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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0-15

于青 花卷 7997 2024-11-03 12:40:26

10

平岚书院在城郊,陆云停要去书院读书就住在城外的庄子里。

书院下午是酉时散学,陆管家亲自来接的陆云停和江于青,架着马车送去城郊的庄园。二人同坐一辆马车,陆云停到底是大病将愈,在书院里待了一日,已是精神不济,靠着车厢小憩。江于青看了眼陆云停,他闭着眼睛,眼睫毛长,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少了几分睁眼时的冷淡和疏离。

江于青还未见过比陆云停生得更好看的人。

他恍了恍神,倏然想起陆云停对他的厌恶,又低下头不再看陆云停。

二人在庄园里也是共睡一室,如在陆府一般,江于青睡在小榻上。兴许是今日第一天去书院读书,江于青想着书院内种种,指尖好像还残留着捧书执笔的触感,罕见的,他有些兴奋得睡不着。

江于青翻来覆去的,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陆云停不耐烦道:“不想睡就出去。”

江于青僵了僵,不敢再动了。

过了一会儿,江于青大着胆子叫了声“少爷”。

陆云停没搭理他。

江于青又问:“少爷,您睡了吗?”

他自言自语道:“今天张夫子教我写我的名字了。”

江于青话里透着受宠若惊,还有几分兴奋喜悦感,陆云停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可高兴的,看着床帐,嘲道:“三岁孩童都会写自己的名字。”

江于青小心地挪了挪身子,趴在小榻上,说:“张夫子写的比我们村的老童生写得好看。”

陆云停说:“废话,张夫子是举人。”

江于青说:“举人是什么?”

陆云停:“……”

“少爷,张夫子今日还教我念书了。”屋子里剩了两盏烛火,衬得江于青一双眼睛黑溜溜,亮晶晶的,如明玉拂去尘埃,“我都记住了。”

陆云停听他念念叨叨都是书院里那点事,不耐烦,刚想让他闭嘴,话到嘴边,下意识地偏头看了江于青一眼,就见江于青趴在榻上,抱着软枕,巴巴地望着他。

陆云停一怔,口中道:“出息,蒙童班里学的那点东西也值得你高兴成这样。”

江于青嘟囔道:“你不明白。”

他说:“我们村里识字的都没有几个,就是我大哥,我爹娘都只送他去了老童生那儿学过两年,我要是能识字,就能有大出息,能做许多事了。”

陆云停眉毛一挑,反问道:“你想做什么?”

江于青呆了呆,这话将他问住了。他说的这些话都是平日里听来的闲话,读书识字就是了不得,可要说出个子丑寅卯,说他想做什么,能做什么,江于青却不知道了。

江于青此前从未想过。

在到陆家时,他每日想的是要干什么活,今日能不能多吃一口饭,再多的,就没有余力再想了。

过了许久,江于青说:“少爷,我要是识字了,是不是能去给人写信挣钱?”

他绞尽脑汁,道:“还能去酒楼里给人算账,做账房先生……”

陆云停见他费劲吧啦地就想出这么一个东西,嗤笑一声,道:“你想做账房先生用不着在书院里,我现在就能去让你跟着学算账。”

“真的吗?”江于青一双眼睛望着陆云停,他想了想,又摇头,“老爷让我在书院里好好读书。”

江于青说:“少爷,你和老爷,夫人都是好人,你一定可以长命百岁的。”

陆云停:“……”

江于青保证道:“少爷放心,我一定不会和别人说您和我有婚书,更不会让人知道,我是您的少夫人。”

陆云停无言,冷冰冰道:“你本来就不是我的少夫人。”

江于青:“您说得对!”

