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
并不陌生的两个字像是藏着千万根针, 一根一根细密地插进心脏，连他的五脏六腑都没有放过。
咽喉发堵，窒息的尖酸感只冲大脑神经而去, 碾碎所有冷静。
乔若也猝然吸入一大口烟。
久违的辛辣刺激着呼吸道, 同他自胸膛而出的酸楚。
烟雾缭绕，遮住他失控的表情。
分明昨晚还好好的。
他面前似有柔和的床头夜灯下，青年蜷缩在被子里探出一只手来签合同的画面。
还有双脚离地、双手环抱着挂在他身上时……漆黑的浴室里谁也看不见谁，他们却能互相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谁也没有松手。
……都是假的？
看不出一点破绽的乖巧温和, 其实也只是应付恩情的技巧？
他颓然靠在墙上，状似平静默然无声地抽完一整根烟。
李总监摸不准他在想什么，站一旁不敢说话。
烟头燃尽。
乔若也眼眶微红, 紧咬后槽牙, 两侧脸颊都绷紧了。
他稳着神情，迅速翻了翻郁修签约的资料和行星专门给郁修做的规划, 嗓音沙哑：“周末发售ep，你们准备的阵仗不够。”
“……不够？”李总监显然没想到乔若也的思维跳来跳去的, 不确定道，“宣发已经提前打点好了，再多会不会太明显？”
“我说的不是宣发, 你没有做好应对大范围黑话题的准备。他没出道还没有对家，但桑决明不会容忍竞品，ep发售是桑决明挽回颓势的最好时机。”
他又指出其中一些在他看来不够缜密、不够把郁修保护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地方。
李总监没见过乔若也这个架势，吞了吞口水：“乔总, 小郁他就是个新人，不是全网黑——”
“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做不到最好和没做没有区别。”
李总监：“……咱们行星是要更名为挂路灯吗——”
“不过你刚刚说的宣发确实不太够, 你处理一下我说的那些，更新项目文件再给我，剩下的我亲自处理。”
李总监根本没有插话的机会，只能不断点头称是。
“还有，你说的那个导演不用去找，桑决明的这些资源，不算顶尖，找得到别人顶就用别人顶，找不到就算了。他的资源我来拉，你不用管。”
乔若也一直稳着嗓音，音量却越来越低，仿若精疲力尽。
他灵魂僵直，头脑嗡鸣，躯壳只在遵循本能。
他复又把文件夹递回给李总监。
“去办吧。”
“诶……诶？”李总监没能从乔若也手中抽出。
乔若也恍然回神，才发现他双手僵硬，手背青筋暴起，五指紧紧抓着文件夹边沿。
他蓦地松手。
李总监又对他说了好些郁修的好话，这才抱着文件夹屁颠屁颠走了。
乔若也在原地没动，脸颊因咬牙太久而泛出酸感，双眼满是涩意。
直至李总监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内，他猛地站直，慌不择路地朝录音室快步走去。
“砰”的一声。
门撞到墙下方的门吸，晃荡了好几下。
几个工作人员吓了一跳：“乔总？”
楚云榭和郁修都不在了。
“……乔总是来找楚哥的吗？刚才小郁老师不太舒服，录歌没在状态，楚哥说干脆改天，他们就都走了。”
不太舒服……？
“……回家了？”
“楚哥好像是——”
“我问郁修。”
“啊……啊小郁老师他好像是回家——”
话未说完，门口的人影已经不见。
-
司机将车停在家门口的时候，郁修近乎逃一般下车，连道谢都没来得及，便跑进家里冲进琴房——那是他最有安全感的地方。
乔先生上次装点琴房之后，在落地窗旁落下了一个豌豆沙发。
郁修整个人都埋进沙发的凹陷里，被四面八方包裹的感觉席卷而来，一直以来憋着的一口气总算稍微释放一些。
他深呼吸了好几下，这才打开手机屏幕。
映入眼帘的就是微信好友页面。
那里挂着一个好友申请。
“zh”这个id被他拒绝了一次之后，居然又发来一次。
这一次，申请理由里却写了一句话。
【偷钱的小偷居然也有光鲜亮丽的一天】
在录音室看到这句话的时候，郁修脑海一片空白，五感骤失。
怎么会……？
怎么会！！？
他以为曾经的所有过去都会埋葬在千里之外的小县城中，会随着他的自欺欺人忘掉。
为什么？
为什么他好不容易决定豁出一切拥抱温暖，年少的斑斑劣迹还是如影随形，偏偏在这个时刻重新缠绕而来？
