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陆云停当真将江于青轰了出去,说来二人相识以来,江于青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陆云停对他冷脸了,一下子还有些手足无措,甚至有点儿发慌。
他想,陆家的确没有将他当成下人,少爷也是……他说那话,虽说无心,可实在很是狼心狗肺,瞧瞧,少爷都被他气哭了——哎,少爷红着眼睛要落泪的模样,还真是,还真是……很好看。
江于青猛地摇摇头,巴巴地望着紧闭的房门,少爷都生气了,他还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少爷——”江于青杵门口,活脱脱的被主人轰出去挠门的小狗,“少爷我错了。”
“我心里其实也不想少爷娶妻的,只是……”他声音小了,好为难,还轻轻拍了几下门,“少爷,您别生我气了。”
“少爷啊。”
门里传出去陆云停捧着茶喝了口顺顺气,眉眼飞扬,得意坏了,他就知道,江于青怎么会不喜欢他,江于青分明就很爱他。可他不能这么轻飘飘地原谅了他,江于青就是个榆木脑袋,想要让木头开花可不是一件易事,陆云停琢磨着,被那一句又一句可怜兮兮的少爷喊得通体舒畅,险些心软,张口就丢出一句冷冰冰的,“聒噪。”
江于青抠了抠门上雕花,委屈地闭上嘴。
二人这别扭一闹就闹了一整日,直到吃午食时,陆云停都没有出门,只着小六去告诉陆夫人,道是没什么胃口,不陪她用饭了。
陆夫人一听陆云停没胃口就担忧,当即要去瞧一瞧陆云停,小六忙道:“夫人,少爷没什么事,想来是近来忙的,累着了,有些头疼。”
陆夫人蹙眉道:“……早上不是还好好的?”
小六干笑一声,他怎么敢说自家少爷是和江少爷置气呢,说:“少爷已经睡着了,等少爷睡醒了,小的再让厨房给少爷送些他爱吃的。”
陆夫人想了想,只好应了声也好,又叮嘱小六定要好好照顾陆云停,小六自无不应。
陆云停连饭也不吃了,江玉青心里更是着急了,可任他怎么在门口说,陆云停就是不见他,还让小六拦着他,道是少爷头正疼着呢,要休息。
还头疼——这还了得。
江于青要请大夫,小六道:“少爷说,他不瞧大夫,江少爷,您就是把大夫送来了,少爷也不看的。”
江于青心里着急,还有点儿生气,拧着眉,“头疼不是小事,少爷便是恼我,也不该拿自己的身体置气。”
他这话声音不低,显然不单是说给小六听的,江于青到底照顾了陆云停这几年,知这人吃软不吃硬,对小六道:“你去回少爷,要是少爷不想见我,就只让大夫去看看,等少爷好了,我领罚。”
小六为难,江于青盯着他,压低声音道:“少爷耍性子,你也不知轻重?”
江于青忧心陆云停,这话说得很有几分逼人的威势,小六心头跳了跳,小声道:“等少爷醒了,我再劝劝少爷。”
江于青叹了口气,道:“有劳你了。”
待江于青去了偏房,小六才松了口气,进了屋子,只见头疼、食欲不济的那位正施施然坐着,桌上五六七个精巧的瓷碟,都是江洲城中顶好的酒楼百食院的菜。
小六无言,道:“少爷,您说您干嘛这么着啊,百食院的庖厨做得还不如咱府上的呢,”陆云停挑嘴,早几年府上的厨子都换了好几拨,“还招得夫人和江少爷担心您。”
陆云停瞥他一眼,慢悠悠道:“你不懂。”
小六嘀咕道:“我是不懂。”
应付夫人和江少爷的是他,避着人去给少爷买饭食的还是他,这也就罢了,小六当真不懂他们家少爷折腾这么一回是想干什么。可看着陆云停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小六不明觉厉,想,他们家少爷是越来越高深莫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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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夫人在听着仆妇禀报陆云停晡食也不吃,躺在床上时,再坐不住,急急地去了揽芳阁。在揽芳阁外,还撞见了提着食盒的江于青。
陆夫人道:“于青啊,你怎么不进去?”