11

城郊的庄子叫南苑别庄,陆云停和江于青住在别庄里,早上自也是一道去的。

书院的学子辰时一刻就要到书院,书院里规矩也多,学子不能疾行,许多学子都是早早就到的。江于青一贯起得早,在江家时天不亮就要起来干活,如今陆家下人多,什么活都用不着他干,他醒了无所事事,索性又抱着启蒙的书册在院子里念了半个时辰的书,再回去时,就见陆云停还睡着。

小六苦着脸守在门边。

陆云停脾气不好,早上被叫醒时气性尤其大,小六是他的贴身近侍,都有些发憷。

江于青到底和陆云停住了几日,自也知道陆云停贪睡,他看了眼日头,也有些发愁,陆云停再不起,他们今日就得迟到了。

在入学第一日,张夫子就曾将书院里的规矩都给江于青说了一遍。

眼见着不能再拖,江于青还是硬着头皮进了屋子里。陆云停睡得正熟,眼睛闭着,墨黑柔软的长发散着,看着漂亮得不像话。江于青恍了恍神,低声叫了句,“少爷。”

陆云停没醒。

江于青犹豫了一下,轻轻伸手碰了碰陆云停的手腕,声音加大了几分,“少爷,该起了。”

陆云停眉心皱了皱,无意识地抓住江于青细瘦的手腕,一拽,江于青就跌坐在床边,陆云停顺势抱着他的手,眼睛依旧闭得紧紧的。江于青呆了呆,想起陆云停不让他坐他的床,腾地抽出手,站起了身,他这一下动作大,一下子就将陆云停弄醒了。

陆云停一睁开眼,就看见江于青忐忑不安地站在他床边,脸色更难看了,困倦又烦躁,阴恻恻道:“江于青!”

江于青抿抿嘴唇,小声道:“少爷,该起床了,再不起要迟到了。”

“要去书院呢。”

陆云停只直勾勾地盯着江于青,那眼神凶得很,满脸都透着股子不耐烦,江于青退缩了一下,黑溜溜的眼睛看着陆云停,到底是没有退让。

陆云停:“出去!”

江于青:“少爷,再不起床就要迟到了,到书院挨罚的。”

陆云停阴沉沉的,江于青耐着性子低声哄他,“厨房熬了您爱喝的鱼片粥,可香了,您再不起就凉了。”

晨起时的陆云停分外难相与,江于青好话说尽,才见这位少爷慢吞吞地从床上起身,小六感激地看了江于青一眼,忙上前伺候他梳洗。

江于青松了一口气,心想,陆少爷长得好看是好看,就是脾气太大了,还耍性子呢,比他家小弟还难哄。

陆云停起得早,用早饭时也没什么胃口,江于青没事人一般,吸溜吸溜地吃得开心,惹得陆云停瞧了他一眼,嘲道:“饿死鬼投胎吗?”

江于青眨了眨眼睛,朝陆云停笑了一下,陆云停脸更黑了。

陆云停没睡醒就被叫醒,一张脸阴着,江于青心大,吃饱喝足,心情愉快得很,丝毫不受陆云停脸色的影响,在马车上时还将张夫子所授又背了一遍。

陆云停更不痛快了。

马车不能进平岚书院,二人下了马车,陆云停“江于青”三个字刚出口,就见江于青匆匆说了句“少爷我先走了”,说完,抱着书箱撒腿就朝平岚书院的山门奔去。

陆云停:“……”

“他跑什么?”陆云停脸色不好看。

小六轻咳了一声,说:“少爷,还有一炷香……”

陆云停神情微变。

于是乎陆大少爷回到平岚书院的第二天就迟到了。

他是大病初愈,夫子并未罚他,陆云停心中仍有几分不快。

他早上吃得少,巳时刚过,陆云停就饿了。没想到,小六给他送药时,端出了几碟糕点。

小六说:“少爷,江少爷说您今天吃的少,特意让我给您备着的。”

陆云停看着那几碟糕点,想起江于青,抿了抿嘴唇,又瞥了小六一眼,说:“你替他说好话?”

