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逾黛的身体肉眼可见的发着抖,不知道是冷的怕的。
“等一等……这件事还有商量的余地。”他一指祁景,破釜沉舟的说,“现在,你有一个机会,可以选择我还是他。也许你以前一直寄宿在祁景体内,但你要明白,这个小子满脑袋都是那些仁义道德,他是不会让你恢复真身的!但我可以!”
祁景都被他的无耻惊呆了:“你还能再卑鄙点吗?”
江逾黛道:“确实,我卑鄙,但我不受世间那些条条框框的约束,我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正因如此,我们才更应该合作。”
他对穷奇说:“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四凶,你的存在可以帮我完成夙愿,你也可以借助我重返人间,互相利用,有何不好?”
雨水劈头盖脸的打下来,将他浇的脸色青灰,一双眼睛射出来的光仍旧野心勃勃。
李团结好像考虑了一下。
“你能让我做梦吗?”
江逾黛愣了一下:“什么?”
在那双冷酷的兽瞳的直视下,他立刻接道:“能!能!有了食梦貘,什么梦我都可以织出来!”
“不是那种梦。”李团结懒懒的说,好像兴致缺缺了,“是只有那小子能让我看见的梦,你不行。”
江逾黛噎住了,他摸不清这凶兽的心思。
李团结道:“你这点用处都没有,凭什么和我谈合作?”
江逾黛难以置信道:“你……你难道不想聚齐魂魄,重返人间吗?”
李团结忽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它呼出来的气体夹杂着火星和冷雾,蕴含着故作的惋惜。
“看,你连我的心思都猜不准,我想留你一命都难啊。”
话音刚落,就见它张开血盆大口,吞天吸地一般,森寒利齿兜头罩来,江逾黛脸色大变,厉喝一声:“食梦貘!”
食梦貘挡在了他身前,江逾黛夺路而逃,本以为至少能拖个一时三刻,但身后传来的风声让他心脏都停跳了,一转头,穷奇巨大的爪子就近在眼前。
在他身后,食梦貘像一台已经报废的机器,一堆白骨散落在地上,白色的雾气混乱的乱窜着,却回不到江逾黛这里。
死到临头的最后几秒好像被放了慢镜头,江逾黛睁大了眼睛,眼看着能轻而易举的按死自己的一掌就这么落了下来——
他就这样死在这里了吗?
…………
从出生开始,他就是别人眼中的必死之人。所有人对他好或坏,关心或轻慢,无非是因为他没几天活头。他本可以自认倒霉,却偶然间知道了那些过去。
还在孱弱的幼时,他就时常在台阶上一坐一整天,想很多很多事情。
他问自己——
如果历史的洪流不可更改,他是否该接受去做一个被牺牲的小石子?
如果这世上真有逆天改命,他是否愿意背负无数血债和罪孽放手一搏?
他选择了后者。
一切都是因为不甘心。而也是这种不甘和扎根在心底的怨愤,支撑着他一步步走到现在。
不想死啊……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这不公的世道。
他不甘心!
咔嚓——咔嚓——咔嚓——
忽然,三声雷响,如同密集的箭矢一般从天而降,合为一体,以震山撼海的力量,劈在了穷奇身上!
那一阵刺眼的白光迷乱了所有人的眼睛,没人看得清发生了什么,天雷带下来的火熊熊燃起,浓雾滚滚中,李团结的身影被掩盖住了。
祁景大惊道:“怎么会这样?”
