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话,明月锋以为自己得了妄想型精神分裂,“印寒”和“被打”两个词出现在同一句话里的概率堪比阎王殿重现人间并举办公务员考试,他张大嘴巴:“啊?”
“我在北医三院的急诊。”印寒说。
“我打车过去。”明月锋说,他挂断电话,走出产业园,站在路边一边扬招出租车,一边思考要不要顺便去隔壁六院挂个号,看看自己和印寒谁的精神状态出现了问题。
北医三院门口的十字路口常年堵车,明月锋等不及蜗牛速度移动的车流,结账后推开车门,向医院大门小步快跑,赶上去急诊的地下电梯。急诊室里人间百态,嘈杂和哀嚎共存,四个医生推着一个平板车飞快地从明月锋身边跑过去,平板车上躺着个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中年男人。明月锋心脏下坠,生怕印寒也成这个模样,他环顾四周,缺胳膊断腿、昏迷休克的患者排在最前列,后面是一些神志清醒但看上去仍然症状严重的病人。
明月锋嘴唇泛白,不愿再看,他掏出手机给印寒打电话:“我到急诊了,你在哪?”
“我看到你了,站在原地别动。”印寒说完一句,挂断电话。
“哎。”明月锋想着印寒受伤还要来找他,顿时急得不行。
急诊室空调温度开得低,却没挡住明月锋一头汗。印寒隔着人群,远远瞧见西装笔挺的明月锋,应是刚从应酬场合出来,他走到明月锋身后,拍拍他的肩膀:“明月。”
明月锋一把抓住印寒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好朋友有没有掉块肉,胳膊腿都在,脑袋也是完整的,十只手指没有缺失,他松了口气,问,“伤到哪了?”
“伤的不是我。”印寒说。
明月锋一个暴栗敲到印寒脑壳:“你知道望京打车过来多贵吗!”他气得想咬印寒,深吸几口气压下怒火,问,“那你为什么在急诊?”
“我们做小组作业,一个同学和我吵起来了。”印寒说,“导师支持了我的看法,他不服气,下楼的时候推了我一把,我抓住扶手没掉下去,他自己没站稳滚下台阶,摔昏迷了。”
“……这是什么品种的畜生!”明月锋大为震撼,“然后你打120把他送急诊了?”
“嗯。”印寒点头。
“以后遇到这种自作自受的傻逼,甭管他。”明月锋的道德水准没比印寒高多少,他一反常态地伸手搂住印寒的脑袋,指腹细细拂过后脑勺的每一寸卷毛,认真检查确认没有问题后,恶狠狠地问,“那人在哪?带我去看。”
“在排队。”印寒说,“没有平板床了,我把他放在地上。”他带着明月锋走向急诊室左手边拥挤的走廊,躺着的男生眼睛紧闭,身体瘦弱,面皮白皙,大众水平的相貌,明月锋硬生生瞧出几分阴险刻薄。另一个男生靠墙站立,和印寒打招呼:“你挂号了吗?”
“没有。”印寒说,“等老师来挂号,我不会给他掏钱。”
“行吧。”那个男生应是与躺着的男生关系不怎么样,他目光落在印寒身边的明月锋,“这你朋友?”
“你们报警了吗?”明月锋问。
“没呢。”男生回答,“这事还要报警?”
“当然。”明月锋拍一下印寒后背,“知道给我打电话,不知道报警?”
印寒无辜地眨眼,他光想着借机见明月锋一面,哪儿顾及得到为自己讨回公道。
“气死我算了。”明月锋拿出手机熟练地拨打110,解开西装扣子,推门走进安静的楼道讲电话。
靠墙站的男生看印寒和明月锋之间熟稔的相处模式,不禁好奇地瞪大眼睛。向来冷淡疏离、宛如机器人的学神竟有乖巧挨训的时候,要是导师见到这幅画面,不得吓到三观重组。
打完电话走回来的明月锋问靠前站的男生:“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吕笑航。”男生说,“我是印寒的室友,不过他后面不住宿舍,我们也不太熟。”
明月锋想着反正要等导师和警察,不如多了解一些印寒的大学生活,他问:“印寒在学校里有玩得好的同学吗?”