小六挠挠头,嘿嘿一笑,说:“没有,您用点吧,正好压压苦味儿。”

陆云停轻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12

江于青十分珍惜能够在书院里读书的日子,这是他以前不敢想,也想不到的事情,而这都是陆家给他的,相较之下,陆云停只是说几句不中听的话,耍耍性子,就显得不足言说了。

进了书院,江于青转眼就将陆云停忘了个干干净净。他是蒙童班里年纪最大的孩子,此前又从未识字读书,张夫子见江于青好学,对他也多了几分关注。

张夫子突然发现江于青看着呆愣,可兴许是性子纯粹,他的专注力和记忆远胜于常人。

江于青堪称过目不忘。

张夫子教他读书,若是文章不长,读上两遍,江于青便能背个七七八八。平岚书院蒙童班的孩子大都年纪小,家世也好,这样的孩子淘气,顽劣,乍逢着个乖巧安静,又颇有灵气的学生,张夫子慢慢也忘了江于青的年纪,时常将他提在身边着意指点他。

这样的厚待自是让江于青受宠若惊,可也给他招了些麻烦。

蒙童班的孩子任性,性子骄纵,当中有个叫周黎昇的孩子,约莫十岁左右,圆墩墩的,江于青来之前,他是蒙童班中年纪最大的,个头最大的,俨然小霸王。

周黎昇是江洲城中周家嫡子,他头上还有庶出的兄弟,周夫人年过而立才得了这么个儿子,很是宠爱,养得颇有些无法无天。周黎昇个子高,就坐在江于青身旁,他原以为江于青和他一般,是个不爱读书的,以后他来了,挨夫子骂的就是他了,心中还很是高兴。

没想到,只过了几日,江于青就入了张夫子的眼,斥责周黎昇时,还说他连江于青都不如。周黎昇气鼓鼓的,转头见江于青身姿板正的,握着笔在练大字。

他可瞧见了,江于青来时连笔都不会握。周黎昇忍不住,伸脚就朝江于青撑着的木桌子蹬了一脚。

江于青一时没留意,当即就在宣纸上拖出了一道长长的墨迹,他呆了呆,皱着眉看向周黎昇。周黎昇扬了扬下巴,脸也圆,肉乎乎的,有几分挑衅的意思。

可下一瞬,就见江于青挪开了眼睛,不理他了。

周黎昇:“……”

周黎昇一连几日都寻江于青的不痛快,他是蒙童班的小霸王,江于青生得瘦小,面团子似的,没什么脾气,看着还不如周黎昇高大,旁的孩子跟着有样学样。

直到有一日,周黎昇将江于青的书撕坏了。

江于青气坏了,他原本不想和这些小孩儿计较,书院里规矩重,他也怕给陆家惹来麻烦。可看着那本撕烂了一大半的书,江于青脑子一热,转头盯着周黎昇。

周黎昇咧了咧嘴,旋即他眼前一花,整个人连人带椅子一道儿都被按翻了,他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股墩,还没来得及反应,江于青就骑在他身上,抓着他的衣襟恶狠狠地叫他的名字,活像被惹急眼的小兽。

周黎昇呆住了,周遭原本等着看戏的孩子也瞪大了眼睛。

周黎昇此时也反应过来,嗷了一嗓子,就要将江于青掀翻下去,可江于青看着瘦小,劲儿却大,那都是打小干粗活儿练出来的,周黎昇细皮嫩肉的,脸上挨了好几下,场面乱成了一团。

当元宝急赤白脸地找上陆云停,道是江于青和别人动手,被监院带走了时,饶是他,也禁不住愣了下。

江于青?

和人动手?

小兔子似的江于青和人动手了?

一旁的赵子逸也吃了一惊,说:“你们陆家这位表少爷和谁动手了?”

元宝小声说:“周家的周黎昇周小少爷。”

赵子逸恍然,“那个小胖球——”他登时乐了,瞧陆云停,说,“一准儿是周家那小胖球欺负你们那位表少爷了,这可怎么办?”

陆云停脸上没什么表情,说:“什么怎么办?”

