上停着一只断翅蝴蝶,像人跛掉的腿。
天突然飘起了烟雾般的小雨,打湿了它毛绒绒的翅膀,它扑腾着起飞,一遍遍被打回原地,最终筋疲力尽地死在了泥地里。
像断翅蝴蝶的不是孟渔,而是……会是谁呢?
为了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孟渔不自觉地往宣春殿的方向走。
他终于甩掉那群讨人厌的尾巴了。
孟渔的发缕被雨雾打湿,跑得太快,几小络黏在面颊和颈部,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抬手拍了拍殿门。
没有人来开门,他壮了壮胆,自个儿推门走了进去。
不同于其它夜间灯火通明的宫院,这里连盏灯没点,只有内殿里依稀传出微弱的光。
孟渔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靠近,刚来到门前,里头砸出一盏烛台,伴随着暴烈的一句,“滚出去。”
烛台堪堪擦过孟渔的身侧,那人的声音像只常年被困在兽笼里的猛兽发出的怒吼,因被残忍地拔去了利爪,没了防御的武器,显得那么的躁动而又无助。
胆小的孟渔应该转身就跑,但他义无反顾地推门走了进去。
又是一个重物砸在他的脚边,砰的一声巨响,他吓得闭了闭眼,突如其来的穿堂风呼呼吹乱他自然垂在肩背的黑发,再颤巍巍地睁开时,终于借着室内唯一点着的蜡烛看清光圈里的场景。
男子二十来岁,穿一身简单的墨袍,披头散发坐在有些年头的轮木椅上,整个人像被黑雾给吞噬了,与这黑沉的夜融为一体。
他的眼神也是深不见底的黑,却在见到孟渔时如同猝然被划过的火柴,闪耀着不可思议的光。
他手上还高高举着将要砸出去的重物,五指一松,咚地掉在了地上。
孟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可等他察觉到面上的湿意时,早已是泪流满面。
轮木椅上的男子动弹了,迫不及待地想站起身想向他走来,却因为行动不便噗通一声绊倒在地,眼睛却还是仰高了望着他,音色暗藏着莫大的痛苦与欢喜,“九哥,不哭……”
十二王爷蒋文慎,怎会如此狼狈?
孟渔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扑上去扶着对方。
蒋文慎搂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如同受了极大委屈而无处诉说的孩童终于找到安心的温暖怀抱,涕泪横流,一遍遍喊他“九哥”。
我到底是谁?
孟渔的脑袋剧烈地疼痛起来,恨不得拿把斧子凿开头盖骨看个明白。
不知哭了多久,二人才停下来,坐在地上静望着对方。
蒋文慎的手一寸寸抚摸孟渔的脸,舍不得放下。
孟渔抽噎了声,觉得跟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抱在一块哭得稀里哗啦有点怪异,可莫名的悲痛像给他的心灼了一个大洞,让他说话都显得费劲。
他想了想,一个词凭空从他脑子里生了出来,“我们从前很要好吗?”
蒋文慎眼里光芒璀璨,“九哥和我最要好。”
孟渔信他,解释道:“我忘记了很多事情,你不要见怪。”顿了顿,“你叫我九哥,我是你的哥哥?”
蒋文慎点头又摇头。
他把对方扶起来坐回轮木椅上,多嘴问了一句,“你一个人住在这儿?”
蒋文慎抓着孟渔的手,裹紧,咬牙道:“你死了,母妃也死了……”他仰面落泪,“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谁?”
蒋文慎没有往下说,孟渔见他一头秀发披在肩上,是很久没有打理过的样子,想要给他梳顺。
一动,蒋文慎慌张起来,面露仓惶。
他安抚道:“我找把梳子给你梳头。”
对方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他,他走到凌乱的梳妆台前,拿了把沾了灰尘的木梳折回去。
蒋文慎很安静,却怕他不见了似的,时常回过头看他。
他抹掉脸上的泪,竭力地笑了笑。
笑着笑着又难过起来,沉默地、一下一下地帮蒋文慎理顺打结的发缕。
宣春殿如此平和,浑然不知外头已全然乱了套。
新帝在光庆殿议事,吩咐了不准任何人叨扰,但福广一收到太和殿宫人的禀报,不带半点犹豫地进内上报孟渔不见了的消息。
光庆殿里有不少大臣,刘家父子也在其中。
刘翊阳比新帝还要激动,站起来扬声道:“什么叫做不见了?”
