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城白天下了一场秋雨。
雨势不算小, 狂风暴雨吹走不少还停留在夏季的绿叶,地上满是泥泞落叶。
郁修跨过水洼,站在小巷口。
暴雨带走夏秋交叠时留下的最后一点温暖, 冰凉萧瑟的秋风吹进卫衣外套的缝隙里, 冷得郁修一个哆嗦。
冷得他分外清醒。
他最后确认了一下,李总监在发售前没有别的事需要他做,那个在他直播间胡乱打赏的小姑娘也没有再发来消息。
随即打开录音软件,开始录音。
为了防止新的消息影响到录音, 他顺便开了免打扰模式, 阻隔一切来电和短信。
做完这些,郁修这才摘下口罩,朝约定地点走去。
偏远小巷无人打扫, 空气中飘荡着水露的清新和植物的腐败味。
靠在墙边的垃圾桶敞开着, 里头传来令人颤栗的窸窸窣窣声,像有什么街头巷尾的腌臜畜生在里头翻找雨后发酵腐烂的食物。
声响传入郁修耳中, 立刻唤醒他不自觉已经开始紧绷的神经。
他想起高中那时候,他被展浩带着一群人堵在也是这样的小巷里, 不远处的垃圾桶同样飘出这种令人周身发麻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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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高三,身上挂着堆积成山的债。
他和外婆共用一台老人机,手机里每天不是催债电话就是催债短信。
小县城里几万块钱能捅破天, 几千块的债是许多一家子一个月的生计,几十万的总欠款更不可能是郁修一个高中还没毕业的学生能挣到的。
他好说歹说才把一些人的债推到高考后再还,但有一个债主催得格外紧,说是家里老人得了癌症, 必须在一周内凑出足够的医药费。
他自己就是接连送走父母的人,对方催债的原因不论真假,郁修都做不到继续推脱。
他找了不少路子, 最后,校门口的保安看他快走投无路,主动让给他一个机会。
“这几天实验楼更换器材器械,找人搬运,一天下来有两三百,全都搬完要好几天,够你攒点。我不去了,缺钱的话你去吧。但是耗时间,苦力活,你一个孩子……”
郁修生怕对方反悔,忙不迭点头:“我可以的,谢谢您!”
实验室搬器械的时间选在没什么人的周末,但要从周五开始。幸好高三基本没有新课,每天都在刷题讲题中度过,郁修周五早上就囫囵做完卷子,跟着其他人往实验楼里搬东西。
一共搬了四天。
他没做过这种事情,没有经验,手掌都是沙沙疼的擦伤,白底校服沾上不少洗不去的污渍,披在身上格外寒碜。
但他成功结到了九百块。
比不上那些二十来岁五大三粗的搬运工赚得多,但比发四天传单、刷四天盘子来得多。
门口的保安人真好,让给他的是个很不错的机会。
只是九百块远远赶不上债主找他讨要的数额。
他不知道剩下的钱该怎么凑,想着先把这九百块给人送去,能多还一点是一点。
刚走出校门没多久,就碰见了展浩。
郁修的母亲去世前,是学校的音乐老师,展浩是校长的儿子,他们同岁,从小就打过交道。
但郁修的父母不喜欢展浩这样的人,郁修也不喜欢。梁子很早就结下不知多少次,但都没动过真格——毕竟那时候郁修父母还在。
而现在……
展浩带人把他堵在了巷子里。
郁修连着干了四天的苦力活,精疲力尽,同龄的男生轻而易举把他按在墙上。
脏兮兮的校服蹭上小巷爬满青苔的墙壁,眨眼间脏得更加不堪入目。
郁修后脑勺抵在墙上,脑袋一晕,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一旁垃圾桶里传来腌臜畜生窸窸窣窣的声响,令人作呕的腐败位冲入鼻腔,他胃里一抽,好不容易重新凝神。
展浩从他校服外套的口袋中拿出皱巴巴叠在一起的九百。
“穷小子哪来这么多钱呢?”展浩叼着烟,一张一张数过去,“你哪偷的?”
郁修瞪大眼睛,急道:“这是别人结给我的工钱!你还给我!”
展浩对着他吐了一口烟。
郁修口鼻立刻被廉价刺鼻的烟草味灌满,他躲不开,猛呛了几口,肺腑都像被火灼烧一般刺痛,本就因愠怒而涨红的脸颊更是通红。
他用力挣脱着,可两个人一左一右同时按着他,两臂被人用极为粗蛮的力道抓着,疼得人喊不出话来。
校服在较劲中发出“呲啦”一声,似是衣袖接线处被扯破了。
展浩后退一步:“那么激动干什么?逗你玩呢,我看到别人给你钱了,不然我来找你干什么?”