他像是浑身血液逆流一般彻骨发寒，喉咙发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楚云榭和徐砜一直在他身边喊他，他眼前逐渐模糊，连屏幕上的这行字都看不清。有人靠近，似乎在说着什么担心的话语，他被惊慌害怕唤醒，骤然锁上屏幕，搪塞道：“我不太舒服……录歌能不能……能不能改天？”
楚云榭有没有回答他，他完全没有印象了。
他只记得他说完那句话就逃命一般离开了公司。
哪怕那只是一条好友申请，哪怕这个好友申请在他的手机里，他仍然害怕这个光鲜亮丽的地方会有谁的目光落在他的屏幕上，看到那句话。
直到此刻。
直到回到这个还空无一人的家里，回到这间他龟缩了一年多的屋子里。
他颤抖着接受好友请求。
那边显然在蹲守他的消息。
【zh：要当明星了架子挺大啊？】
【非要我把话说得这么明白】
【鱼头：你是谁？】
郁修打这三个字足足花了几分钟。
他手一直在抖，平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输入键盘都变得可恶起来，半晌点不到正确的按键。
他以前从没有这么畏惧的时刻。
孑然一身，没什么好失去的，自然没什么好怕的。
可他现在在怕。他有了想要留住的东西。
【zh：这就不记得我了？】
【你被老子堵在学校后门求饶的时候，不喊我名字喊得挺有劲的？】
郁修全身血液一凝。
他的手不抖了，那毫无来处的头晕耳鸣也不见了。
指尖如捂着冰块一般冰凉。
他想起这个人是谁了。
【鱼头：展浩】
【zh：照片.jpg】
聊天框最下方，一张色彩黯淡、像素模糊的照片突然冒出。
那是一个自上而下的监控视角，画面里是一排排整齐的教室桌椅，教室里只有一个穿着校服的短发少年，他侧脸对着监控，正伸手从一个课桌抽屉里拿出几张百元纸钞。
少年五官还未完全展开，在监控画面里更是不太清晰，但足以看出郁修此刻的轮廓。
郁修一手紧紧抓着手机，另一手用力攥紧，指尖掐紧掌心，痛觉神经拉回他些许冷静。
【鱼头：你知道这张照片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偷钱。】
【zh：我不知道这张照片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你他妈偷过我的钱，嘿，监控录像里的画面清清楚楚，视频还在学校留档，你的处分单上明白写着你违反校规偷同学钱，嘿，学校所有人都知道你缺钱缺得要命，你不偷钱谁偷钱？】
【我爸虽然现在退休不是校长了，但要调视频还是调得出来的，你要再看看监控视频吗？】
【我看他们当明星的，一个个可都干干净净，你想大红大紫赚大钱，不能有这种黑历史吧？】
【鱼头：你到底想干什么，有话直说】
那边像是要刻意晾着他，让他担惊受怕，他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反倒突然没了声音。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郁修一惊。
“郁修？你在里面吗？什么东西掉了？”
乔若也的嗓音飘来，不知是不是因为隔着一扇门，居然听着有些憔悴。
郁修完全顾不得太多，忙锁上手机屏幕，短促应道：“在……”
男人推门而入。
郁修想和以前一样笑着站起来迎着对方走去。
可他现在四肢像是灌了铅一样，抬不动，向来熟练的笑容怎么也无法出现。
他只好缩在沙发上，抓紧手机，侧过头，尽量藏在背光阴影处。
乔若也的脚步很是急促。
那人在自己面前蹲下，视线浓稠。
“你……”嗓音有点沙哑，“我听公司的人说你不舒服回来了，你怎么了？”
郁修一愣。
他自己都忘了这个回来的理由。
短暂的沉默似是让身前的男人格外不安，乔若也直接伸手。
他下巴一凉，脸被乔若也掰了过去。
郁修一惊，慌乱间挣动起来，生怕被乔若也发现他的不对。
男人动作一顿，赶忙收回手，解释道：“我只是想看看你。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哪里不舒服？我喊医生来家里——”
“不用！”郁修即刻出声，“我……我没生病，只是有点累……让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他仍然死死攥着手机，双手捂着屏幕，生怕展浩这时候发来一个消息被乔若也看见。
