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修在原地站了许久。
乔先生带来的温度和味道逐渐融化在空气中, 留不下一点痕迹。
他转动双眸,瞧见床头桌上摆放着一个文件夹。
是乔若也刚刚留下的。
不想让他这么快开口,那还让他看什么东西?
不看。
郁修赌气一般径直翻身上床, 盖上被子缩进被窝里。
几分钟后。
埋在被子里的青年缓缓挪动, 靠在枕头上坐起。
他抓起桌上的文件夹,就着床头的夜灯看了起来。
东西很多。
原来乔若也今天在公司是在准备这些。
也许是因为时间太过仓促,乔若也来不及准备太多,很多文件都是草稿, 只是为了告诉郁修有这么一个东西。
其中有行星娱乐的股权转让合同草稿,
还有解约相关的合同草稿,内容大致是郁修可以随时单方面和行星娱乐解约,不需要支付任何违约金。
再往下翻, 是个人工作室的企划草稿, 这些都是娱乐圈出道发歌相关的。
除此之外,甚至还有去国外音乐学院深造的计划表……
许许多多, 有些甚至是郁修根本想不到,仔细一想却又很适合自己的道路。
杂七杂八的文件上不知多少字, 除了股权转让之类的文件,其中根本没有一点乔若也的影子。
乔若也为什么人躲起来,却给他看这些?
他一页一页翻看过去。
每翻动一个文件, 仿佛都在看着自己能够接触到的另一种可能。
不论文件里有没有乔若也的名字,这些可能都是足以瞧见前景的宽敞大道。
隐约有一个猜测的念头浮上心头。
郁修越看越慢。
直至看完最后一份,他骤然明了。
乔若也这是给他看,没有了乔若也的人生, 会是什么样的。
是在告诉他,如果他离开了乔若也,人生依然很长, 等候他踏足的道路依旧缤纷多彩。
那人深知他多么容易因害怕未知而把自己包裹起来,用退缩来保护自己。
所以准备了这么多,其实只为告诉他一句话。
——他可以放心大胆地摒弃过往,抛弃困囿于原地的赎罪者,选择独属于自己的未来。
-
清晨。
郁修一如往常,独自一人在主卧醒来,洗漱下楼。
杨叔早就在那准备早餐等着他。
他询问对方乔若也是否起了,杨叔说:“刚才来吃过了,就在你下来前不久上楼的。”
那便是察觉到卧室有人起床的动静,赶忙在他下楼前上去的。
郁修“唔”了一声,没说什么,安安静静吃完早餐。
他没再待在家里,而是出门走了一圈。
没有走远,只是在小区附近走走。
他在一个空旷的绿化带旁坐下,拿出手机,第一时间点开定位。
本来是想看看乔若也今天会不会去公司的。
没想到一点开,就看到定位的另一方正在线的标识。
这说明定位关联的另一方此刻正在看定位。
现在他打开定位,乔若也那边必然也看到了。
果不其然,亮着的标识迅速熄灭。
被抓包的某人鬼鬼祟祟跑了。
看他定位干什么?
是看他出门,怕他跑了吗?
……行李箱都没带呢。
郁修无奈至极,甚至有些哭笑不得。
他干脆转身回家,直奔三楼而去。
这人既然不在卧室,书房客厅都瞧不见人,只有可能躲在一个地方。
他走到琴房门口,听了听里头的动静。
很安静。
郁修直接推门而入。
乔若也正坐在窗边,坐得沙发陷进去一个坑,不知在这个地方待了多久。
郁修不禁怀疑乔若也昨晚根本没回客房睡。
听到推门的动静,男人回过头来。
他面色不太好看,眼眶略微发红,眼底透着血丝,似是没有休息好。
下巴已经冒出了星星点点的胡子,没有打理,憔悴得很。
瞧见来人是郁修,他黯淡的双眸亮了亮,不由得迅速坐直起身,张嘴又没发出声音,像是咽下什么话。
琴房内安静了片刻。
乔若也见他站着不动,终于开口道:“我刚刚在这里往下看,看到你出门,没忍住看了一下定位……抱歉。”
这是以为他来兴师问罪了。
乔先生平时聪明得很,一遇到这种事情却换了个人一般,笨拙得不像话。
这人没头没尾地解释完,摸不准郁修怎么突然来这,又说:“你要用琴房?我现在就走。”
郁修不答,只是视线下移,瞧见那人手上的东西,眼神含着未尽之言。
乔若也捏着手中的卷毛小海星玩偶,解释道:“无聊,拿出来玩玩……”
郁修忽而道:“……我也无聊。”
乔若也看他一眼,又低头看手里的玩偶一眼,走到郁修面前,递出玩偶,干巴巴地说:“给你玩?”