刘震川扯一下儿子,摇了摇头提醒他懂得分寸,刘翊阳不得不坐下来。
在众大臣面前,新帝闻言显得要冷静得多,沉声说:“加派禁军搜寻,务必在最快时间内找到少君,不要放过任何一座宫殿和角落。”
议事被迫中断,傅至景仍坐在龙椅上,面前未批阅的奏折翻开来,仿若并未因此受影响,可等大臣都退出去,殿内只剩他一人时,他却满面沉寂,胸膛微微起伏,放在桌面的指尖也不受控地颤了两下。
皇城森严,他不怕孟渔跑出去,怕就怕孟渔想不开……
傅至景倏地站起身,扬声,“福广!”
整个皇宫因孟渔不见一事大张旗鼓地搜罗,简直要被翻个底朝天。
进去宣春殿内查看的小内监匆匆忙忙地跑出来,不敢提自己看到了什么,只道:“在里头,在里头呢。”
禁军即刻将宣春殿出口都围起来,去请新帝。
这座久不曾有人到访的萧瑟宫殿今夜热闹异常。
孟渔搬了只小板凳坐在蒋文慎轮车旁,昏昏欲睡,也便趴在蒋文慎的腿上暂作休憩。
蒋文慎舍不得他,他在这儿也能短暂地得到喘息,不乐意这么快回去。
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
殿外传来响动,凌乱的脚步声踩碎了宣春殿的安宁。
傅至景一手大力推开殿门,只见幽黄的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灰尘,将殿内依偎着的两道身躯包裹了起来,睡眼迷蒙的孟渔匍在蒋文慎的膝上,好不亲密。
他见着孟渔的手上还抓着一把梳子,蒋文慎的头发被用心地梳得柔顺。
原来不是不会梳发,只是不肯替他傅至景梳罢了。
一股暴戾之气以全然无法受控的速度顷刻间席卷了傅至景的四肢百骸,令他说不出话来。
福广刚探进个脑袋见到王爷和少君姿势亲昵的画面,急忙撤回了想要进内的脚。
阿弥陀佛,但愿今夜平安。
孟渔听见声响,一下子惊醒了,瞪圆了眼睛看几步开外面色阴沉如水的新帝。
半晌,他缓缓地站起来,呐呐问:“你怎么来了?”
蒋文慎用一种极为敌对的目光注视着傅至景,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要再次夺走他心头宝物的仇人,他当着新帝的面,慢慢地用五指圈住了孟渔的手腕。
傅至景见此手握成拳,反问:“朕不该来吗?”
孟渔低吟,“你答应过,我可以去宫里的任何地方。”
“是,朕是应承过你,但朕何时说过你可以孤身走动?”傅至景抬了下手,“过来。”
他见不到自己的表情,自然也不知道此时此刻他脸上的神态有多么的瘆人,眉目黑沉,眼神凌厉,像极了手执生死簿的阎罗王,大笔一挥,轻易叫千千万万条性命都灰飞烟灭。
他也确实有这个权力,所以才更叫人畏惧他的喜怒哀乐。
面对这样的傅至景,孟渔心里只觉得害怕,不进反退,往后挪了半步。
傅至景彻底失去了耐心,阔步上前,每往前走一步都像是离宣判更近一步,等他将要靠近孟渔时,蒋文慎撑着扶手站起来挡在了孟渔的面前,毫不示弱地与这片山河的帝王、他真正的九哥对峙。
针锋相对的局面仿若让这破旧的宫殿都摇摇欲坠起来。
傅至景停了下来,微抬下颌,垂眸,与蒋文慎面对面道:“十二弟与朕的少君夜半幽会,不如趁朕现在还有心思听,说说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蒋文慎恨恨地看着他,旧事重提,“你害死了九哥。”
傅至景眉头不着痕迹地一蹙,瞄了眼躲在轮木椅后的孟渔,后者神色惘然,似乎听不懂他们的谈话,他心里没来由地松一口气,在这件事上他始终不占理,但正如他对刘翊阳说的那般,他与孟渔的爱恨情仇,不必旁人来指手画脚。
“你要拿剑再对朕喊打喊杀吗?”傅至景说,“一条谋害皇子的罪名关了你这些年你还嫌不够,你是要弑君?”
这句话孟渔听懂了,他脑子嗡的一下,急忙扑出来抬起双臂横在傅至景和蒋文慎中间,仰高了脸否认,“不是,不是的!”
