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动说出这样的话, 于郁修而言已是破天荒。
他单薄的身体紧紧贴在一旁的车门上，支支吾吾地说完，整个人都崩溃一般僵住, 像一条瘫在沙滩上的搁浅的鱼。
乔若也第一反应是被问罪了。
他张口便打算再三保证自己不会这么干, 可目光再度落在郁修脸上，没能瞧见任何愠怒不满之色，两侧脸颊却依旧涨红。
他想起他和郁修签合同那晚，怀中的人也是这样的表情, 摇着头不说话, 却并没有反感厌恶他。
有什么念头乍然大胆冒出心头。
难道……
难道！！！
乔若也心下一震。
“啊——”郁修轻呼出声。
乔若也骤然把他整个人拽到身边，两个人登时紧挨在一起。
郁修刚刚说完这辈子最需要勇气的话，慌不择路想后撤逃走。
乔先生捧起他的脸, 不让他走, 也不允许他的视线挪动分毫。
郁修急了：“乔若也！！”
“你什么意思？”乔若也一字一顿地问他。
还能什么意思？
他都这样说了。
怎么这样啊。
之前恶劣得不像话，现在这种时刻又要做个坐怀不乱的绅士吗？
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自己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神经格外敏感，周围的一点动静都能让他惊慌。
他刚刚才被乔若也看到最软弱的自己, 眼下又要被对方瞧见自己的慌不择路。
他没有办法，只能徒劳地用手肘遮着双眼，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藏好眼神, 独自面对一片黑暗，一呼一吸都十分急促，交织成慌乱的喘息。
他只想缩起来。
乔若也怎么可能放过他，一种冥冥中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的双手依然保持着穿过郁修肘弯的姿势，托着胳膊遮掩后的下巴，入手一片细腻温软。
牙齿在发痒, 他用诱哄般的语气，贴着郁修的手肘道：“你是不是想被我带回家？”
手中的下巴微不可查地抖了抖，乔若也听到努力抑制的抽气声，手肘遮得更严实了。
“你是不是……想要我强硬一点？”
声音愈发温柔，如同渔网中的诱饵，极具吸引力，却又极为致命。
仍然没有回答。
手底下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如同绷紧的弓弦，又如即将逃跑的虾，缩紧到了极致。
只是一声崩溃的呜咽声轻轻泄露出来，极细极轻。
但乔若也此时已经绷到了极限，他再也忍不住，猛地收回手，反手抓住了郁修的手肘。
强硬的力度登时掰开了郁修遮挡的手肘。
他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看到的是青年泪眼朦胧的双眸半睁着，涣散的眼神湿漉漉地望向他。
乔若也几乎能看见其中满溢出来的羞耻、慌乱，和被拆穿后的抗拒。
一点没有厌恶、反感、愤怒。
乔若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大脑一片空白，却听见沸腾般的声音。
他终于有了十足的底气。
“你想。”
这个肯定句像是一个被消了音的炸弹，安置在他们两人当中，无声无息，顷刻间点炸了一切。
郁修彻底撑不住了。
他就这样被剥开一切遮挡，被迫直视着乔若也，那人的所有言语都像是一簇又一簇小小的火苗通过他心间的漏洞掉进去，点燃他所有心绪。
——非要说得这么明白吗？？
他绝望地想。
他无路可逃，破罐子破摔道：“嗯。”
男人双手微松，似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郁修闭上眼，完全不敢同乔若也继续对视，也不敢看乔若也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今天已经完了，什么都顾不上了。
“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问我？”
“你之前天天那么凶，我喜欢你喜欢得不行，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怕你不满意，你发照片不给我看，我怕你有未婚妻，怕被你赶走——”