“他都这么大本事了,还寻我作甚。”

他这么一说,元宝顿时急了,“少爷,江少爷可是——”

话没说完,陆云停一眼看了过去,元宝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半晌,陆云停说:“瞧个热闹去。”

于青13

看到监院的那一刻,江于青发热的脑子猛的冷静了下来,他开始慌了起来,直到被监院带走,脸色都是白的。

村中的孩子野,就是江于青都是和人打过架的,在村里,若是一味退让,就会被更多的人欺负。江于青小时候没少吃亏,他们家孩子多,他爹娘忙于农活,根本无暇理会他,有时还会骂他弄脏弄坏了衣裳。江于青上头的两个哥哥也从来不会为他出头,直到有一次被摁在泥滩里,江于青被逼急了,才狠狠地打了回去,尽管事后被他打了的人家带着孩子找上门,他娘拿着扫帚抽了他一顿,可村中的孩子却再也不敢随意欺负他。

可这不是江家村。

这里是书院,江于青惊惧不安地想,书院会将他赶出去吗……陆老爷和陆夫人会不会生气,他们还会让他继续念书吗?

尽管才几日,可江于青实在很喜欢念书,在他寡淡贫瘠的人生里,鲜少想要什么,因为他想要也得不到,可读书——是他人生第一件想要的。

他想要留在书院里念书。

江于青懊恼不已,等陆老爷陆夫人知道后,他们也会觉得他并不是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他们不会再喜欢他……

越想越是害怕,江于青浑身都凉了。

监院姓赵,赵监院生得方脸粗眉,不苟言笑,书院中的学子最是怕他。江于青和周黎昇公然在学堂中大打出手,简直有辱斯文,他恼怒不已,此时正逢着中午散学,陆周两家都有人来给他们送午膳。

周黎昇的母亲周夫人正想来看看儿子,没成想,就撞上自己儿子被人打了,那还了得?周夫人当即就带着管家去了监院所在的明正堂。

周夫人性子强势泼辣,一见周黎昇肉圆的脸颊青红交错的外伤,眉毛就拧了起来,目光刀子似的往江于青身上剜。

江于青瘦小,皮肤黑,眼神彷徨惊惧,一身未褪的畏缩气儿,一看就是乡野出身——周夫人冷笑一声,说:“赵监院,贵书院是越发了不得了,竟什么人都留在书院里!”

赵监院也没想到周夫人竟然来了,他眉心皱了皱,周夫人搂着周黎昇,一口一个我儿,怎么伤成这样,这简直就是想杀人啊!

赵监院沉声道:“周夫人,你且先冷静冷静,”他看向周黎昇,说,“周黎昇,你和江于青为何打架?”

周黎昇还未开口,周夫人先不平起来,“赵监院这么问得未免有失公允,瞧瞧我儿子这一身伤,分明是这个小野种动手欺负我儿子!”

她瞪着江于青,冷笑道:“看这一身穷酸相,你是哪家的?”

赵监院道:“肃静!”

“江于青,你为何和周黎昇动手?”

江于青抿了抿嘴唇,小声道:“他将我的书撕了。”

周夫人闻言声音都高了几分,道:“不就是一本书,你就将我儿打成这样?!”

“你是哪家的孩子,小小年纪,如此恶毒,不过就是一本书,就将同窗打成了这般模样,要是以后,那还得了?”

她满身珠光宝气,咄咄逼人的架势,让江于青心都紧了紧,脸色惨白,不知如何开口。

周夫人上下打量着江于青,对赵监院道:“赵监院,蒙童班里都是孩子,年纪小,

就是当真弄坏了书,那也说不定是不小心。他今日敢因着这事,将我儿打成这样,来日,若是其他学子不小心碰坏了他的东西,他指不定就敢杀人!”

江于青脑子嗡嗡的,闻言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望向赵监院,用力摇头,瘦弱的身子都微微发抖,可又说不出什么。

赵监院眉心皱着,看着江于青,还未开口,就听门外传来一记嗤笑声,“周黎昇小小年纪就在书院称王称霸,欺辱同窗,长大了还得了?赵监院,这种学子留在平岚书院,就不怕他辱了书院的清名?”

几人循声看去,就见门外走进几人,为首的是个青衫少年,穿着的是书院士子服,袖口绣的象征秀才身份的青竹。他身量高挑,瘦削而单薄,脸色透着病态的白,一双上挑的凤眼却很有几分凌人的气势。

正是陆云停。

周夫人怒道:“哪家小儿,在明正堂中颠倒黑白!”

赵监院说:“陆云停,你来做什么?”

