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秦氏死活不愿意, 终日是又哭又闹的。
秦家里的人得了消息,古氏和她儿媳还来了一趟萧家,拉着萧护好一通哭诉卖苦。
萧护起了决心, 不为所动, 摆出在山里长久时间一言不发的性儿,教婆媳俩哭诉不得回应。
萧护本是不愿下休书,要与秦氏留下最后的体面,可见他们家如此纠缠, 也起了休妻的念头。
可不知怎的,秦氏是开了窍还是如何,竟又在萧护说休妻之前答应了和离的事。
正月二十四的时候, 赵里正和几个村中有名望的老人来了萧家, 一道主持着和离。
原秦家那边也该来两个族中长辈, 可秦家过来远, 且已是二嫁和离了, 秦氏族老觉得不光彩, 不愿前来给秦氏撑腰。
来的只有秦家那一屋子的人, 秦爹不知是真的病着身子不爽利还是不愿来, 左右也是没到场。
今日来的除了古氏,还有秦大郎夫妻俩, 好歹也算来了个男子。
堂屋上,两方人各坐一边, 赵里正将拟定好的和离书唱了一遍,虽有些折脸面, 可村户人家这般, 绝大多数人都不如识得字,为保公正无误, 都能瞧明白,这才给唱出。
祁北南在里屋头听了一耳朵,小户人家,没甚么笔墨文采,请族老有名望的人拟定的和离书、休书大抵都是依照官媒的格式拟的,虽刻板,但不出错。
和离书唱罢,秦大郎微有些底气不足的说道:"这和离书是没问题,不过我妹子从梨膏村恁远的地儿嫁来你们圪山村里,如今让她和离回去,萧家得给上些补偿才是。"
倒是不等萧护发话,赵里正先行帮着自村头的人说话:“秦氏嫁来萧家,也没生上个一男半女,要甚补偿?”
古氏连忙道: “人道是三年未有所出方为过,我女儿才嫁来萧家还不足两年咧。”
赵里正有心再帮萧护说话,但他并不晓得两人和离的缘由,不知当拿什麽替他反驳了去。
秦大郎见这头没了话说,立便挺起了胸膛:“咱也不要多的,萧家补偿我妹子五亩田地便是,教她回去以后带着个孩子也能有口饭吃。”
“五亩地!”
赵里正瞪圆了眼:“咱岭县不说富庶,田地也并非尽数肥沃,便是一般田地也要五六贯钱一亩,五亩地下来得二三十贯钱,足娶一新妇。恁也忒狮子大张口了些!”
族老也是摇头:“不成,咱村野人户没这般的道理。既是萧大郎提得和离,秦家女便自行将嫁妆悉数带回去便是。”
秦大郎和古氏哪里肯,当初秦氏嫁过来时,与萧家要了十五贯的礼钱,嫁妆就一床三斤的棉花被子。
要说三斤的棉花也得花不少钱,得要两贯多了,可那棉花却是家里用旧的拿去铺儿上重弹的,不过值贯把钱。
除此之外,再没甚旁的。
若单只要回嫁妆,那跟打空手回去有甚差别。
“萧家若不给那补偿,那就休想教我妹子在这和离书上画押!”
秦大郎梗着脖子,到底是跟内赌场打过交道的人,不要脸起来完全不似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
“甭以为你们人多就能不讲理。”
这时候一直不曾发话的萧护终于张了口:
“我未说秦氏犯了些什麽事儿给你们留面皮,你们若还要在此处撒泼,那和离书就改休书。我去请官媒来评断。”
秦氏一听这话面色一变,她犯的事儿往小了说便是小肚鸡肠了些,可往大了说便是妒,口多言,这可是七出之条中的两条。
要官媒一来,断出她是如此,再被萧家休了去,便是如今天下改嫁之风大,那她也再难寻到新的夫家了。
秦氏三十余,但有些姿色,如今正是风韵犹存的时候,她可没打算离了萧家就一直过恁寡妇人的日子。
见萧护强硬了起来,她知晓他真要怒,还真做得出去请官媒。
于是,她也不等自己那黑心的哥哥再纠缠毁了自己名声,心一横起身将大拇指往那印泥上一戳,再往和离书上一按。
“依族老的意思便是。”
秦家人见秦氏如此,傻了眼。
秦大郎更是直接骂道:“糊涂!这是和离分家,你逞什么能!”