孟渔对蒋文慎的维护无疑让本就在不悦中的傅至景更添火气,他冷笑道:“朕问的是他,用不着你替他回答。”
新帝的脸没在阴暗里,有浓烈的杀意涌动,仿若只要蒋文慎敢表现出一点异心,弑君的大罪名就立刻扣蒋文慎脑袋上,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傅至景方才要孟渔过去,孟渔不动,现在人站到他面前,他也不觉得痛快了,将人拨开,厉声质问蒋文慎,“说啊,十二弟,说你觊觎朕的少君,巴不得杀了朕取而代之,是与不是?”
体内一把无名火在熊熊燃烧着,摧毁着他的理智与冷静。
这五年来,他踩着一堆又一堆的白骨才坐到了这个位置上,心底那点生而为人本该有的柔软和怜悯早就在日复一日的争权夺势里消失殆尽了。
人命在他眼中不过上下嘴唇一碰的事情,他自己都忘记用过多少刑、杀过多少人,区区一个跟他对着干的蒋文慎,难道还动不得吗?
蒋文慎当真被傅至景三言两句激怒,脸上的神情暴烈又狂躁。
自打孟渔和他的母妃死了之后,这座用人肉烂骨堆积起来的皇城再没有人真心待他,他像一只见不得光的夜行动物,日夜苟活在阴暗之处,不让任何人靠近。
一个跛了脚的、行为失常的、无权无势的王爷,活着只会受尽白眼。
他想起九哥离开后,二哥找到他,问他愿不愿意为孟渔报仇。
心底一个声音驱使着他提着剑冲进了傅至景的寝宫里,“杀了他,杀了他,杀了害死九哥的罪魁祸首。”
这句话沉寂了几年,今夜再次在他脑中敲锣打鼓。
蒋文慎瘦削的两颊肌肉绷紧,双眼因为滔天的愤恨微微鼓出来,手背和脖子上的青筋涌动,死死盯着傅至景那张同样被怒火扭曲的五官——他们的眉眼越发相似了,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路径。
千钧一发之际,孟渔抱住了盛怒中的傅至景。
犹如一道温泉流淌过傅至景被烈火焚烧的五脏六腑,将他从失智的边缘给拉了回来。
“你不要生气。”孟渔怯怯地扬着脸,竭力压下眼中的惊惧,露出个有点讨好的笑,“我以后再也不乱跑了,不要生气好不好?”
孟渔小心翼翼的表情让傅至景的心像被蜜蜂蛰了一下,痛感直钻到最深处去。
蒋文慎也一瞬间梦里惊醒似的,跌坐回轮木椅,因忍痛站立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重逢后,孟渔初次主动地握了新帝的手,求道:“我们回去吧。”
我们——这个词极大地减少了傅至景的不悦,他的唇角微微勾起来,竟真的应了。
孟渔亦步亦趋跟着傅至景往外走,听见蒋文慎喊他,“九哥。”
蒋文慎说:“不要走。”
“我好想你。”
“我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那种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悲伤语气让孟渔忍不住回头。
蒋文慎满面泪水,从轮木椅跌落,半走半爬要挽留他。
一股尖锐的痛意在孟渔的心口炸开来,痛得他走不动道,痛得他明明还不知道过往,却爆发出悲恸至极的质问:“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傅至景被他吼得愣了下,“你是不是记起什么了?”
孟渔剧烈摇头,泪水滚滚而落,反复呢喃着“我不知道”。
傅至景顾不得太多,将人打横抱起,边往外走边道:“宣张太医到太和殿。”
太和殿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原是因今日当差的宫人失职看不住少君,新帝下令皆仗责十大板以作惩戒。
傅至景抱着孟渔抬步进殿,见孟渔愣愣地看着行刑的画面,厉喝道:“别打了,都停下。”
宫人急忙谢恩,带着伤连滚带爬各自回岗。
张太医给孟渔号脉,查不出什么究竟,仍是只能开些凝神静气的方子。
孟渔已然安定下来了,靠在床沿垂着脑袋不说话,偶尔听见宫人轻哼一声,想起方才进殿时的画面,很是愧疚连累了他们,半晌嗫嚅着说:“是我执意要出去,跟他们无关。”
傅至景不搭腔,“来,把药喝了。”
孟渔急道:“真的不关他们的事……”
对上一双寒星似的眼,噤声。
傅至景这才道:“失职就得罚,否则要规矩有何用?”
