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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云停还在想着空明禅寺的素斋江南闻名,豆腐做得尤其好,江于青定会喜欢,下一瞬,就听到了那句“和离”,话顿住,没听明白,问道:“你说什么?”
江于青将话说出了口,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艰难,剩下的话便也顺理成章,道:“其实也算不得和离,我和少爷只是有一纸婚书,还未成婚。可到底是婚书,不若销毁了——”
“等等,”陆云停听他越说越离谱,眉毛紧拧,看着江于青,抬手搭在他额头,又揪他脸看江于青是不是得了失心疯,“你在说什么胡话?”
江于青没有闪躲,脸上神情很平静,让陆云停有些陌生,又觉得实在荒谬,竟似做梦一般,无法理解更无法相信地盯着江于青,说:“你说你要和我和离?”
江于青望着陆云停,点了点头,道:“少爷与我成婚,百害而无一利。那纸婚书本就是因我为少爷冲喜而立,是权宜之计,如今少爷已经康健无虞,自然不再需要我来冲喜,少爷已弱冠,正合娶新妇,这样对少爷好,对陆家也好。”
这些话不知在江于青心里拟了多少遍,句句字字都是钝刀,想时已经搅得肺腑做疼,现下说出口,心中缓缓滋生出让江于青五脏六腑,心肝脾肾都一抽一抽地泛起疼来。这份疼痛来得缓慢,却又是一点一点加剧的,疼得让江于青有些茫然,又有些绝望。
陆云停从未想过江于青会说出今天这番话,自打他十六岁见到江于青,接纳了他是自己童养媳这一事,便将他划为了自己人,更不要说三年朝夕相处,日久生情。江于青太乖顺了,对他也体贴,陆云停的计划里就没有江于青会不愿意嫁给他这一个可能。饶是陆云停聪颖,在这番话的轰炸之下,也过了好半晌才寻了那么一丝半缕的理智。
江于青竟和他提和离?
江于青竟想和他和离?
他不但想和他和离,还让他去娶新妇?!
听听这话说的,这是筹谋多日了,还能将话说得这般冷静,井井有条,陆云停一张脸没什么表情,可胸膛却起伏得厉害,手都微微发起颤,他只要一想江于青不愿嫁给他就无法接受。
陆云停道:“江于青,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江于青抿抿嘴唇,道:“我知道。”
这三个字一出,简直一口寒气直冲到陆云停心口,灵台,他浑身都凉了,说:“你要和我和离?”
江于青:“嗯。”
还……嗯?!陆云停快气疯了,他道:“你还要我去娶新妇?”
江于青说:“少爷本就该娶个门当户对的新妇。”
陆云停才不管什么本就该本不该,他只知道江于青不但自己不想嫁给他,还想着他去娶别人,甚至乐得见此,偏他还剃头挑子一头热,想着何时去寻他爹娘说起二人行仪礼成婚。陆云停一口血都梗住了,瞪着江于青,几乎想想将他活撕了——不,还是掰开他的脑袋看看他脑子里都塞了什么东西!
江于青看着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出陆云停的惊怒交加,心想,少爷怎么这么生气,莫不是他先提的和离,少爷觉得丢了脸面?也是,少爷多骄傲的性子,这事岂能由他提出来,是他思虑不周了。可江于青听着陆夫人所说的赴宴,还有那仆妇的未竟之语,可不都是说陆夫人是在为陆云停相看。
夫人也是想少爷娶亲的。
陆云停狠狠闭了闭眼睛,忍得要呕血才没做出失去理智之事,对江于青说:“你出去。”
江于青:“……噢。”
说罢,看了看陆云停转身就朝外走,陆云停看着他当真就想这么要走了,眼睛瞪大,怒道:“江于青!”
“你竟然就这么走?”
江于青回头看着陆云停,眨了眨眼睛,很是无辜的模样。
陆云停心口都疼了起来。
“每日对我嘘寒问暖,左一句少爷右一句你真好的,是不是你江于青?”
“说要一辈子伺候我,照顾我的,是不是你?”
“口口声声说什么处处以我为重的是不是你?”
“和我——翻云覆雨,耳鬓厮磨的,”陆云停咬牙切齿地道,“是不是你?”
江于青莫名的觉得这样的陆云停有些吓人,更从未见过这样大动肝火的陆云停,低声道:“……是,少爷您别生气,当心身子。”
“呵,”陆云停想,还假惺惺地挂心他身子,他看江于青是恨不得气死他,陆云停道,“既然如此,你还要和我和离?还要我去娶新妇?”
江于青心想,他伺候陆云停,一辈子照顾他,以他为重,本就是理所应当,至于翻云覆雨,耳鬓厮磨——这也,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可兴许是陆云停怒意太盛,江于青到底是没将这话说出口,下一瞬,他就听陆云停道:“你不想嫁给我,你不喜欢我,又何必这样费心取悦我,还赠我玉!”
江于青小声道:“……玉,那是少爷的生辰礼。”
陆云停声音提高了几分,“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这还不是陈情之语?!你送我这生辰礼,不就是要陈你心意!”