所以他宁愿在一切难堪发生前自己离开。
“你突然有一天变得这么好，那么克制，那么礼貌，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了……我真的不知道……”
“你怎么……你真是……”
还说什么给他当备胎。
他才是一直以为自己是备胎的那个。
半晌找不出词。
“……你真是个混蛋！”
乔若也神情一晃。
这是郁修第一次当着他的面骂他。
“你骂我什么？”
郁修面色微变。
乔若也一眼看出郁修误会自己在苛责，忙说：“我想听你再骂一遍。”
郁修：“……”
有病。
他低声呢喃：“混蛋。”
这一声呢喃像是大石落地，凿开了一切。
乔若也恍然。
他因为自己多活了两年，偏执过，走错过，这一辈子更是格外谨慎小心，不敢有一点踏上错误的可能。
哪怕一点点偏执的想法，对他来说都是长鸣的警钟，不马上掐灭就无法安眠。
原来……
原来最终反而栽在这一份谨慎上？
郁修想感受到“被需要”。
郁修需要绝对的包裹与安全感，需要的正是他竭尽全力避免的强势。
他脑海中反复回荡郁修的话语，捧着郁修脸颊的手倏地松垮落下。
乔若也仍然不敢确定：“你……你说你喜欢我？很喜欢我？”
郁修不想理他了。
“你不是因为欠我人情才陪在我身边吗？”
郁修方才努力了许久都摒弃不掉窘迫，这句话一出，不可理喻的感觉登时压过窘迫。
他猛地睁眼，不可思议道：“什么人情！？”
只这么一句震惊的回问。
乔若也敏锐地从郁修的反应中读出了什么，张了张嘴，没有发声。
他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巨大的惊喜填满他胸腔，充满他的心房，数不尽的躁动混入血液中，流经他全身，最终直冲脑海而去。
最后陡然被惶恐覆盖。
他明明期望着，却又害怕着。
不。不该这样。
郁修搬走，是因为误会了他偷拍的那张图是他和别人的。
喜欢的人背地里向其他人求婚，这种事情发生在谁的身上都是晴天霹雳。
郁修为什么没有来询问他？
甚至没有任何的哭闹、质疑，只是那么简简单单地搬走。
这般毫无拖泥带水像是不带任何情绪，唯有毫不在意才能做到。
郁修如果真的喜欢他，不夹杂一点恩情，不是凑合的喜欢，仅仅只是源于心动，只是纯粹的爱念……
那今天——郁修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搬走的！？又是经过怎样的挣扎，才能一点不表露出委屈！？？
一切躁动都被镇压，所有遐思在心疼面前不堪一击，心口甘甜顿时化作无尽酸楚。
乔若也一念天堂地狱，肺腑眨眼间又像被千万根针扎透，痛得呼吸都有些疼。
他突然宁愿郁修不怎么喜欢他了。
他想说很多，但没有一句话能在此时有力。
这次他如果没有发现郁修搬家，从而撞见展浩的事情，郁修根本不可能求助他，只会咽下那张照片带来的误会，一个人拼尽全力应对，哪怕玉石俱焚也不喊一声委屈。
乔若也费力抬起手去抚摸郁修的脸颊，指尖刚触上对方侧脸，肌肤的接触顿时勾动他的心绪。
这回轮到他红了眼眶。
眼看郁修随时能发现他的失态。
乔若也不想让郁修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狼狈，直接再度捧起郁修的脸亲了下去。
郁修此时正想开口——他隐约之中似乎觉得乔若也不对劲。
“唔——”
万千言语突然被这么压在咽喉，他抬手便推。
毫无作用。
后脑勺“咚”地一下沉闷地撞到椅背上，宽大的手掌随即隔在他与椅背当中，抓着他的头发，另一手紧抓他双手手腕，让他无法挪动分毫。
乔若也熟练地撬开他的双唇。
舌尖相撞，一股电流猝然直冲大脑神经而去，又自上而下席卷全身。
他全然失了力气。
“我也喜欢你，”乔若也稍稍松口，在缝隙之中一字一顿地说，“很喜欢很喜欢你。但你可以不喜欢我……可以不用太喜欢我——”
“不，都不用……”
“你知道我喜欢你就好了。”
为什么？
他问不出来。
男人再度探入他唇齿间。
郁修喘着气，一双眼睛含着水，半睁着，茫然地看着这个不讲道理的人一眼。
这一吻极近绵长，格外温柔平和。
覆盖在后脑勺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对方双唇微张，给他留出汲取氧气的空间。
没有掠夺。
像在对待什么奉若神明的珍宝，却又在温柔地亵渎着珍宝。
郁修意识漂浮在云间，乍然想起和乔先生初遇的那两天。
也是这样，随意散漫，却又真挚温柔。