“你还给我!你这是抢劫!”
展浩看笑话一般,优哉游哉地在他面前抽着烟。抽完一根,放着一旁的垃圾桶不扔,直接扔到地上,用力用脚碾着,才开口道:“这是找我要东西的态度?”
“那是我的东西!”
郁修咬牙。
展浩舔了舔嘴唇,掏出打火机,撩起火舌,对准的却不是烟头,而是那些纸钞。
只要稍一挪动,火舌撩上纸钞,郁修就不可能赶得上这周还钱。
郁修面色一白,怒意不得不偃旗息鼓。
他双目赤红,一字一句道:“展浩,你不缺这些钱……还给我吧。”
“求人该用什么态度?”
“……算我求你,还我。”
“求谁?”
郁修死死盯着对方。
他明明没有受伤,却莫名尝到了喉间似有若无的铁锈味,咽喉像是也被火舌点燃般瞬间干涸。
“展浩,”他哑着嗓音,每一个字音都拖得极长,“我求你,还给我。”
“你没吃饭?”
“展浩,我求你!把我的钱还给我!”
展浩满意了。
但他仍然没有把钱还给郁修,又点了根烟叼着,将那些钱叠好,在郁修面前晃了晃,拇指在打火机的开关上搓动着:“说什么抢劫呢,哥这是找你借钱应应急,看在你还算懂事的份上,明天还你。你他妈别跟来,不然我当着你的面把你这宝贝的九百块钱烧了!借你九百块和要你命一样,瞧你那没见识的穷酸样。”
按着郁修的人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吊儿郎当的脚步声响起。
那些人越走越远。
-
不似现在。
脚步声逐渐靠近。
郁修转过头去,瞧见一头黄发的青年烟不离嘴,双手抄兜没骨头似的晃悠着走近。
他好像等了展浩很久,双手都被秋风吹得感受不到冰凉。
手机还在口袋里开着录音功能,他没有拿出来看时间,但小巷外没什么人用的公交车站已经传来好几拨公交车刹车又启动的声音,起码过了二三十分钟。
展浩这是故意来迟晾着他的。
郁修眼见对方走近,双眸一凝,呼吸不自觉放缓,骨血都浸上了秋意。
年少的排斥厌恶至今还留存在他的身上,他反感地挪开目光。
展浩停在他面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烟雾缭绕地说:“我还以为你那几张照片是p的呢,有钱就是不一样,你他妈把自己收拾得真像那么回事,你那些粉丝,都不知道你以前见不得人的样子吧?”
郁修忙后退一步,躲开嫌恶的烟味。
他用尽全力忍着转身就走的冲动。
“我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昏暗中,他双手绞在一起,嗓音很低很低,“我也没什么粉丝。”
展浩冷笑:“随你怎么说,我人都来了,五百万你凑齐了没有?”
郁修浑身上下所有细胞都在极度戒备紧张的状态,精神高度集中,每一缕风吹过皮肤的感觉都通过触觉神经传至大脑。
他好像听见了很轻很轻的脚步声,不属于展浩,也不属于他,就在附近。
可他一转头打量四方,除了小巷拐角处后方瞧不见,前后都没有人。若是巷子里有人路过,这时应该能看到人影了……
他听错了吧。
他尽量稳着嗓音,佯装镇定道:“我要看监控视频和处分单。一张照片根本说明不了什么,你说你有这些,我怎么信你真的有?”