郁修:“……”
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意兴阑珊地伸手抓过小海星——却没拽动。
小海星的其中一边被那人钳在宽大的手掌中,纹丝不动。
说着给他,根本不放手。
矛盾至极。
他们之间的事情也这样。
乔若也做出一副坦荡愿意放手的样子,实则发朋友圈改昵称在他眼底晃悠,窝在他常用的琴房里,盯着他出门,偷偷摸摸看定位。
他如果真的选了那些文件中的其中一个,乔先生真的愿意就那么放手?
他才不信。
郁修再度使力拽了拽,低声说:“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昨晚让他好好想清楚,现在,他主动来了。
乔若也就不想问问他是不是彻底想清楚了?
或者问点别的什么——“上辈子”的事情知道了多少了?什么时间知道的?怎么知道的……
男人嗓音略显沙哑:“我可以问吗?”
“……”
他有说过不能问吗?
乔若也小心翼翼道:“我确实想问一个问题,从看烟火那晚就想问你了——就一个。”
拽动的力道稍停。
郁修轻轻点头。
他也很想知道,乔先生这两天来来回回对着聊天框,一直正在输入的内容到底是什么。
“你……”男人话语一顿,要说出口的话对这人来说像是千斤重一般,呼吸都瞬间沉重起来。
“还是跳下去了?”
郁修一时没懂:“什么——”
他抬眸,正好撞见对方惊忧痛楚的眼神。
他突然意识到乔若也问的是他的“梦里”。
问的不是任何他设想的问题。
堵在胸膛许久的闷气顷刻间泄了出去,整个胸腔好似瞬间变得空荡荡的,像是在等着什么东西来填满。
他说:“没有。”
小海星的另一半没了力道,郁修轻易拽走。
乔若也笑了一下。
“那就好。”
再没多说。
还真的只问了一个问题,没问其他。
小海星在郁修手中晃荡着。
他看得出来,乔若也明明还有很多想问的。
因为他捕捉到了这人眼中的忧虑与惶恐。
他十分熟悉。
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情绪。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他怕自己摸不准乔若也的心情,怕对方阴晴不定。
兜兜转转,这样的表情有朝一日出现在了乔若也的脸上。
郁修心里好像有个漂浮的气球,里面装着醋,气鼓鼓的,酸溜溜的。
他从来做不来强势尖锐之事,此刻却突然有着压不下的劲头。
他不想再弯弯绕绕,干脆单刀直入道:“我已经想清楚了。”
最需要答案的人却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哪有那么快的。”
“不快,”他直视乔若也,一句一停,“我想了很久了。”
“你别闹。”
“我闹什么?”
男人微怔,在郁修的注视下,思忖半晌,才小心翼翼道:“你不可能不怪我。”
“是啊……”郁修没有反驳他,却又问:“然后呢……怪你,然后报复你?”
他像是在问乔若也,又像是在问自己。
乔若也偏生这时候还在那点头,说:“如果这样你能解气的话。”
郁修沉默着。
“我之前给你的那些把柄,你都可以用得上,让我身败名裂没脸见人……都行。”
郁修依然安静听着。
“或者……或者你觉得我从前哪里过分,你也可以这样对我,一模一样报复回来——”
郁修终于憋不住了:“一模一样报复回来?怎么一模一样?不让你和我分手?”
“……”乔先生也意识到了其中的滑稽。
郁修却不放过他了:“还是说我兴致起来了就拉着你在琴房、在卧室、在书房在客厅里做,不满足我不准停?”
