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
郁修呼吸一滞。
他立刻扫视四方, 想在陈旧逼仄的小单间里寻找到能够迅速谋杀自己的工具。
可惜并没有。
巨大的羞耻感直冲天灵盖,麻痹了大脑与四肢,他连就地掀开被子让自己躲进去都做不到。
脸颊沸腾一般爆发热意, 烧得他意识模糊。
乔若也看到了乔若也看到了乔若也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
啊……
空气凝固三秒。
乔若也从录音播放界面移开目光。
他眉梢微挑, 拿着郁修的手机,走到床边,站在郁修面前,看似神色平静。
“屏幕什么时候裂的?”嗓音有点低, 听不出任何调笑, “明天我给你备个新的。”
郁修每一个字都难以听进脑子里:“嗯……嗯……”
“啊——!!”
他骤然向后倒去,跌进软乎乎的枕头里。
后无退路,前路被来人附着沐浴露味道的体温完全覆盖。
他下意识便要推开对方起身, 指缝却被那人指节穿过, 掌心相对,毫无悬念地被那人扣回去。
郁修目光飘在吊顶的白炽灯上, 双眸涣涣,羞耻窘迫得只觉身体五感都不似自己的。
没什么比偷听别人的录音还被当事人抓了个正着更让人羞愤的了。
他只能在内心祈祷乔若也并没有在意。
——显然不可能。
“我就在这, 怎么还要偷偷听录音?想听什么,”对方这才说,“我说给你听。”
郁修猛地瞪大双眼。
已经死机的意识轰地炸开。
乔若也看着郁修呆呆愣愣的表情, 轻笑出声。
他半抱着把已经任凭摆布的“小木偶”拽起来。
郁修乍然回神:“……去哪?”
“浴室。去给你说你想听的。”
“……!”
……
郁修不想再动弹。
他本来还想临睡前最后看一眼手机,眼下也做不到了。
夜色已深,乔先生关了灯,在他身边躺下。
小单间的床塞他们两人其实有点勉强, 郁修稍一动弹就能碰到对方。
这样近距离的温度让人十分放松。
他不得不承认今晚乔若也的所有举动都给了他好大的底气,他好像再没有比现在更有勇气的时刻。
先前忧虑的那些问题似乎没有那么可怕了。
黑暗中,郁修侧躺着, 背对另一边的乔若也,睁着眼睛低声说:“乔若也……”
“嗯。”
“乔若也。”
“嗯。”
郁修无奈:“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喊你吗?”
“为什么喊我?”
“……”他看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前方,嗓音却格外清晰,“我没有偷钱。”
身旁的人安静了几秒。
就在郁修还是没忍住忐忑起来时,那人用着格外迷茫不解的语气说:“我知道啊。不是很早就说过了吗?”
郁修一怔。
——可他还没有解释为什么。
他还没有告诉乔若也那张看似铁证如山的监控截图是怎么回事。
“……”他等不来乔若也的追问,兀自开始解释,“那个钱是他抢我的,我那时候傻,中了他的套,自己去他抽屉里翻我的钱,就——”
“不用你再给我告状,”乔若也肯定道,“我不会放过他的。只是报警立案这些都需要时间,别急。”
郁修:“……”
他明明是在解释。
他不是在告展浩的状!更不是在急!!
乔先生把他当什么了?七岁小孩打架找老师掰扯吗?
解释的心就这么被碾成了稀碎。
郁修沉默了一会。
方才他明明还在踌躇该不该坦诚,忧虑乔若也可能的一切反应,眼下一切话语突然莫名其妙被堵了回去,他又有些塞得难受了。
他憋了半晌,又说:“其实我那时候还打过架。”
乔若也:“……?”
乔先生终于觉着稀奇了。
郁修听到身后的人在被子里稍微转了转身,和他朝着一个方向躺着。
他又紧张了起来。
“这世上有小男孩没打过架吗?”那人说。
“。”
“你受伤了吗?”
“……还好,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被你打的人呢?”
“差不多……”
“那还行,”乔若也稍稍满意,“不亏。”
“……”
郁修不想再说什么了。
他给自己改了个名字。
他现在叫郁闷。
乔若也却迟来地有了兴致:“不过我确实想不到你会打人。是哪个人才,能从你这拿到这种待遇?”
郁闷老师郁闷地开口:“还是展浩他们那些人。”
他已经没脾气了。他给这两件事打了许多腹稿,现在是一句也用不上。
具体打了谁、怎么打的,他并不觉得有多么重要,随口道:“‘偷钱’这件事之后,我怕他们不肯放过我,我没钱再和他们较劲了。所以我趁着他们几个落单的时候,分别和他们打了一架,骗他们说如果他们再惹我,我就和他们同归于尽。”
他叹气,“展浩现在还记恨着我,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吧。”
他其实也就只能嘴上说说。
那时候他和外婆相依为命,他哪里敢出事?