秦氏不言语,她另有了打算和出路,忍着气不与她哥哥争辩,却也不怕他。
手印子都下了,作毁也无用,再闹只能上公堂去了,于是秦大郎心中虽是不甘,却也都只能气愤的闭了嘴。
萧护见此,立爽快的按了印儿。
至此双方便不再是夫妻。
祁北南瞧萧护未曾满足秦家的无理条件,心中略有宽慰。
接着,萧护与秦氏清算了交于她的银钱,祁北南记着账,让秦氏吐出了近十贯的钱来。
祁北南猜测不止这些,可拿去了别人手里的钱不好算,不过应当也不多了,毕竟萧家也不是什么富户。
便是秦氏手头上还私藏了些,也不想计较了,到底夫妻一场。
外在秦氏还拖着个孩子,寡妇带儿,日子不好过,不必做得过于绝了。
最后,秦家把秦氏领回去时,就得那么一包袱的旧棉花褥子。
王朝哥儿背上也捆着个包袱,装的是他的衣裤。
他跟在古氏的屁股后头,回头瞧着站在院儿里望着他们的萧元宝,一身云水蓝的棉新衣,衬得小脸儿格外白皙。
王朝哥儿再是傻,也晓得了他跟她娘这回离开了萧家就不会再回来了,就像是以前离开王家一样。
想着他要跟娘回外祖家里头吃那些油水都没得的萝卜汤菜,他就觉得日子好生苦,更是气起来萧元宝能在这头吃恁许多的菜肉,且还有新衣穿。
见萧元宝与他挥手告别,有一种明晃晃炫耀的感觉,王朝哥儿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一扭身子跑去了古氏前头去了。
“哥哥,秦娘子和朝哥儿是又要回古婆婆那边的家去了吗?”
萧元宝不知事,仰头看着祁北南:“为什么小宝跟他们挥手,他们好像都不高兴?”
萧护听到了萧元宝的话,他走到了孩子跟前蹲下身:“因为,往后……秦娘子和朝哥儿都不会再回来了。”
“为什么呀?!”
萧元宝很惊讶,以前回去了也会回来的呀。
萧护不知道怎么同孩子说和离的事情,但却觉得有必要让孩子知道秦氏跟王朝哥儿不会再回这个家了,以免还挂记。
他静默着,不想说秦氏走是因为待他不好,小孩子不知事,只怕心中知道了反而愧疚。
“小宝现在还太小了,不会明白。”
“如果一直还记得他们的话,长大了些自然就会知道,如果不记得忘了也不要紧,到时候哥哥和爹爹再告诉你好吗?”
祁北南看出萧护的为难,替他圆了话。
这大抵上也是祁北南不想在萧元宝面前说秦氏坏话的原因。
他希望小宝的意识里自己是被爱着的,小小的年纪下无忧无虑一些,少生出怨怼,不去想自己为什么不被秦氏喜欢。
萧元宝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以后哥哥都会在,即使秦娘子和朝哥儿不回来了,爹爹去了山里,小宝也不会一个人。”
祁北南把萧元宝的担忧全都说出了出来,不教他自己脑瓜子想着担惊受怕。
萧元宝听到了话,果然又开心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应了一声:“嗯。”
萧护见此,舒了口浊气,不由得伸手捏了一下祁北南的肩。
其实他也想明白了些,要是祁北南不曾来家里,他定然还在秦氏的蒙蔽之中,不知什麽时候才能发现端倪。
若没有祁北南在家里头,他知晓了秦氏的面目,恐也不能那般干净利落的说出与她和离。
他忧心小宝没人照顾,可若是继续留下秦氏,又失了信任,只怕是也终日里睡不安稳觉。
可家里多了个祁北南,虽是年纪不大,但他瞧出这孩子为人处世细心周道,见识也多,村上许多活了几十岁的人也未必赶得上。
有他看顾着一二小宝,基于此,他才能说与秦氏断便与她断。
如今去了件大事,他心里也安稳了些,只是可惜了好好一个年节,尽数教秦家人扰得不安宁。
如此,又去了几日。
二月天儿里,天气虽也还倒春寒着,早晚间厚棉衣不太能脱得下来,可天气到底是晴朗了,田间地里头的嫩草密密的生了起来。
向阳处的果儿树,赶早的已经开出指头大小的白花儿了。
这日一大早,孙婆子就上来与萧护说话儿,喊一家子夜里到家里去吃酒。
前阵子家里头不安宁,萧护都叫祁北南把萧元宝送去方家里头,省得教孩子见着秦家人前来耍无赖。
于是萧护答应的很爽快,还说自提一角酒去吃。
孙婆子喊他别费神,就安安心心空着手过去,方有粮都备下了。
午后萧元宝睡了觉起来,得知要去方家里吃饭,早早的就想过去和那边的两个孩子顽。
祁北南便先带着他去了方家。
“小宝来啦!”