江于青没想到陆云停会来,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呆呆地看着陆云停,咬了咬嘴唇,又很快地低下了头。

陆云停扫了他一眼,扬了扬下巴,“周夫人不是问他是谁家的?”

陆云停道:“江于青是我陆家人。”

“周夫人,”陆云停声音不高,他目光落在周黎昇脸上,说,“你不如问问你的宝贝孩子,江于青为什么打他?”

“你看看我们家孩子,”他伸长手抓住江于青的肩膀,晃了晃,道,“小兔子似的,身无二两肉,胆子又小,不是被欺负狠了,怎么敢和人动手?”

陆云停下手没轻没重的,江于青有点儿痛,可他全无察觉,直直地看着陆云停,眼睛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周黎昇气道:“他才不是兔子,江于青就是个疯子,把我按在地上打——”

陆云停打断他,“那怎么他只打你不打别人?”

周黎昇不吭声了。

陆云停对江于青说:“告诉他,为什么他该打。”

江于青嗫嚅了一下,对上陆云停的目光,挺了挺胸膛,说:“因为他不但撕坏了我的书,还欺负我,踢我,”他撸起自己的裤腿,肤色微黑的小腿上几处淤青,“他还让别人一起欺负我,嘲笑我,又脏又臭,穷酸下贱。”

陆云停冷笑一声,看着周黎昇闪躲的眼神,歪了歪头,说:“周夫人,你说,这该不该打?”

“赵监院,我若是没记错,书院院规第二十六条,就要求书院学子不得欺辱谩骂同窗吧。”

一场于江于青而言,是天大的灾祸,因着陆云停,不知怎的,就这么消弭于无,直到走出明正堂,脑子还是晕乎乎的,脚也似踩在了云端里。

陆云停嘴毒得很,出了明正堂,还对周夫人说:“周夫人,周家可不是就这么一个儿子。”

“我要是你,养出了这么个废物,不如早早求神拜佛,看看能不能再老蚌生珠,再得一个,否则——”他嗤笑了一声,恶意满满,道,“周家怕是落不到你这个废物儿子手上。”

周夫人气得脸都扭曲了,骂道:“陆家的短命鬼,你还是多求求神佛,保佑你自己多活几年吧!”

14

周夫人骂过一句就带着周黎昇甩袖而去,监院罚了周黎昇回去思过五天,抄院规五十遍。

江于青在书院和同窗动手,也被罚了十遍。

平岚书院的院规和书院一样出名,院规冗杂繁多,周黎昇离开时面如土色,狠狠地瞪了江于青一眼。江于青心情却很愉快,他脚步轻快地跟在陆云停身后,陆云停走一步,他也走一步。

赵子逸啧啧道:“周夫人可最宝贝那小胖球了,你说他是废物,还当着他的面提起周家的那些妾室庶子,不是拿刀戳她心吗?她一定把你恨上了。”

陆云停扯了扯嘴角,说:“周家那笔烂账江洲谁不知道,还不兴人说了?”

赵子逸心想可也没谁当着她的面说的,周家在江洲城里也算有头有脸,周夫人性子泼辣强势,别人多少都会给她几分薄面。哪曾想,陆云停就是个油盐不进的,直接将她的面皮撕下来扔地上碾。

突然,江于青小声道:“少爷,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陆云停瞥他一眼,冷笑道:“真不容易,江少爷还有点自知之明。”

江于青抿了抿嘴唇,低声说:“对不起。”

陆云停刚想开口,就听赵子逸说:“你不是陆家表少爷吗?叫什么少爷,忒生疏。”

他拍了拍江于青的肩膀,说:“别放心上,陆云停这张嘴,招的麻烦可太多了,就这桩都不算是事,周家人也不敢对你表哥怎么样。”

江于青眨了眨眼睛,巴巴地望着陆云停,陆云停不咸不淡道:“看什么?”

江于青说:“少爷,你真厉害!”

陆云停:“……”

江于青羡慕又敬佩道:“那个周夫人一开口,我都忘了怎么说话,少爷却能将她说得……说得……”

他竭力地想着该怎么说,“无言以对!”

江于青道:“太厉害了!”

陆云停眉毛一拧,说:“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

江于青:“啊?”