“监控截图我都发给你了,我还能没有?”展浩神情一拧,“你少给我玩花样,五百万给我!我花光之前,保证让你安安稳稳地当大明星,不会有人知道你偷过我的钱。”
——郁修就是在等展浩这样说。
他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低着头,垂着眸,藏下一切神色,缓缓说:“钱我可以想办法,但有的事情,现在只有你我两个人在,你还要这么说?我什么时候偷过你的钱?是你先抢了我的钱不归还,我第二天去找你,你让我自己去你抽屉拿。”
他去拿了。
结果当天下午,展浩就在教室里大声嚷嚷着抽屉里的钱被偷了,要求学校查监控。
摄像头把他从展浩课桌抽屉拿钱的过程完完整整地拍了下来。
他解释那是展浩抢走的他的钱。
可监控拍到了他掏展浩抽屉,却没人能证明展浩拿了他的钱,也没人能证明是展浩让郁修去翻抽屉的。
展浩那时一口咬死了是他偷钱。
——郁修想彻底把这段过去的隐患解决,连根拔起。
他来之前特意做过功课,展浩的行为已经完全可以构成敲诈勒索,只是展浩这个地痞流氓没概念,恐怕来找他都没和家里人打过商量。
要报警告对方敲诈很容易,但如果直接报警,他高中发生的那些事情并没有办法彻底解决。
他把人约到杨城,约到这个基本不会有人经过的“安全的地方”,就是想试一试,展浩会不会在得意的时候松口。
他开了录音。
只要录下展浩的回应,他或许就可以不用害怕什么。
要是录不到当年的真相,他就当场激怒展浩,让展浩对他动手,只要他能忍住不还手,之后再报警,这件事情传出去,舆论上他就赢了。
哪怕展浩自顾不暇的时候还能把“偷钱的证据”发出去,有这段录音和展浩打他的事实,李总监他们要公关会易如反掌。
不论如何,他不会让展浩毁了这几天新歌发售。
那不仅仅是他的歌,那也是李总监的心血,是徐砜他们加班加点好久赶出来的成品,楚云榭说过很期待新歌发售的那一刻,乔先生夸过那几首歌很好听……
他不是李总监他们那些见多识广、临危不乱的精英,想不到什么绝妙的办法,但他起码能在出事之前,确保自己能交给行星足够应对舆论的筹码。
偷钱的事情发生得太早,那时候他还太年轻太无力。
现在,不论他会如何,他都不会让展浩轻易退场。
他不再是一无所有,自然不可能引颈受戮。
“我没有偷钱,”他字字铿锵,“这件事情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我清楚什么?老子说得嘴巴都起茧子了,我只清楚你偷了我的钱,你现在不给老子转五百万补偿老同学,我就让全世界都知道你是个盯着同学钱包的小偷!”
第一条路没能成功。
展浩不上当。
那就第二条。
郁修心跳还在加快,浑身血液都在随之快速流动。
他紧张得头昏脑涨,双腿发麻,强自镇定地说出故意激怒展浩的话:“你说我是盯着同学钱包的小偷……那你现在在做什么?盯着我钱包的勒索犯?”
展浩神色突变,眉梢一扬,眼底顿时沸腾起暴怒。
他连手中没抽完的烟都顾不上,随手一扬,上前直接揪起郁修的衣领:“你他妈——”
郁修深吸一口气。
后方突然有人拉住他的手腕,以一种完全不容反抗的极大力道,将他整个人往后拉去。
展浩的拳头紧随而至,却在空中传来一声闷响,似是被什么人瞬间挡住。
他撞到一个温暖的胸膛上,闻到了那和充满腐败味道的小巷格格不入而又熟悉的淡淡皂香。
男人将他往身边拽,却没有一点停滞,顷刻间又将他拉到身后。
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秒不到的短暂间隙中。
郁修才反应过来转眼看去,来人已经上前一步,就那么擒着暴怒的展浩往前方墙下泥泞水洼处用力一甩!
污水溅起,展浩痛呼出声:“哪个狗娘养的孙子——”
郁修瞪大双眼。
他眼眶被秋风吹得又涩又酸,可无形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冻住他全身,让他连眨眼都做不到。
他只来得及冒出一个念头——乔若也在干什么!??
“乔若也——!”郁修急忙抬脚。
乔若也却猝然回头,面容隐在阴影处,这些时日以来第一次对他怒吼:“站着别动!”
郁修没有被方才险些落在自己脸上的拳头吓到,却被这一声吼得心底一颤。
他从来没有对抗乔先生的经验,条件反射般止住脚步,眼睁睁看着乔若也抓起刚刚爬起来的展浩的衣领,猛地把人往墙上一掼,同时毫不犹豫地往对方脸颊上落下一拳!
展浩嘴角登时染血。
“——我艹你妈!!!”
郁修被这一声怒骂拽回神思。
他不过出神几秒的功夫,乔若也已经再次将展浩掀翻在地。
展浩那在三教九流中打出来的下流招式在标准的格斗技巧下根本毫无胜算,常年烟酒的身体更是无法在力道上取胜,不过几个来回,乔若也轻而易举地将展浩踩进泥泞水洼中。
展浩浑身都是泥水,可乔先生也不遑多让。
那向来被家政人员小心翼翼收拾熨平的黑色西装长裤满是溅射而起的泥点,裤腿更是一片潮湿。
白衬衫两袖不知何时染上污渍,浮起褶皱。
展浩在水洼中痛得无力起身,这片刻的时间,男人总算再度回过头来看郁修。
借着不远处小巷口昏暗的路灯光晕还有近乎藏在乌云后的月光,郁修这才看清乔若也的表情。
那人面色苍白,脸色沉沉,双目微红,深蓝眼底似有看不清明的血丝,一点瞧不见往日里的轻佻散漫,只仿若深不见底的汹涌海水。
他好像在生气。好像在难过。又好像在心疼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