江于青先行了一礼,“夫人,”他抿抿嘴,不知怎么说好,便将目光投向了拦住他的小六,见状,陆夫人也蹙着眉看了过去。小六头皮发麻,低声道:“回夫人的话,这都是……少爷的吩咐。”
陆夫人扬了扬眉,这俩孩子,平时好得跟一个人似的,现在这样,想来又是自家儿子又耍脾气了,欺负人呢。
陆夫人想着,抬手拍了拍江于青的手臂,道:“你别急,我先进去瞧瞧。”
“还没用饭吧,”陆夫人说,“食盒我拿进去,你先去吃点东西。”
陆夫人身边的仆妇已经走了上来,要接江于青手中的食盒,江于青只得将食盒递了过去。
小六敢拦江于青,却不敢拦陆夫人,陆云停也只吩咐了他不让江于青进去,便机灵地为陆夫人打开了门。
屋子里没点灯,陆夫人心忧陆云停,先朝里头走去,留仆妇慢慢掌起灯。
陆云停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面色有些苍白,眉心紧皱着,睡得很不安稳的模样。陆夫人心头一跳,低声叫道:“云停,云停?”
陆云停似乎是听见她的声音,睁开眼睛,哑着嗓子叫了声,“娘。”
“娘,你怎么来了?”
陆夫人见他这蔫蔫的模样,当即吩咐下人去请大夫,一边问陆云停,“早上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病得这样厉害?”
陆云停要说话,却接连咳嗽了两声,道:“儿没事。”
“还说没事,”陆夫人担心他,陆云停这两年来身子大好,细细算来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曾生过病了,故而他这突然的一病,让陆夫人很是担忧,“小六呢,竟也不知给你叫大夫?”
陆夫人道:“还头疼?”
陆云停低低地嗯了声。
陆夫人心疼得不行,“还有哪儿不舒服?”
陆云停虚弱道:“娘,我做了一个噩梦。”
“什么噩梦?”陆夫人说。
陆云停垂下眼睛,说:“我梦见我死了。”
“死”字一出听得陆夫人心惊肉跳,当即打断他,“胡说,你现在好着呢,什么死不死的。”
陆云停道:“当年那术士就曾断言,我活不过弱冠。”
“你已经过了二十生辰,可见那术士的话已经打破了,做不得数了。”说起那则谶言,陆夫人又想起江于青,想起这些日子赴的宴。自陆云停行过冠礼,江洲城中不乏打听陆云停的,曾经碍于陆云停身体不好,加之城中关于他活不过弱冠的传言,从来不曾有人会想和他结亲。如今他大好,陆云停生得姿容清艳,又有这样的家世,自然让人生出他念。
陆夫人听得多,心里难免生出别的念头——当初让于青给陆云停冲喜是不得已而为之,现下两个孩子都大了,陆云停的身体也好了,想是不再需要冲喜,江于青将来也是要走仕途的,二人那纸婚书,就是阻碍了。
不若销了婚书。
陆夫人曾和陆老爷提起此事,陆老爷略一思索,自然也觉得此事可行。
毕竟男子成亲,到底不够体面。
前些日子,知州夫人就曾有意无意地说起她娘家的一个侄女,那女郎陆夫人见过,娴雅大方,最要紧的是对陆云停也是有意的。陆夫人对她倒是满意,若是她与云停能成好事,那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只是不曾想,此事刚有个苗头,陆云停就病了。
陆夫人看着病恹恹的儿子,心里有些不安,莫不是因着他们想销了婚书,让这两个孩子各自成亲,云停便病了?