“那你为什么不罚我呢?”孟渔神色激动,“我的错凭什么要别人来承担?”
此言一出他愣了愣,无声在心底问自己:他真的错了吗?
傅至景淡淡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朕不会罚你呢?”
这话自然只是吓唬孟渔的,见孟渔紧张地抿紧唇,傅至景接着问:“你为何会去找十二弟,朕要听实话。”
“我……”孟渔避开他锐利的眼神,“我好奇。”
“你们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新帝沉声重复,“朕要听实话。”
孟渔鼓起勇气与他对视,问:“他为什么叫我九哥?”
这下反而把傅至景给问倒了,他慢慢松开孟渔,几瞬后说:“等你什么时候记起以前的事,你自会明白。”
以前的事,以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所有人都讳莫如深?
孟渔穷追不舍,“现在不能告诉我吗?”
告诉你?说是我百般欺骗诱你上京冒认皇子,我自以为是没能救下你的性命……撕开往事,尽是不堪回首的肮脏。
傅至景沉默片刻,叹道:“从前是我不好,朕做了许多不可挽回的……”他没把话说完,看着放在案桌上的药汤,忽道:“撤走。”
宫人不敢有异,把药碗端了出去。
孟渔迷蒙的脑子不知何时开窍了许多,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睛。
“朕登基之后,下令免去十二弟的罪责,恢复他的自由身,是他赶走了所有的宫人,执意住在宣春殿。”傅至景缓缓道,“他今日这般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也不能什么事都往朕的头上推。”
这句答的是孟渔方才撕心裂肺的质问。
当年蒋文慎怒气冲冲提剑闯到他面前,想也不必多想定是受了蒋文峥的蛊惑。
以傅至景的身手蒋文慎要伤他谈何容易,但他想起孟渔下狱后,唯有蒋文慎不顾君威跪在大雪纷飞里为孟渔求情。
幽禁对蒋文慎来说未必不是好事,傅至景没有阻止那柄利剑划伤自己的手臂,只是谁都没料到,他的母妃会因此香消玉殒,让蒋文慎从此一蹶不振。
孟渔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仍是不说话。
“今日的事朕不追究。”傅至景用手背轻抚孟渔温玉似的脸颊,“礼成之前,你还是待在太和殿罢。”
孟渔眼睫颤动,“你要把我关起来?”
新帝笑笑,不置可否,但俨然是铁了心要金屋藏娇。
“就忍几天时间,你若是觉着闷,朕得空会带你出去的。”傅至景顿了顿,“至于蒋文慎……”
孟渔紧张地看着他,他把人搂到怀里,“放心,朕还不至于真和他计较,朕会派人再去看看他的腿,这样你满意了?”
孟渔这才松口气,轻轻地嗯一声。
傅至景似笑非笑道:“你好像比刚来时要清醒不少。”
孟渔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没听清他的话,半晌才茫然地问:“什么?”
各怀心思的两人不经意对视着,谁都没有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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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刘翊阳第四次私下求见新帝,在光庆殿外候了半个时辰,里头议事的声音静下来,大臣们三三两两地离开。
他借着雕花木栏掩饰自己的身影,等人都走光了才走上前让福广进去通报一声。
前几次他都吃了闭门羹,眼见后日就是册封礼,他心中打定主意,若傅至景再不见他,他就要硬闯大殿了。
岂止这回福广竟恭恭敬敬地将他往里请。
书桌上堆了七八道奏折,刘翊阳一到,傅至景就让福广将这些转交给他。
他随意翻阅几下,全是他这些时日递交的“请求陛下收回成命”的折子,无不例外全被扣押,如今再回到他手上,每一份都用朱砂打上一个大大的叉。
“陛下。”
刘翊阳一开口,福广就会意地退了出去。
“如若你还是要劝朕放走孟渔,那么朕也只有一个回答。”傅至景抬手打断刘翊阳的话,后三个字说得决绝,“不可能。”
新帝缓缓起身,来到刘翊阳面前,低吟,“刑部尚书、兵部侍郎,骁骑将军,太常寺卿……表哥,你伙同朝中大臣一而再再而三上奏给朕施压,这事舅舅还不知道吧?”
“此事是臣一人所为,与父亲无关。”
“舅舅要是知道了,不必朕站在这儿问你,他第一个会阻拦。”
朝中最忌臣子们拉帮结派,刘翊阳此举要真想给他定罪,一拉一个准,这也是刘翊阳的软肋所在,刘震川再三耳提面命让他冷静,他身为人子,岂能连累父亲?