“没有没有,”他连连摆手,“我怎么会骂少爷……”

赵子逸在一旁哈哈大笑,说:“小表弟,你打哪儿来的?”

江于青看他一眼,道:“你别叫我表弟。”

赵子逸哼笑了声,“我娘和陆姨是手帕交,我和陆云停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了,你是他表弟,那就算是我表弟。”

江于青心想,可他不是陆云停的表弟。

他不说话,赵子逸搂过江于青的肩膀,捏了捏他胳膊,说:“你这豆芽似的细胳膊细腿,是怎么把周黎昇按在地上揍的?”

江于青说:“我劲儿大。”

赵子逸道:“周黎昇那么大块头。”

江于青挺了挺胸脯,说:“都是虚肉,还不如我们村里的虎子耐揍。”

赵子逸乐不可支,说:“你们村……你不是陆家表少爷吗,怎么住村里?”

江于青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下意识地看了陆云停挺拔的脊背,闭上了嘴。

赵子逸性情跳脱,江于青明面上和陆家沾亲带故,他自然而然地将江于青视为了自己人。对着自己人,他话也多了起来,对江于青说:“院规太多,你别都自个儿抄,先抄几页,然后让元宝替你。”

江于青睁大眼睛,说:“怎么能……”

“怎么不能,”赵子逸无所谓道,“院规又臭又长,真抄下来,手都废了,咱们的手是考科举,谋功名的,哪儿能光抄那些东西。”

他说:“你放心,院监不会细看的。”

江于青见赵子逸轻车熟路的模样,好奇道:“赵少爷也抄过吗?”

“抄过,”赵子逸闷声笑道,“不但我抄过,陆云停也没少抄。”

江于青瞪圆了眼睛,赵子逸差点将二人那点事都抖出来,陆云停叫了声“赵子逸”,“你话忒多。”

赵子逸当即闭口不言。

自陆云停在明正堂中为他仗义执言,江于青心里就对陆云停多了几分信赖,陆云停虽冷着一张脸,可一想他家少爷也被罚抄过院规,这样让人忐忑的事情竟无端觉得也不可怖了。江于青忍不住一笑,陆云停道:“笑什么?”

江于青老老实实道:“抄院规。”

陆云停说:“……抄院规有什么可笑的?”

“少爷也被罚抄过院规,”江于青不假思索。

陆云停:“……”

江于青跟上陆云停,又说:“少爷,这次谢谢你。”

陆云停冷哼了一声。

江于青说:“少爷,你真是个好人。”

“我以后一定不在心里骂你了。”

陆云停气笑了,道:“江于青,你还敢再心里骂我?”

江于青闭上嘴巴。

陆云停说:“说说,都骂我什么?”

江于青用力摇头,道:“不能说,您会生气。”

陆云停说:“我不生气。”

“真的?”江于青将信将疑。

陆云停道:“真的。”

江于青犹豫了一下,便将他入陆府以来,陆云停说话不好听,怀疑他别有图谋,挑刺折腾他云云,细数了一个遍,在他口中,陆云停坏脾气,事又多,挑剔,难伺候都占了。

陆云停:“……”

他冷笑了一声,盯着江于青,江于青后知后觉地退后了一步,小声道:“您说了不生气的!”

陆云停:“江于青,你好不了了!”

15

陆云停说江于青好不了,当天晚上,江于青的面前就摆着几个馒头就一碟小菜。

小菜是庄子里佃农种的萝卜,水灵灵的,晒干切碎了,就着煸了油的碎肉渣,炒得油香油香的。馒头是上好的白面揉成的,厨娘手艺好,做得蓬松软和,透着股子面香。

二人在庄子里都是同在一桌吃饭,陆云停面前是七八个精致的菜肴,衬得江于青面前的馒头小菜很是寒碜。江于青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陆云停瞥他一眼,道:“你今晚只能吃这个。”

江于青噢了声,又忍不住看了陆云停一眼,心想少爷果然还在生他的气。

明明说好不生气的,结果他说了,又不高兴——江于青在心里嘀嘀咕咕,就见陆云停眯了眯眼睛,说:“又在心里骂我呢?”

