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婆身旁的一个中年男子高举起双手,大喊了一声,将恐慌短暂的遏制住了。
祁景低声问:“那是谁?”
阿勒古说:“是哈日格族长。”他有些畏惧的看着江隐,“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瞿清白抢道:“他是我们的朋友。”
阿勒古愣了愣,不说话了。
祁景将粘在江隐身上的目光分过去一点,阿勒古和桑铎的脸上并没有同众人一般的激愤,反而笼着一层淡淡的茫然和复杂。
神婆瞪着浑浊的双眼,警惕又畏惧的在江隐身边徘徊,佝偻的身影像一条夹着尾巴的老狼。
她缩着肩膀,两手胡乱的在空中抓着什么,喃喃道:“我在他身上看到了金鸾的影子!”
哈日格族长小心翼翼的问:“……您的意思是?”
神婆道:“登天之前,要洗清他的罪孽……让毒辣的日头烤着他,让冰冷的雨水浇着他,让无情的铁索捆着他,让仇恨的眼光折磨着他……让老天爷代替我们惩罚这个怪物!”
哈日格族长点了点头,转身大声道:“神婆已经做出了决定!在登天节之前,罪人会一直绑在这里,每天鞭刑三十,不给水米,直到洗清他罪恶的那一天!”
“好!”“活该啊!”
“早该这么办了!”
祁景咬牙道:“这疯婆子会不会说人话?念什么狗屁歪诗!”
瞿清白也气:“我还真不信江隐会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什么登天不登天的,这些人魔怔了吧!”
哈日格派遣了几个守卫的人,在那柱子的周围拉上了一道警戒的白线,寨民们手够不着,只能往里面扔脏东西,碎石砖块,腐烂的瓜果,一股脑砸了过去,但江隐的头只无力的垂着,他好像晕了过去,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经偏西,柱子的影子随着光影拉长,祁景等得心都焦了,看热闹的人终于渐渐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终于能挤过来瞧上一眼的小孩子。
吉力和几个小伙伴并不像大人那样害怕,反而很新奇:“他的眼睛为什么全是黑色的?”
“不知道……再让他抬头看看!”
一个孩子捡了石头丢过去:“喂,怪物!给我们看看你的脸!”
祁景要拦,已是来不及,那不大的石头好巧不巧,嘭的一声砸在了江隐的头上,他的头歪了一下,还是没动,一道细细的血流顺着他的下巴淌了下来。
几个小孩都愣了,好一会,吉力才哇的一声:“……原来怪物也会流血!”
“再来试试……啊!!”
那弯腰捡石头的小孩忽然向前一扑,摔了个狗吃屎,一边嚎叫一边捂着剧痛的屁股爬起来:“谁..谁踢我?”
祁景站在他身后,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小孩一愣:“你个麦陇佬,干嘛踢我?”
祁景二话不说,又是一脚踹在他的屁股蛋上,小孩吓得哇哇大叫,爬起来一溜烟的跑了:“麦陇佬吃醉酒打人了!麦陇佬吃醉酒打人了!”
吉力几人也跟着跑走了,桑铎看了看祁景阴沉的可怕的脸,忽然道:“你们这次来,就是要救这个人,对不对?”
祁景和瞿清白对视一眼,齐声道:“是。”
桑铎面色沉沉,阿勒古却露出一点慌张:“你们……你们不能……他是杀死金鸾的罪人,早知道这样,我们就该把你们揭发给族长!”
祁景道:“你我现在可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我被赶出去了,你也别想好过。”
阿勒古面色青白不定的变化了一阵,祁景直视着他,忽然问:“你是因为什么被赶出来的?”
这话一出,桑铎的脸色也变了。
他拉住几人:“你们非要在外面说话?回去吧!”
祁景回头看了一眼江隐,他的心里有多少不舍,脚步像粘在了地上似的,但守卫的身影几乎把跪着的江隐挡住了,再婆婆妈妈下去就要引起怀疑了。
他狠下心转过身,脑海里全是从江隐下巴上滴下来的血,砸在反着日光的青石板上,汇成小小一洼。
回到了阿诗玛的住处,祁景开门见山:“金鸾被杀的事,并没有那么简单,对吗?”
阿勒古和桑铎对视了一眼,桑铎深吸了一口气:“我们也不知道。”
瞿清白急道:“你们怎么会不知道?我都看出来了,他们都在声讨江隐的时候,只有你们两个神色那么怪异,你们一定知道些什么!”
桑铎说:“我真的不知道,十年前,我只是一个放风的,真正进入禁地的,是阿勒古。”
瞿清白一愣:“什么意思?”
阿勒古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们了……其实十年前我被赶出万古寨,是因为闯入了族中禁地。”
“禁地是金鸾生活的地方,只有神婆和族长才能进入。我们那时候还小,特别好奇里面是什么样子的,在我们想象中,金鸾生活的地方,一定像传说中的大理一样美丽。”
“有一次,我们趁守卫吃醉了酒,偷偷溜了进去,我先进入了禁地,桑铎在外面把风。但倒霉的是,我被神婆抓了个正着,他们商量了很久,才留下我一条小命,把我赶了出去。”
祁景道:“你看到了什么?”
阿勒古摇摇头:“我不记得了。擅闯禁地的人都被神婆抹去了记忆。”
线索又中断在了这里,祁景望着外面渐黑的天色,终于按捺不住:“于其我们在这讨论,不如去问问江隐,他一定知道事情的真相。”
瞿清白嘟囔道:“他是知道,但那个锯嘴葫芦会和你说吗……”
祁景啪的一下站了起来,像一根弹起来的弹簧,动作之大,让阿勒古和桑铎都吓了一跳:“好,就这么决定了,我们去找江隐!”