乔若也似是有话要说，就这么看着他，欲言又止许久，这才起身说：“那你好好休息，冷的话回屋躺着。”
对方转身要走，郁修回过眼来看着那人似是有些颓然的背影。
倏地，乔若也脚步一顿，静站了好几分钟。
男人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对方的脸，也不敢打开手机。
直到乔若也又回过身来，他才发现乔若也的脸色格外苍白，那双深邃蓝眸旁似有浅浅血丝，比他还像个生病的人。
乔先生这是怎么了？
公司有什么事情不顺利吗？
他眼见乔若也回到他身边，缓缓在他面前单膝跪下。
郁修猛地坐直要从沙发上下来。
乔若也却按着他的双膝，抬眸看他：“别动，听我说几句话。”
双腿传来那人掌心温热，温暖得很，却也灼热非常。
他心里本就一片混乱，此刻完全不知道该想什么该说什么，就这么木然地坐着。
乔若也细细地打量着他。
郁修从来没有在乔若也眼睛里看到过这样的眼神。
像是翻江倒海后的风平浪静，又像是静谧深林里蛰伏着的暴戾野兽，毫无生机，却随时可能掀起惊涛骇浪。
他不自觉抬手，想去摸乔若也的眼睛，去摸右眼下那颗浅痣。
男人骤然抓住他的手腕。
“你的歌写得很好，每一首歌都远远不止五万的价值。”乔若也说，“我每一首都从头到尾听完了。发售那天，一定会有好消息。”
五万……
时隔太久，郁修满脑子都是展浩的事情，恍了一下，才意识到，乔若也是在说他当时卖歌给行星的事。
都这么久了，怎么……？
“我……我以前确实很混账，这句话我好像说了很多次，”乔若也嗓音渐渐有些不稳，“但现在的我，和你一样，和行星的所有人一样，希望你的歌声能被所有人听到。之后我们不论是什么关系，我都会尽我所能支持你。你值得一切我能给予的东西。”
“对不起……真的，以前……抱歉。”
郁修听不懂。
乔若也在说什么？对不起？
欠着恩情的人好像是他吧？
他怔然间，单膝跪地的男人从大衣口袋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黑色盒子。
像首饰盒子。
乔若也低下头，错开和他的对视，像是自言自语般说：“从你家乡回来的路上，我就去定了这对戒指，但我一直没等到能拿出它们的时机。现在，我怕来不及了，我还是想试一试。我们昨天交换了定位，今天如果你愿意，我们还可以交换别的……”
这时，被郁修紧紧抓在手中的手机“嗡”的一声震动了一下。
展浩给他回消息了。
这一声提示像是时光的警钟，瞬间将他的思绪扯回许多年前。
他想起校园里那些擦过耳边随风而来的细言碎语：
“监控都拍到了，他说不是他偷的就不是啊？”
“全校都听到处分他的通报批评……”
“他这么穷，会偷会抢都不奇怪，穷酸的人都这样……”
那些蔑视、排挤、嘲笑……
“……郁修？”
男人依然单膝跪在他面前，轻喊他的名字。
他恍然回神，手中用上十倍的力气，死死挡着手机屏幕。
眼看乔若也打算打开盒子。
他慌忙伸手，按在盒子上，不敢让乔若也打开。
乔若也一怔。
郁修一同发怔。
他没想到自己已经拦住对方。
他昨晚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哪怕他的勇气并不多。
可是……
可是这个时候……
“乔若也……”
男人紧张应道：“嗯？”
“你说我值得一切……”他喃喃道，“可我如果……如果没那么好呢？”
面前的人似是在费劲听清他的话，滞了片刻才肃然道：“你在我心里，一直很好。”
不！他不是。
他没有那么无懈可击。
郁修突然失去了勇气。
他不敢面对乔若也可能的失望。
——尤其是现在的乔若也。
他怕他接受了求婚，接受了戒指，接受了突然变得比以前美好许多的乔若也，这人却听说了展浩口中的那些事情，同其他人一般对他说：“穷酸的人都这样。”
给他美好，再给他判死刑。
这比直接判他死刑来得可怕太多。
乔若也可能的嘲讽太让人恐惧了。
他不想面对，宁愿当做最坏的可能已经发生。
郁修清楚自己在逃避不想面对的结果，可就是因为太清楚了，他知道这是饮鸩止渴，虽然是鸩，却也能够短暂止渴。
这本就是他面对曾经恶劣的乔先生时，最有用的自保。
让他再退缩这最后一次吧。
郁修深吸一口气，紧咬下唇，轻轻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