“额,大概……没有?”吕笑航用力回忆,从为数不多和印寒接触的记忆中查找信息,“不过有许多学妹追他,光我知道的就三个。”
“哎呦。”明月锋感兴趣地挑起眉毛,手肘杵一下印寒,“厉害啊。”
印寒不认为这些无聊的事有必要讲给明月锋听,他说:“我保研了。”
“导师第一个定的人选就是他。”吕笑航话语中透出几分嫉妒,“成绩好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三人交谈间,导师、辅导员和警察同时到达,又是一番问询和查证,七七八八解决完,天际擦黑,明月锋不得不宿在印寒家。
“惩罚估计是摘掉他的保研名额。”印寒说。
“真是便宜他了。”明月锋忿忿不平。
“就算他考研,也只能选择外地学校。”印寒说,“北京的专家教授经常坐一起开会,消息传播很快。”
“那还行。”明月锋怒火稍微平息,接着开始跟印寒算账,“以后遇到这种事,在电话里说清楚,不要吓我。”
印寒低头,蓬松的卷发像一朵黑色花椰菜,闷闷地回答:“哦。”
委屈的姿态噎得明月锋不上不下,犹豫半晌,咽下后续训斥的话语,说:“我很忙……”话说一半,他意识到不妥,连忙补充,“公司的生意刚刚起步,需要时间摸索,实在不好意思,没有太多时间回家看看。”
“妈妈问我,你总挑我不在的时候回家,是不是和我吵架了。”印寒乌黑的眼珠盯着明月锋,澄澈专注,纯然疑惑,不带半点阴霾。
却看得明月锋心虚。
“我是想着,咱俩都长大了。”明月锋辩解,“都要有自己的生活。”
“我的生活为什么一定要和你分得那么清楚。”印寒问。
“……”明月锋觉得再问下去他就要露馅,遂拿起睡衣和浴巾走进卫生间,“热水烧好了,我去洗澡。”他狼狈地关门,打开顶喷花洒,任凉水冲刷发热的脑袋。
如果印寒是个情商正常的人,明月锋早就把话说开,两人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但印寒不是,他情商约等于0,智商高得离谱,武力值和智商持平,活蹦乱跳的暴力法师,像座忠诚的石狮子守着明月锋十多年。
明月锋怀疑纵使印寒已经二十二岁,仍分不清依赖和喜欢,这家伙贫瘠的情商把亲近明月锋当成一种惯性,不懂人情世故,更不懂爱情。
这个猜测让明月锋痛苦万分,又夹杂几分庆幸。痛苦在于印寒百分百依赖他,他却欲念缠身,虚伪、贪婪、偏执,他想要的太多,拥有的又太少,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真心挂在印寒身上,已然是他竭力挤出的全部。庆幸在于,现阶段看来,印寒虽追求者众多,但离开窍还有远远一段路程,他不必担心印寒突然投入一段感情,惹他心烦。
水流由凉转热,将明月锋的头发浇得乱七八糟,像只可怜巴巴的落水狗。他挤出一泵洗发水,抹在头发上,眼瞳深邃,眸光变幻不定,为什么不回应印寒?他思索,是觉得自己配不上,还是怕破坏现有的平衡?
父母早亡,父亲把他托孤给印诚久,楚悠和印诚久便成为他仅剩的亲人,印寒是他们唯一的儿子。思绪兜兜转转,又回到最开始的伦理道德问题,一旦拐走印寒,楚悠和印诚久该怎么想?他们养大的不是知恩图报的孝子,而是寡廉鲜耻的王八蛋。
摇摇欲坠的心防重新浇筑,架起钢板,垒砌高墙,即便印寒这辈子不结婚,只要楚悠和印诚久活着,他都不能和印寒搅在一起。
这是他仅有的家人了,他想,他不能搞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