阿勒古:“……”
“先说好了,你们要救那个人,我们不去。”桑铎僵硬的说,“我们拦不住你,但我们不要趟这个浑水。”
瞿清白道:“你们真的不想知道金鸾被杀的真相吗?”
阿勒古和桑铎对视了一眼,他们的眸光都闪烁不定。
忽然,“啪”的一声,光晕开了满室的阴暗,黯淡的灯泡在他们头上闪着微弱的光,映出了两张年轻又沧桑的脸。
阿诗玛大娘叫了声:“吃饭了。”
终于,阿勒古长叹了一口气:“都过去了。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也……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事情了。”
“你们……”
阿诗玛大娘从帘子后探出个头,催促道:“菜要凉了!”
几人只得赶紧进了屋,围坐在一桌,沉默的吃起了饭。饭菜是这边的特色,很可口,但他们都有些食不知味,阿诗玛大娘慈爱的看着阿勒古:“……瘦了。”
阿勒古抬起头,勉强扯出个笑来:“还是阿娘做的菜好吃,我这么多年就念着这口呢。”
阿诗玛大娘道:“那就多吃点。”
祁景埋头扒饭,扒得筷子直刮碗底,米粒都吃净了还不知道,瞿清白看不下去,偷偷怼了他一下:“诶,再吃把碗都戳漏了。”
祁景这才回过神来,对上三人怪异的目光,顿了一顿:“抱歉,我出去一下。”
他匆匆离开,阿诗玛大娘疑惑道:“这小伙子怎么了?魂都像给勾走了。”
瞿清白心说,怕不是给江隐勾走了才对。
他也放下筷子:“我去看看。”
祁景正站在斜斜的屋檐下,他的背影完全笼罩在廊间的阴影里,显得压抑又落寞。
瞿清白偏头瞅过去,他就像一副剪影画,侧脸的弧度英俊非常,从眉弓到眼睫,从鼻梁到嘴唇,再到延伸出的修长的脖颈和凸起的喉结,都给人一种紧绷的、倔强的拒绝感。
“你怎么啦?”
祁景没有回答。
许久,他才偏了偏头,以一种非常压抑的目光看了过来。他的脸全然再暗处,浓黑的睫毛下是一双同样漆黑的眼,有混乱的情绪在里面激烈的碰撞着,颓丧、愤怒、激动、热切、冷酷。
瞿清白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
祁景本来就是一种浓墨重彩的俊美,但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见,瞿清白总觉得他的脸越来越给人一种不可逼视的感觉,就像……
他莫名其妙的想起了一张脸,那张脸印在一张老旧的照片里,透纸而出一种穿越了年代感的妖气。
瞿清白把这个没来由的念头挥开,鼓足勇气叫了声:“祁景?”
话刚出口,他忽然有些不确定了:“……你是祁景吧?”
祁景从暗处走出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不像吗?”
瞿清白有些警惕的看着他。
祁景长舒了口气,他的神情放松了一些,瞿清白那股违和感很快消失了:“抱歉,小白。我只是……我原本没见到江隐,抓心挠肝的想见,可见到了,我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受罪,什么也做不了。”
瞿清白叹了口气:“嗨,我明白的……谁会在朋友处在这样危险的境地还毫无感觉呢?其实,我也非常担心江隐,我恨不得现在就去救他,但守卫还在那里,我们不能冲动……”
祁景没有怎么听他后面的话。
李团结的声音像一道缠人的鬼魅,又或许根本是他自己在问自己:在想什么?
“我在想……”祁景呢喃道,“朋友。”
哪个朋友会让他拥有有这么复杂和剧烈的情感?那种迫切的,即使距离也无法阻挡的动心和鼓噪,让他每时每刻都心悸得厉害,在担忧之外,更多是想要拼命触碰,抓住实物的思念。
是即使面对面也止不住的思念。
想要触碰,想要确认这个人的存在,对视不够,拥抱不够,亲吻也不够。要更亲密,更紧贴,更粘腻,更激烈,最好能把两个人都毁灭掉的,实实在在的,触碰。
祁景忽然道:“我明白了。”
瞿清白愣愣的问:“明白什么了?”
祁景:“陈厝问过我,有没有过那种想法。我以前说没有,但现在,我有了。我非常、非常想。”
瞿清白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堆话整懵了:“什么跟什么?想什么?有什么?”
祁景瞟了他一眼,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小白。”
瞿清白被他的语气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恨不得原地抖三抖:“干……干嘛!你你你,你到底怎么了?”
祁景发自内心的说了一句:“你好蠢。”
“我原本以为我已经顶天了,没想到还有你后来居上。”
瞿清白:“???”
他头大如斗:“祁景,你是不是吃错药了,你别这样神神叨叨的,我……我好害怕……啊!”
忽然,在悄无声息的寂静中,黑暗像雷霆一样瞬间笼罩了大地,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触目可及的所有灯都灭了,世界像盘古开天地前的状态一样,混沌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瞿清白迷惑得要命:“又怎么了?”
祁景道:“村里断电了?”
瞿清白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忽然停住了。他伸出有点哆嗦的指头:“好像……不是。”
祁景看过去,就见漆黑一片的街道上,忽然亮起了一双双血红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