两人到方家院儿外头时,就见着方二姐儿和方三哥儿正在院儿里头的石头桥儿上收拾菜。
见着萧元宝和祁北南,连忙笑着招呼。
方二姐儿已经十三岁了,方三哥儿和祁北南同年,但月份上要大些。
不过方家日子过得清苦,俩孩子瘦瘦小小的,瞧着都比实际年纪要小不少。
按道理来说,俩人都比祁北南大,可祁北南不单是体格子还是气场上都足。
平素里都是与他们大哥哥方有粮谈说的,教得这俩孩子十分敬祁北南,不觉着他是自己的小辈。
方二姐儿瞧着很是文静腼腆,可说话却好听,得知祁北南是读书人,便唤他祁小先生,还教着三哥儿也那么喊。
“快进院儿里头来,今儿宰了只鸭子咧,一会儿给宝哥儿吃大鸭腿!”
正蹲在一头用滚水烫鸭毛的孙婆子看见萧元宝和祁北南这么早就过来了,欢喜得很。
“哎哟,我的乖哥儿,头发咋这般咋呼。”
萧元宝唤了二姐姐和三哥哥后,喊着孙婆婆就跑了过去,瞧她拔鸭毛,自也想上手去。
孙婆子瞧来跟前的小家伙细软的头发翘的翘起,贴的贴在后脑勺,乖人得很。
“乖哥儿,去喊二姐姐把头发给你梳一梳去,不拔这鸭子毛,当心烫了手。你二姐姐头发梳得怪是好看。”
祁北南道:“他才睡了会儿起来,下了床就吵着要过来顽了。”
孙婆子瞅着二姐儿牵着萧元宝进了屋,才与祁北南低声道:
“婆婆知咧。咱自屋里人觉着孩儿垂着头发还可人咧,可教村里头那些好事的人见了,又该长舌多嘴的寻着话说,甚么没娘没小爹的孩儿可怜邋遢,一个脑袋怪是糟乱。这秦氏才走,传出这样的话不好听,孩子听了难受,你萧叔听了也不痛快。”
祁北南听了这话,认真的点了点头:“孙婆婆想的很是周道,是我疏忽大意了。”
孙婆一笑:“傻孩子,这哪怪得上你,你一小子本就不擅这些。往后我唤二姐儿教宝哥儿自己梳头发,哥儿发髻简单,很快自就学会了去。”
“嗳。”
倒是不枉孙婆子赞自家姐儿,方二姐儿手指确是灵活,不到那半刻钟的功夫就把萧元宝咋呼的脑袋收拾得服服帖帖。
左右分梳了两个小羊角,很是俏皮可爱。
祁北南先前送萧元宝过来时,见着方家这俩孩子,就发现头发梳得很是齐整。
虽是衣着简朴的打着补丁,可头发梳得好,也叫人瞧着精神气头好。
萧元宝欢喜的跑到祁北南跟前,与他说道:“二姐姐还给小宝抹了头油,是桂花的香味!”
祁北南配合的凑过去嗅了嗅:“嗯,可香了。小宝谢谢二姐姐了没?”
“谢谢了!”
萧元宝大声道:“在屋里就谢谢二姐姐了。”
方二姐儿掩嘴轻笑了声,道:“那桂花头油是秋里捡的山桂自做的,不如城里的好。三哥儿头发多毛躁得很,扎了头发也咋呼,得抹头油才顺,不似宝哥儿头发细软好梳,我就擦了一点点在梳子上有个香味。”
祁北南瞧着萧元宝有点发黄的头发,心说是细软顺滑,不过……就是发丝有些少。
他记着昔时有些人还怪,是他总把头发给人压掉了,梳头娘子都不好与他束发。
这般瞧着,分明就是从小头发就少嘛~
他憋了笑,前去与屋里的老爷子说话儿去了。
晚些时候,灶屋里头传出了暖呼呼的炖鸭子味道,方有粮也从城里头赶了回来。
他大包小包的拿着东西,包了一条酒糟鱼,一斤炒肺,两斤卤肉,十二个荠菜腊肉烙饼。
外在家头用笋干和腌萝卜炖了鸭子,又做了一道鸭蛋炒香椿。
恁是摆了满满一桌子的菜。
萧护来时都惊了,方家过年的时候也不见得吃恁好。
“我不记着今儿是什麽大日子啊?”