他觉得乔若也刚才说的话实在是太荒谬了。
他怎么会因为人情而留下呢？
曾经在大学兼职、在酒吧打工卖唱……多少名片后面都带着不算籍籍无名的后缀。
唯有乔先生那张名片，那张被他握得卷边的名片，还被他小心翼翼地夹在琴谱当中，至今留存。
不是因为乔若也替他还债，他才坚持了一年多。
是因为帮他还债的人是乔若也，他才收下了那笔转账。
换气的间隙，郁修正想诉出方才心中所想。
乔若也却先一步开口。
他听到了一句今晚已经听了许许多多遍的话。
“抱歉。对不起。”
嗓音沙哑，语气沉肃，每个字都裹着千斤的郑重。
其中所含歉意，比他如今所能理解的还要沉重千百倍。
像是含着什么未尽之言。
郁修怔然间，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不是他的。
是他招架不来这样绵长缱绻的接近，不知何时把乔若也的下唇咬破了。
但那人仿佛毫无所觉，依旧不疾不徐，从容不迫。
淡淡的铁锈味在他们唇舌中往来，味觉很快被柔软触感覆盖，只能尝到彼此的味道。
下一刻，郁修猝不及防被人紧紧锁入怀中！
他顿时失去平衡，险些在惯性的作用下朝另一边车门倒去，却在失控瞬间被乔若也拽回，整个人都坐到了那人身上。
车内空间分明不小，可乔先生的身材实在称不上瘦弱，郁修稍稍坐直便会撞到车顶，丝毫不敢大加动弹，只能乖乖待在乔若也的怀中，任人摆布。
他在对方温暖的怀抱中，万千心绪乱飘。
乔若也在看他，乔若也的视线就在他的身上。
郁修全然不知乔若也此时此刻在想什么。
但他突然有种被迫摊开自己的感觉。
往日回避的习惯让他下意识又想把自己缩起来，包裹好。
他的逃避徒劳无用。
乔若也本来就在直勾勾地盯着郁修，轻而易举察觉到郁修的躲闪。
他不能让郁修如愿。
他先前只以为郁修不是需要呵护的雏鸟，他该学会放手，静静地观看对方翱翔。
可他还是错了。
郁修属于广袤的天地，却也需要一个温暖可靠又坚固强硬的窝巢。
郁修越躲，他越不能放手。
纯粹的相拥与亲吻并不够。
他要让郁修相信，让郁修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是他更离不开郁修。
他才是丢盔弃甲俯首称臣的那个人。
他不再抓着郁修。
道路旁由远及近迅速驶过一辆车。
引擎声在几秒内靠进又走远，车灯扑闪滑过。
郁修总算能好好呼吸，思绪归来，眼神却乱七八糟晃着，瞧见男人悄然从他口袋中拿出手机，单手输入密码解锁。
录音界面出现在两人眼前。
郁修视线落在自己的手机屏幕上，发现乔先生终止了他见到展浩之前就一直开着的那条录音，却又按了一下。
这人开了个新的录音条，再度锁上他的手机随手扔在后座上。
——手机又开始新一轮的录音。
郁修一愣：“乔若也？”
指腹按着他的双唇，挡住他所有声响。
乔若也在他耳边轻轻说：“嘘——你听我说。”
录音的计时数字开始向上滚动。
郁修看不懂乔若也的打算。
他想结束现在的无措，伸手要重新拿起手机关闭录音——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一定要录下来吗？
“别动。”
熟悉的命令语气。
郁修摇头。
不想听。
乔若也却强硬地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关，幽幽道：“我刚刚说我想把你强行带回家，骗回屋，落上锁。其实我隐瞒了很多——我还想让你从此只能看到我，只能听我说话，只能喜欢我一个人。”
郁修骤然瞪大双眼。
乔若也在说什么！？？
这人不是开了个新的录音吗？那岂不是……
“所以，下次如果再被我发现你有不告而别的打算，”男人嗓音低沉，“我就每时每刻，全天二十四小时都盯着你的定位看，不准你走出我允许的范围。”
“……！”
明明是能听出虚张声势的威胁。
郁修甚至没由来确信，眼前的男人不会这么干。
可听着乔若也说着从未说过的话，心跳愈发不受控制。
意识似乎在尖叫，心尖却被安全感包裹。
郁修当真不再乱动、不敢出声。
他怕自己的动静被录音录进去，更怕对方从他的声响中听出他的心猿意马。
他乖乖地坐在乔若也的腿上，倚靠着对方的胸膛，听着对方被录下的每一句话。
“遇到事情再背着我偷跑，什么都不和我说……”
“……”
他没有背着乔若也偷跑。
他分明是光明正大搬出来的。
“……我就让你永远离不开我。我有的是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