这闪电已经不是像刚才一样随意乱劈的了,完全集中在李团结身上,好像就是冲他来的一样。
江隐道:“也许是穷奇身上的妖气,让天劫认定了他是邪物,这才选他做了攻击对象。”
电光照亮了他的脸,他也迎着雨水,抬头看着不开眼的老天,脸色惨白,头发湿淋淋的贴在额头上。
他没什么惊讶的表情,好像平静的接受了这个事实。
祁景还没来得及说话,雷电就接二连三的劈下来,这次的声势格外浩大,白电从浓黑的云顶直插入大地,地面像被爆破过一般,在刚经历过火焚的一片焦土上,出现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坑洞,然后——
这坚实的,深厚,好像永远会深深扎根于此的地面,像久旱不雨的土地一样,裂出了龟壳般的纹路。
大地从最深处被动摇了,连续不断的震动从天空,从地心传至脚下,祁景和江隐都摔在了地上,在余震里晕眩不已。
李团结的声音传来,和雷电一样震耳欲聋:“这镇子马上就会被劈的四分五裂了!”
祁景极力稳住平衡:“你能维持多久?”
李团结道:“最多一刻!”
浓雾终于短暂的消散开,祁景看清了他的样子,那身漂亮的皮毛遍布焦黑,皮开肉绽,嘴里恶狠狠的骂:“贼老天!”
祁景迟了好几秒,才感到了身体中的剧痛,那疼痛毫无来由,摸不清抓不着,是来自灵魂的,与李团结共鸣的颤抖——他感觉自己要裂开了。
“如果……我把你收回来……”
李团结冷酷道:“那你们必死无疑。”
“不必废话,你也撑不了太久,趁我挡住这波,逃!”
话音刚落,雷电又劈了下来,自然界毫不停留,丝毫疲倦也无的释放着它的能量,惩罚所谓的有罪之人。
在闪光灯似的亮光中,祁景看到了江逾黛。明明近在咫尺,但穷奇已经没工夫去管他了。
江逾黛手脚并用的爬了几步,离开了那电闪雷鸣的区域,两股战战,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呆呆的抬头望着天空,忽然露出了狂喜的神色,那是希望,是疯狂。
他像要大哭,又像要大笑:“我命不该绝!”
祁景狠的牙痒痒,但自己也没有力气去管他了,江隐扶起他,刚走了两步,却又停下了。
隔着一段不算远的距离,江逾黛正看着他们。
他的眼中流露出贪婪和畏怯的挣扎,祁景立刻明白了,这孙子到了这一刻,仍然贼心不死!
江隐并未吭声,抬手之间,就召出了无数瑟瑟发抖的鬼魂,他们像被吓坏了的犬,无论主人怎么扯着绳子,都把尾巴夹在双腿间,不愿再近一步。
但他强硬的按下了手,开弓没有回头箭,鬼魂穿过层层电闪雷鸣,像在火海中抱成团的蚂蚁,最外层的被劈的魂飞魄散,仍然有余下的到了眼前。
江逾黛大惊失色,却无处可躲,下意识抬起手臂挡住了脸。
呼啸的鬼魂像找到了一个栖所,如同一阵飓风般,疯狂的钻入了他的掌心中!
“啊啊啊啊啊啊——”
江逾黛凄声惨叫,他的手臂痉挛不止,由指尖开始发乌,萦绕着阵阵黑气,像剧毒一样蔓延着,眼看就要侵袭到头脸。
被鬼魂夺舍的痛苦,将灵魂一寸寸挤出去的错位感,任谁也受不了。
江逾黛紧紧攥着那截手臂,隔着瓢泼大雨,他憎恨的,怨毒的看着他们。
然后,一阵阵青烟从他身上冒出来,转眼间人就没了踪影,一个纸娃娃啪唧一下掉在了地上,转眼间就被淋透了。
祁景难以置信道:“这他妈也是替身??”