好在展浩那些人说白了也就是学校里的混混,不敢惹出真正的大事。
他那时候在别人眼里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看上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些人后来当真怕他会以命换命,不再来找他的麻烦。
但他主动打人这事没跑,又挨了一个大处分,再加上他有“偷钱”前科,身上挂了半年的留校察看。
这些记录都是真真切切留在档案里的,是他这辈子都撇不掉的东西。
他从前一点不敢让乔若也知道。
他和乔若也之间差得太多了。
他知道乔若也的履历有多么光鲜。
乔先生虽然投胎就赢了大部分人,但即便是在同个圈层里面,也优秀得让人觉着相形见绌。
家里的书房挂着那人数量繁多的奖项,他只比乔若也小了一岁,可他刚刚本科毕业还在酒吧卖唱讨生活时,那人已经拿着人尽皆知的名校本硕学历归国,接手乔氏旗下娱乐影视产业,将以行星娱乐为首的众多娱乐公司管理得蒸蒸日上。
他签约行星之后,经常录歌的时候会听到其他人聊到乔若也。公司的人都知道乔总脾气不好,说话更是难听,没人敢惹,就是这样一个别人口中的乔先生,却没有人不服。
不仅如此,公司里欣欣向荣,人心所向都是乔总。
劣迹斑斑的他安插在耀眼夺目的乔若也人生中,就像那人光明来路上的一盏暗灯,一无是处,只能挡路。
他从来没想过,这些他隐瞒不说的过往,会是现在这种方式剥开给对方看。
原来没什么大不了。
他心里……暖洋洋的。
只是一种轻飘飘的窘迫依然浮在心头,若隐若现。
他在意了那么久的事情,这么不值一提。那他在意的东西呢?
从前在一起,他那些微不足道的偷偷喜欢,还有被他夹在琴谱里珍藏的那些合同、电影票、甚至是一文不值的仙女棒包装盒——这些乔若也都没有发现。
……一定不能让有恶劣前科的乔先生发现。
郁修恍惚回神,才发现乔若也很久没开口了。
黑暗的小房间里,一举一动的动静都让人难以忽略。
他连呼吸声都不自觉和对方同步,无言地等待着。
然后突然被人从后方抱住,完全被包裹进了温暖的怀抱里。
他像个缩进壳子里的乌龟,回到房子里的小蜗牛,瞬间在方寸之地中获得了所有的安全感。
“我如果死后再一睁眼,”乔若也的语气全然没了刚才的随意散漫,低沉喑哑,像是承载着密密麻麻的心痛,“回到的是你高一那年,我一定会去你学校找你,在乔家里找个人帮我收养你,陪你一起长大。”
郁修微怔。
怎么可能呢。
说什么死不死的。
而且……如果是很多年以前,他根本不可能有机会认识乔若也。
“……胡说八道。”
乔若也不是在胡说八道。
他是在得陇望蜀。
偷钱和打架的事情,其实他在回郁修老家调查的时候就知道。
但他看到的只是白纸黑字的结果,不知道背后的隐情,只知道郁修绝无可能是这样的人,那些过往如果真的发生,那也必然是郁修被逼到了绝境。
当时满心满脑只觉得少年要背负着债务和年迈的长辈,那些年必然吃了不少苦。
但是现在,他甚至有些贪得无厌,遗憾自己重生只回到两年前,而不是郁修的人生开始变糟的那一天。
郁修曾经那么优秀。
现在也这么优秀。
如果……
没有如果。
他抱着青年,越抱越紧。
他的心好像分成了两半,鲜血淋漓地拉扯着。
一半在那边贪得无厌欲壑难填,一半在那边谴责自己才是真正的小偷。
偷走了自己两年的过错。
他连自首,都不知该找谁阐述罪状,什么办法也没有。
“郁修,”他也低声喊了对方的名字,“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青年似是怔了怔,在他怀里不安地动了动:“……什么?”
“我不是在调笑你,也没别的意思,你听了别误会。我只是想知道,我今天强行带你回家你不会生气,那如果是……之前呢?是几个月之前,我还很混蛋的时候。”
“你现在也很混蛋。”
“……”
半晌。
郁修才又说。
“这和什么时候没有关系。”
私欲促使下令人反感厌恶的强硬,和被全心全意的喜欢与爱驱使的强硬——截然相反。
乔若也如果有了未婚妻,哪怕对方真的追来要带他回去,那又算什么呢?那不是真正的喜欢。
他讨厌,他反感,他憎恶。
可如果乔若也说喜欢他,起码到现在为止,只喜欢他,哪怕那不一定会是长长久久不变的言语……
他确实是个毫无安全感的懦夫。
他希望乔先生能带他回去,能用尽全力拥抱他,能让他感受到自己正在被强烈地爱着。
乔若也问得认真,郁修也回答得认真——哪怕他不懂乔先生为什么突然又玻璃心胡思乱想了。
“如果今天,你真的在有未婚妻的情况下要带我回去,或者一点不和我解释,没把我的在意当回事……我也不会回去的。”
他整个人都蜷缩在被子里,汲取着身边人的温度。
“可你没有那么做,不是吗?”
身边的人似是僵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