他此话一出,眼睛都红了,盯着江于青,说:“你既对我无意,不愿当真嫁我过一生,为什么不干脆守你的本分,只做个下人忠仆!”
“既已让我对你——”陆云停越说越委屈,越说越气愤,“还想着让我成婚,江于青,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思!”
江于青被他一通委屈怨怼的话砸了个脑袋懵懵,张嘴想解释,一抬头,就瞧见了陆云停通红的眼睛,怔了怔,讷讷地叫了声,“少爷……”
陆云停:“你闭嘴!”
江于青抿抿嘴巴,小心翼翼地想伸手摸他的眼睛,陆云停却拍开了他的手,道:“别碰我。”
江于青低声道:“少爷,你是不是哭了?”
陆云停冷笑道:“我哭?我哭什么,因你?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江于青手指紧了紧,失落地收回手,说:“是,少爷怎么会因我伤神?”他勉强地笑了一下,道,“我本就只是陆家买来的,陪着少爷玩闹解闷儿的——”
“江于青!”陆云停这二十年生的气都在这儿了,这愣货还说什么陆家买来陪他玩闹解闷的,这不是拿这话来戳他心的,分明提和离的是他江于青自己,“你到底有没有心?!”
他这一句话吼出来,江于青吓了一跳,旋即就见陆云停眼里竟嵌了水珠子,泫然欲泣,实在气狠了,也委屈坏了。陆云停咬着牙,说:“我们陆家几时拿你当下人了!我又何时只当你是个玩闹解闷的!”
江于青只注意着他眼里的水珠子,哪里还听得清陆云停说什么,嘴里结结巴巴道:“少……少爷,你怎么哭了?”
陆云停仓促地别过脸,线条利落漂亮的下颌紧绷着,嘴唇也抿得死紧。江于青都被他要落泪的模样吓坏了,挨过去,道:“少爷,别哭别哭。”
陆云停挥开他,冷冷道:“少惺惺作态。”
江于青小声地辩解,目光却还黏在他脸上,“我没有……”
“虚情假意。”
“我当真没有。”
陆云停倔得很,也骄傲,不欲让他瞧见自己狼狈的模样,冷冷道:“还不滚?不是要和我和离吗,还管我生不生气,哭不哭的。”
“滚!”
江于青哪儿能走,满脑子都是陆云停要哭未哭的模样。陆云停素来从容,称得上有几分强硬,没想到竟会当着他的面红了眼睛,更是要落泪,江于青心神大震,又被美人欲泣的容色迷了心——大抵是见多了他嬉笑怒骂,傲慢矜持的模样,乍见他露出脆弱的一面,便只是一眼,也足以柔肠百转,失却底线了。
江于青自是遭不住。陆云停不让他看,他心里痒痒,又贱兮兮地非要凑过去看,就变成了江于青去牵陆云停的衣袖,陆云停抽回袖口不让他碰,陆云停侧身半步,他也跟半步,颠颠地叫,“少爷,我不滚。”
“不滚。”
陆云停索性一只手抵住他的脑袋,按住了,漠然道:“不滚赖这儿作甚,你不是要和离吗,好啊,那就和离。”
江于青:“……哎?”
他险些忘了和离这档子事。
陆云停冷冷道:“看来是人大了,心也大了,嫌我这陆府盛不下你江承隽这尊大佛,说说吧,看上了哪家姑娘,说不得我还能让我娘去给你提亲。”
他说得阴阳怪气,江于青却呆了,不是少爷要成亲吗,怎么又成了他要说亲,“我怎会看上别的姑娘?”
陆云停更气了,冷笑一声,牙都要咬碎了,“好啊,还不是姑娘,那是看上哪家郎君了?”
江于青:“……我怎么会看上别家郎君?——不是,怎么是我看上别人了?我什么时候看上别人了?”
陆云停面无表情道:“不是春心萌动看上别人,你提什么和离?”
“这……我不提和离,少爷如何觅得良缘?”
陆云停怒极反笑,道:“我何时说我要另觅良缘了?”
江于青望着陆云停,轻声说:“少爷便是不说,也是该娶一高门贵女,总不能当真拿那纸婚书作数——到时江洲,天下人都会笑话少爷的……”
陆云停突然道:“慢着。”
“你是觉着与我不门当户对,担心流言蜚语,才要与我和离?”
江于青低下眼睛嗯了声。
陆云停道:“不是不喜欢我?”
江于青迟疑了片刻,到底是诚实的“嗯”了声。
这回陆云停不嫌他嗯了,眼睛眯起,道:“你是很喜欢我的?”
江于青再度点头。
陆云停道:“也就是说你心里其实是愿意和我共度余生,白首偕老的?你心里早就爱极了我?”
“……”江于青想,这么说,好像——也没错,遂又点了点头,小声说:“是。”
陆云停无言,他好似在这短短一刻钟里自寒冬腊月走过一遭,突然逢春风携融融暖意而来,还附赠了一个艳阳高照,一时间心绪起伏竟无法形容。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一事,冷笑道:“你这算哪门子的喜欢!”
“这世上哪有嘴上说喜欢还催着别人去另娶的,”陆云停道,“巧言令色,满嘴谎言。”
“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