他从来没这么直接地说过这种话,两侧脸颊红得不能再红,幸亏唯一能看到的人此刻并没有心思关注这些。
“……”
他又说:“天天把你藏家里陪我?”
“……”
“我还每天早早下班回来给你端茶送水哄你,关注你的所有衣食住行?”
“……”
“强行让你不能还我钱,以此让你离不开我?”
“……”
“我不对你说一句认真的喜欢,让你回回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表白千次百次?”
“…………”
郁修重重深呼吸了一下,压下脸颊上不知是羞还是愤而来的热意。
他放轻语调,似斥责似呢喃。
“……你想得美。”
乌龟先生已经改变物种成了鹌鹑先生,悻悻站在那,无话可说。
郁修见他这般,堵在胸口的最后一口气反倒得以纾解。
他心里畅快了,自然就松口了,这才开口说出自己进来前便打好的腹稿:“你和我坦白的时候,说我曾经差点被你逼死。听到你这样说,我确实很生气。”
身前的男人浑身一僵,双肩猛地垮下,分明安然无恙地站在郁修面前,却像是被重担碾过旧伤一般。
“你觉得我是会为了一个人寻死觅活的人吗?”
“不论那个人是谁,我不会。我当时确实很绝望,可我绝望的是我自己的失败,痛恨我无法挽回自己的人生,想要的是挣脱的自由。”
“那固然和你有关系,但你并不是全部。我也并非不怪你,但我不会把我二十几年人生的全部失败都怪在你的身上。”
乔若也神色一顿。
郁修往前走了一步,和这人靠得更近了一些。
“而现在,我之所以站在这里,是因为记忆里最后一刻,我看着你掉下去,我没能拉住,我想重新开始——然后我就昏过去了。”
那就已经是梦的全部。
乔若也听明白了什么,眼中灰暗缓缓扫空。
郁修继续赠送对方额外的回答:“我从那时候开始就想清楚了,不然现在我不会站在这里。”
又是一片沉寂。
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
郁修平静地等待着乔若也的反应。
乔若也心中却早已翻江倒海。
郁修的话语像是在他心中已经结冰的海面上落下喷发的火山,岩浆和冰山撞在一起,烹煮着他的筋肉骨血。
他喉结轻滚,胸腔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越是如此,他越是僵硬。
郁修只能瞧出乔若也眼神变了,却半晌没有动静。
“乔——”
手腕突然被身前的人一抓。
乔先生用了极大的力道,不由分说地把他往怀里一拽!
琴房门“砰”的一声猝然关上。
海星玩偶无声落地。
眨眼的功夫,郁修眼前一晃,回过神来,已经被乔若也紧紧地抱着。
这人像是终于释放出了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冲动,拥抱的力度越来越大。
紧实有力的双手像是铜墙铁壁,要把他整个人都钳在结实的胸膛里。
抱得太紧了。
但郁修没有让对方松手。
“重来一次,你亏大了,”乔先生用着劫后余生般的语气,“我的遗嘱上可只有你的名字。”
郁修轻轻在他脖颈处咬了一口。
没有用力,牙尖一点便后撤。
乔若也“嘶”了一声。
郁修:“……”
装模作样的。
以前咬得比这重多了。
“你知道很多野兽都用叼颈部的方式标记所有物吗?”
乔若也每句话都拖得极长。
“我已经被你标记了好几次,浑身都是你的气味,你不要我,没有别人敢要我了。”
“我刚刚如果和你说的是,我不打算要你了,”郁修呢喃般低声细语,“……你怎么办呢?”
乔若也拥抱的力道猛然加大。
这人低下头,细吻他的脖颈,在间隙中问:“实话吗?”
郁修呼吸越来越快。
“还有假话?”
“有,假话是死缠烂打。”
“实话呢?”
那人顿了顿。
“不知道,我想对你道歉,对你赎罪,以此来取得你的原谅,不论赎罪需要多大的代价我都愿意。可你说过你不理解道歉和赎罪,我没办法。”
没办法你就不办了吗?
郁修还没来得及问。
乔若也便自顾自地接着说:“不知道跪下来求你有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