刘翊阳咬牙,“陛下要降罪,臣无怨无悔,但有些话,臣不吐不快。”
“你说,朕听着。”
“那日臣见过孟渔,他虽记不得往事,但陛下与臣有目共睹,对于此地,他心中只有恐惧与抵触。陛下强行将他留在此处,纵然留得他的人,他的心也不在这里。”
刘翊阳顿了顿,坦荡道,“是,臣承认,臣对他有过好感,所以臣才不忍看他终生困在这皇城里。他既不喜欢这儿,何不放他远走高飞,让他去过他真正想要的生活?”
傅至景听到这里,有几分由衷地佩服刘翊阳辽阔的心境,原来真有人能做到“我只为了你好,别无所求”如此大义。
可是若真的心里装满一个人,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又怎么可能放手?
傅至景不是刘翊阳,他应当千方百计地将人留在身边,日夜相对,哪怕同床异梦,物是人非。
他早就无可救药了。
傅至景何尝不知孟渔面对他时有多么的惶惶不安,他沉吟道:“朕是做错了。”
刘翊阳面上还未浮现喜色,却听得新帝莫可奈何地低笑一声,“但朕会用一生去弥补,孟渔现在不接纳朕也无妨,他总有一天会知道,朕对他不是虚情假意。他会有无上的荣耀和权力,这座皇宫、这整个京都任他行,只要他想,文武百官亦任他差遣。”
刘翊阳骇然,“这是孟渔想要的吗?”
“不。”傅至景道,“这是他应得的,也是朕能给到他的。”
是傅至景摸爬滚打、满手血腥,也是孟渔险些失去性命赢回来的天下,他仅有的最好的东西,既丰荣又贫瘠。
“你为何不相信朕会对他好呢?”傅至景又说,“当年棋差一步才让蒋文峥钻了空子,朕悔不当初。这五年来,你见过朕是如何才走到今日的,朕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先帝未必把他当成儿子,而是一把剑,一旦他不够锋利,随时都被弃用,他不分昼夜与蒋文峥斗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每走一步要看十步,甚至……
刘翊阳不约而同地想到先帝死的那个凶险之夜,脸色微变。
“朕定然会护好孟渔,表哥,朕意已决,你不必再劝了。”
言尽于此,刘翊阳说得再多也无用,他望着一步步走回高位的新帝孤高的背影,想起几年前的一个雨夜,还是硕贤亲王的傅至景不慎中了蒋文峥的计,朝服被人动过手脚,翻开里料有一只五爪金龙。
先帝雷霆大怒,深夜召傅至景入宫却不肯相见,由着九皇子在上朝的道路跪足一夜,晨起百官从他身边走过,一双双眼看清他的狼狈不堪。
蒋文峥如同望着一只丧家犬,用眼神无形地嘲讽他。
这种折辱对心气比天高的傅至景而言与凌迟无异。
那一回傅至景当真是险些败了的,幸而并没有锐挫望绝,忍辱负重力挽狂澜,用了好些方法才重回朝堂。
这样的阴谋阳谋数不胜数,偶尔是蒋文峥跌倒,偶尔是傅至景摔跤,明明是血脉相融的兄弟二人,却仿佛隔着血海深仇,非要将对方赶尽杀绝才能罢休——傅至景在非日非月的斗争里全然扭曲了,因而当孟渔这道曦光重新照耀进他有若漆黑无底洞的天地,他定然会想方设法困住这抹光亮。
刘翊阳想起前些时日他擅闯太和殿被父亲知晓后,刘震川押着他跪在祠堂里,要他对着亡母的牌位发誓绝不肆意妄为。
他与父亲大吵一架,惹得父亲动了家法,一棍棍打下来,打得他口吐鲜血。
他何尝不想冒险带走孟渔,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以死谢罪,可望着父亲霜白的鬓角,记着母亲临终前的嘱咐,他终究低下头来。
刘翊阳束手无策了,只得祈祷傅至景君无戏言,不要再伤了孟渔的心。
-
太和殿外迎来稀客,却被拦着不让进内。
孟渔坐在窗前发着呆,被两个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小宫娥吸引了注意力,好奇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小宫娥犹豫着说:“回少君,是十二王爷非要见您。”
文慎?