陆云停闻言重重咳了好几声,好似要将脏腑都咳出来,他散了乌黑的发,眉眼憔悴,衬得面色越发不好看,陆夫人好一阵心慌,抚着他的后背,“云停……”
陆云停喘息着说:“可我这些日子,总梦见我死了,”他眼神飘忽,道,“我还梦见我去了阎罗殿,见了那地狱判官,他说我此生只有二十年的寿命,此前是有福泽深厚之人庇佑……”
陆夫人伸手抓住陆夫人的手,叫道:“娘,那判官说着就要划去我的名字,让鬼差来捉我下地狱。”
陆夫人心疼发紧,脸色也变得发白,道:“不会的,不会的,我儿已经过了生死大关,只会否极泰来……”她安慰着陆云停,低声道,“别怕,娘在呢。”
陆云停看着陆夫人惊惶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犹豫,陆夫人道:“再说,那福泽深厚之人定是于青,有他在你身边,你怎么会出事呢。”
陆云停没有说话,陆夫人道:“我现在就去将于青叫来。”
她说着就要起身,陆云停却抓住了她的衣袖,叫道:“娘。”
陆夫人:“嗯?”
陆云停看着陆夫人,摇摇头,道:“没事。”
正在这时,府中的大夫急匆匆地来了,陆夫人让开两步,看着大夫替陆云停诊断。大夫胡子花白,医术颇高,他将手搭在陆云停腕子上断了片刻,眉毛慢慢皱了起来,脸色有些疑惑。
陆夫人问道:“大夫,云停如何?”
大夫踌躇不言,又瞧了瞧陆云停的瞳色,还让他张嘴看了舌苔,神情越发困惑,依脉象,陆少爷并无病相啊,而且脉搏有力,分明是身体康健……
大夫刚想说,就听陆云停咳嗽了一声,他循声看去,就对上了陆云停的目光。这大夫和荀大夫都是常年为陆云停看诊,几人也算熟知,瞧见陆云停意味深长的眼神,心领神会,他捻了捻胡须,说了几句无关痛痒话,都是让陆云停不可操劳,好生调养之类的话。
陆夫人不放心,道:“我儿真的没有大碍?”
大夫斟酌道:“治愈沉疴宿疾非一日之功,需得徐徐图之,心急不得。”
陆夫人心中稍宽,陆云停说:“娘,我说过不碍事的,只是一点儿头疼,睡一觉便好了。”
陆夫人皱着眉不说话。
直到晚上,江于青才踏入了陆云停的屋子,药是刚熬好的,江于青闻着那药味儿心中就懊恼。
少爷都病得要吃药了。
陆云停半靠在床头,手中还在翻着一本账簿,江于青将药放下,道:“少爷,怎么还在看账?”
陆云停眼皮都不抬。
江于青抿抿嘴,低声说:“少爷,我知道错了,您别生我气了。”
陆云停这才勉为其难地抬起头,瞧了江于青一眼,他发黑眼亮,唇色朱红,暖黄烛火下笼了层柔光,越发显出漂亮雅致,还多了几分羸弱之态。
江于青心中一软,挨过去,勾了勾陆云停的衣袖,陆云停垂眼看着那几根勾着他衣袖的指头,跟勾他心似的。他手指微动,几乎就要克制不住去捏住揉玩一番,忍了忍,只是捏住了账簿,淡淡道:“你做错了什么?”
“一心为陆家着想,为我着想,有什么错的?”
江于青心中叫苦,小声道:“我不该惹少爷生气。”
陆云停扯了扯嘴角,道:“我生什么气,我该高兴,你这可都是为我好,大方体贴得很。”
江于青看着他面无表情的神情,哄他,道:“我不大方,一点儿都不大方,半点儿都不想将少爷让给别人。”
陆云停抬起眼睛,看着江于青,江于青见他似有所动,心中一喜,道:“真的,我只要一想到少爷要娶别人,心里就难过得要命。”
他道:“可少爷这么好,老爷和夫人对我更是恩重,我怎么能让少爷,让陆家因我而受人耻笑?”
陆云停轻哼一声,道:“若真的喜欢一个人,莫说只不过是他人的流言蜚语,就是天地崩裂,这个人也得抓手里,生同衾死同穴。”
江于青怔住。
陆云停道:“你不曾问过我可愿不愿娶亲,就自作主张,将我推给他人。江于青,你这所谓的喜欢,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