方家今年过年的时候确实吃得还不如今儿个好,过了个寡淡年,不过更苦的时候都过了,倒也不显得今年过得差。
方有粮笑呵呵的抱了一坛子酒出来:“萧大哥记性不好,今儿这般大日子都不记得。”
“究竟甚么日子,孙婶子喊我空手来,我可真是就空着手来了。”
萧护见方有粮卖着关子,他不记甚么生辰一系的日子,怕是真忘了大日子。
祁北南帮着布筷子,笑道:“萧叔不记得,我却是都记得今儿甚么日子。”
方有粮拍了祁北南的肩一下:“还得是小祁。”
小年那日方有粮小心揣着揽工帖儿跟做贼似的去县府吏房报道,既怕着把要紧的帖儿弄丢了去,又不曾进过县府衙门畏惧的很,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没个谱儿。
心头还隐约忧心着怕帖儿并不是祁北南说的那般能有好活儿干。
不想前去捏着帖儿去县府报道的人还不少,他拉了个人问了话儿,得了准信儿心头可算是妥帖了下去。
在吏房登记了名册以后,当日便被派了活儿。
一些个人分去修缮城墙,一些分在县府里头整修,后听说原是州府上年初有官员要前来县上巡察事务,县老爷着急忙慌得想把面子拾腾的更像样些。
时间紧,这才另招用人。
时至今日,县上的活儿干完,户房将工钱依次结算给了工人。
满打满算干了二十五个工,两贯余五百个钱,还有二十五升米。
方有粮早早的便与家里人说等结了工钱,想好好置一桌子酒菜喊萧护祁北南吃一顿。
方家人都觉得好,且不说这活儿是人给他们寻的,这些年都是萧家送好的来,喊去吃好的菜,自家里请人的次数实在不多,借着这机会整好酬谢一番。
于是就有了今儿一桌子酒菜。
方有粮很是周道,打了酒,又还给祁北南和萧元宝,家里不吃酒的弟弟妹妹们提了两大壶甜水回来吃。
他如今有了点微末的见识,笑着与大伙儿说谈起在县里干活儿的好事,道:
“我听着一同做工的人说谈,人有的替县府干过两回,有的已经干过四五回了咧!就我还是个雏儿,头一回来。还得是那城里人的人脉广,消息通。”
“我寻思着咱来的迟啥门道也不知,嘴又笨,人听说我是庄稼汉,都不稀得与我说谈了。怕丢了这活儿,我紧着少说话,多捡着活儿干,一日也还好打发。就是做了这么些日子的活儿,可惜了也没识得下甚么人。”
“可今儿我去结工钱,萧哥,你猜怎么着?”
萧护吃着酒,眼中眼睛神采奕奕的听方有粮侃话,不由得问:“咋的了?”
“我们那领头,工房做事姓刘的,家住在肥鱼巷;今儿散工的时候竟把我单独叫去了一头,问了我的姓名住处,说以后有活儿还寻我咧!”
萧护闻言眉头一扬:“当真?”
方有粮现在说起来都还乐呵的不行:“可不是真的,他要不寻着我,我恁晓得他住在哪街哪巷儿。”
祁北南闻言也为方有粮高兴。
他年轻力壮,为人老实肯下力气,领事的瞧在眼里,自愿意再录他来用。
县府里揽工多看人情关系,可也不全然,总也得要些真正干事儿的去。
方家一屋子的人听着这大好的事儿都欢喜得不行。
孙婆子晓得孩子能有另外的造化,都是萧护和祁北南给引的路子,心头感激得很。
给萧护倒了酒,又给祁北南还有萧元宝夹菜吃。
“婆婆我自己来,这鸭子炖得香,半点不见鸭腥味。”
祁北南还舀了一碗鸭子汤喝,微有些酸口,又鲜,很是开胃送口。
“老婆子做不来甚么好菜吃,就这么一道鸭子拿手的,你爱吃多吃些,老鸭子熬出来的汤好。”
一屋子的人都觉得日子有了些盼头,很是欢喜,就连躺在炕上的方老爷子也都高兴,吃了两大碗的肉菜。
夜里,祁北南背着萧元宝回家去。
一席饭菜吃下来,他明显的察觉出萧护胸中豁然了许多,眉眼间那股子凝结的愁似乎散开了。
这些日子萧护虽是不说,祁北南还是能感觉到因着秦氏的事情,他那丈人有些不大痛快。
倒也不是舍不得秦氏,后悔了将那娘俩儿赶走,只是家里这段日子出了恁些事,接二连三的来,心里头憋闷,堵,这也是正常人会有的情绪。
大抵是一通酒下来,与方有粮醉酒说了不少话,见着那般困苦的方家日子也有了些出路,受了鼓舞启发,心中的不痛快就散了。
朦朦的月亮,有些云将它遮了去,可起的风把云拨开,皎洁的月光便洒进了院儿里。
祁北南从萧元宝的屋里出来,望着一院月华,他负手举头望向月儿,嘴角微扬。
既是乌云散了些去,那便拾整着预备过新的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