江于青登时就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我没有骂少爷。”

陆云停轻哼了一声,江于青落了座,看着面前白胖白胖的细面馒头,难得嘴甜了一句,说:“少爷果然是一顶一的大好人,我笨,惹了少爷生气,少爷还给我吃白面馒头。”

陆云停道:“嘴里没一句真话。”

江于青咕哝道:“我说的都是真话。”

陆云停吃东西挑剔,胃口也小,这些年里陆家都不知换了多少厨子,能跟着陆云停来庄子里的,是最合他口味的。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吃得少,桌上的饭菜再是味美,入了口就有几分食不知味。

陆云停动作慢而优雅,余光却往江于青身上瞟,这人吃着干巴巴的馒头也吃得开心,好像那是什么珍馐一般。馒头拳头大,江于青就着小菜依旧吃了两个了,陆云停见他夹起了第三个,忍不住看向他的肚子。

江于青瘦瘦小小的,也忒能吃。

可奇怪的是,他看着江于青吃的香,方想起他也许久没有吃过馒头了,陆云停不爱吃馒头,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讨厌了。

陆云停冷不丁地问:“好吃吗?”

江于青嘴里塞着馒头,闻言望着陆云停点点头,咽下了,又道:“好吃。”

陆云停说:“不过几个馒头,有什么好吃的。”

江于青含糊不清地说:“这可是白面馒头,我以前在家时,只能吃上粗面馒头,菜窝窝……”

粗面馒头也不是常能吃的,更不要说敞开来吃,能吃上一整个已经算得上好了。

陆云停不知什么是菜窝窝,也不曾见过粗面,他知道这世上有贫富贵贱,有家财万贯,有环堵萧然,可那些东西大都是书上的文字,他人口中的三言两语。陆云停生在锦绣荣华里,就连见都极少见过,他于贫穷的认知,是陆家绸缎庄里的粗布多少文一匹,手中没钱的人才会去买粗布。

江于青是他爹娘花了五十两买来的,五十两,足够买一屋子的粗布了。

可他不知,一匹粗布买回去,落到家中没钱的人手中,做成了衣裳,通常是穿上好些年。有兄弟姐妹的,兄长姐姐穿了,又留给底下的人穿,直到缝缝补补实在是无法穿出门才会成为擦桌子的废布。

陆云停看着江于青吃得满足的模样,竟莫名让人觉得有些可怜。兴许是他看了太久,江于青扬起脸,问陆云停,“少爷,您想吃吗?”

陆云停猛地回过神,冷硬道:“不吃。”

“吃完了,”他搁下银箸。

江于青睁大眼睛,看着一桌没怎么动过的菜,忍不住道:“少爷,您身子不好,应该多吃一些,吃得多,身体才会好得快。”

陆云停不愉道:“你在对我说教?”

江于青当即将馒头塞嘴里堵住嘴,用力摇摇头,陆云停这才满意,江于青腮帮子动了动,又起身去给陆云停添了碗汤,道:“少爷,汤您还没喝呢,您尝一口。”

陆云停眉毛已经拧了起来。

江于青一张小嘴飞快道:“就尝一口,您瞧这汤熬得多好,花婶一定熬了很久,您要是一口都不喝,她该多伤心。”

陆云停淡淡道:“这本就是她该做的事。”

江于青敷衍地嗯嗯点头,拿勺子舀了舀,送陆云停嘴边,巴巴地望着他,“就尝一口,可香了,我都想喝。”

陆云停看着送到面前的勺子,自他知事起,除非病重,从来不让人喂他。将江于青推开,打翻那碗汤的念头刚刚从脑子里转过,就听江于青说:“少爷,尝尝。”

下一瞬,陆云停张开了嘴。

等他反应过来时,汤已经滑过了喉咙,江于青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说:“是不是很好喝?”

陆云停觉得有点儿丢脸。

他恶声恶气道:“好喝你今晚也别想喝,滚回去吃你的馒头。”

江于青:“噢。”

“少爷,再喝一口。”

陆云停:“……”

喝是不可能再喝的,绝对不可能再喝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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