江隐指着缓缓飘散的最后一缕云烟,那竟是个人的雏形,婴孩一般:“不是普通的替身。他将自己的一缕魂魄分离出来附在了纸人上,对他真实的身体损伤极大,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
祁景没太听明白,却也知道让他逃了,一时间咬牙切齿,直到身体内的剧痛传来,才一个踉跄,差点没倒下去。
江隐回头一看,就见穷奇已经乘风而起,直入云霄,与那一束束刀剑般的雷电共舞一般,吼声撼天动地,如果不是那满身伤痕,几乎要让人以为它是穿行在云雨中的神兽。
他伤的有多重,祁景就有多难受。
江隐说:“你从未告诉过我。”
祁景感觉口鼻一热,鼻尖和嘴角都不受控制的涌出来了什么东西,他擦了下:“对不起……”
“我会好好和你解释……”他越来越虚弱,连耳朵里也流出了热热的液体,祁景脑袋嗡嗡作响,勉强笑了下,“等我们有命出去。”
两腿一软,正要栽下去,江隐却直接背起了他,大步向看不清前路的雨幕中跑去。
祁景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晰了,他只觉得天雷直接打在了他身上,那种疼痛,电光那么明显,让他的手脚都一阵阵痉挛。
他会不会要死了?
如果要死了……一定要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他迷迷糊糊的想。
急促的步伐溅起了无数水珠,劈头盖脸,哗啦作响的大雨中,江隐听到微弱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我喜欢你……”
他顿了顿:“说这个做什么?”
祁景笑了一下,嗓子里却被血呛得嗬嗬作声:“我就是觉得……憋了这么久,最后就只说了一次,怎么想都不甘心……”
“你一定要记住了,你江隐是我放在心尖上的人……别让我白、白说这么多遍。”
“这么肉麻……把我自己都恶心坏了……”
江隐沉声道:“我记住了。”
他的脚步停下了,祁景感觉自己被放了下来,他不知道这是哪里,到处都是暴雨和浓烟,身上火烧似的烫,又从骨子里发着凉气。
“……怎么了?”
祁景下意识的去抓江隐的手,却抓了个空。他无处借力,像个瘫痪在床的病人,像一条废狗一样倒了下去,江隐在他身前蹲下了。
有什么硬硬的东西被塞到了他的怀里,是那个罗盘。
江隐看着他,他的脸颊轮廓被光描摹的清晰,那双被打湿的黑眼睛动摇不定,短暂的回到了原来的模样。
祁景从未见过他这种眼神,好像很用力的看着他,复杂的难以言说,让人看不懂。
“祁景,保重。”
祁景没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只看到江隐站了起来,逐渐离他远去,在雨幕中化为一道模糊的背影,这才堪堪反应过来。
“怎么回事……”他后知后觉的慌乱起来,挣扎着起身,“等一等……江隐,等一等!”
“你要去哪里,你要干什么去?等一下,别走,别走!”
虚弱至极的身体只支撑着他爬了两步,就狼狈的栽在了水坑里。
吃了满嘴的脏水,四肢像被打断了一样发着抖,只能匍匐在地,皮肉和灵魂同时在撕扯他的身体,却比不上这一刻的心慌。
眼前除了逐渐裂开缝隙,露出黑洞洞的可怖内里的大地,和满世界的瓢泼大雨,什么都没有。
江隐真的走了。
祁景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嘴唇颤抖,他的脸上是比落水狗还可怜的,对被抛下的事实难以理解的表情。
“为什么……”他喃喃道,“为什么?”
那句像告别,又像诀别一样的话,那句保重……是什么意思?
以这样的状态,被抛下在这样的地方,只要还有一点意识,就知道他必死无疑。
可是江隐能去哪里?
他要怎么离开,怎么躲避这些天雷?
难道……是因为穷奇吗?
混乱的思绪充斥着他的大脑,祁景头痛欲裂,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终于大叫出声。
痛苦又压抑的吼叫从喉咙里,胸腔里,一声接着一声,断断续续,夹杂着对形如废人,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的自己的厌恶,随着从孔窍里喷出来的血滴在地上,被雨水稀释成了粉红色。
模糊的意识中,只有一点想法逐渐清晰起来,慢慢占据了混乱的大脑,啃噬着他全部的心神——
在那个暖阳的斜坡上,他对江隐说自己的新年愿望,这是他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年,以后,还有很多很多年。
他以为还有很多很多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