孟渔站起来快速地往前走两步,见满殿的宫人在看着自己,脚步慢下来,“我去看看,不准拦我。”
他绕过外殿,走过偌大的庭院,将要接近殿门时,果真听见了蒋文慎的声音。
内监急道:“十二王爷,您不能进去。”
蒋文慎独居宣春殿几年,已许久不露面,前两日少君雨夜拜访宣春殿,陛下连政事都没处理完就去抓人。
宫里都在传,少君和十二王爷有私情,本以为两人都难逃一死,岂知少君除了被禁足一点儿事没有,陛下更是命太医去给王爷治腿。
眼下王爷都找到太和殿了,是嫌命不够长吗?
蒋文慎是由竹椅抬过来的,他其实能缓慢走路,只不过这些年来耽误了病情,加上近两日有雨腿骨疼痛,这才行走不便。
孟渔见守门的内监将跌跌撞撞站起来的蒋文慎拦住了,高声,“住手。”
他一现身,蒋文慎难掩激动,一众宫人看他这样,更加坐实了传言。
“九哥!”
孟渔如今出不去,蒋文慎也进不来,在殿门口三四步的距离停住,“你坐下。”
蒋文慎犹豫地坐回竹椅,眼巴巴地看着他。
“少君,请您回去吧。”
孟渔不予理会,又往前走了一步,想说点什么,可到处都是人,半晌才道:“王爷还是叫我小鱼吧。”
蒋文慎喃喃,“小鱼……他们不让我进去。”
“我知道。”孟渔抿了抿唇,“你在这儿等等我。”
他跑回去内殿,找出纸笔唰唰写下几行字,又气喘地跑出去,将纸张揉成团丢给蒋文慎,后者稳稳接住,打开来一看,有点犹豫的样子。
两人若无旁人地“眉目传情”,宫人急得团团转。
孟渔摆摆手,“你快回去。”
蒋文慎这才将皱巴巴的纸条收紧衣袍里,很是依依不舍地让宫人用竹椅把他抬回去。
他一走,孟渔当即跟宫人说要放风筝,“什么样的都成,线要够长,能放到天上去。”
宫人得新帝之命,除了独自外出,旁的要求都满足少君,这会子有的赶忙去库房要风筝,有的去光庆殿向新帝汇报。
“文慎肯出来了?”傅至景轻搁狼毫,“他找少君何事,一字不差地说与朕听。”
两个小内监一五一十地将方才的事惟妙惟肖地演了一遍。
“纸团、风筝?”
“回陛下,正是。”
傅至景轻声问:“纸团里写的什么?”
“少君不让奴才们过手,奴才也不知道。”
傅至景两指在桌面扣了几下,显得有些不耐的模样。
福广壮着胆子问:“陛下,可要摆驾太和殿?”
孟渔在宣春殿时声嘶力竭的啼哭跃于眼前,傅至景都已经站起来了,想了想又坐了回去,像是说给福广听,又像是在说服自己,“罢了,既是没什么事,就别小题大做了。”
福广暗道,您小题大做的事也不少,嘴上问着,“那让奴才们再去探?”
傅至景摆摆手以作认可,将搁置在一旁的折子抽了出来。
孟渔离开小渔村已近一月,当地布政使上奏道,林明环三番两次告官无果,竟当真决定上京告御状——哪能真的由着他来告?
布政使倒没为难他,装模作样把他关了几天又放出去,命林家人好好将人看住,结果一个不留神给他跑了,要不是布政使刚好在城门遇着他,眼下已该出城了。
奏折里请示新帝之意。
傅至景想起那夜耳鬓厮磨时孟渔口中的“明环”二字,奏折越捏越紧,摔在桌面。
又怎么了?福广见怪不怪,把脑袋埋低了些,用余光去瞄,只见新帝烦躁地捏了捏眉心,片刻后,抬笔批阅奏章。
傅至景大笔一挥,写下“如实告知,加以宽慰”八个大字,眼不见心不烦将奏折丢给福广,“八百里加急送回去。”
许是怕改变主意,话说得飞快,见福广拿着折子出去才吐出一口浊气,咽下这口不甘。
他确实嫉妒林明环乃至动了杀心,可一旦他真的如此极端行事,无非是再给他和孟渔之间增添一道迈不过去的坎,罢了——他再一次这样说服自己,只手遮天的帝王又如何,难不成你可以回溯时光,把过往一切都抹灭吗?
上天有好生之德,再把孟渔送到他跟前来,他是做不到像刘翊阳那般无私无求,但既是决心将人留下,至少不要在遍体鳞伤的孟渔身上再添新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