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定是。”付屿在胡奕明的急转弯操作下,把住了头顶的把手,稳定身形,对程思稷说,“雪场那么大,中国人不少。”
程思稷当然清楚,可他不回去确认的话,实在没办法安心。
到山脚下时,工作人员已经在限制通行并且遣回游客,上行的缆车暂时停止运行。
胡奕明打听消息回来,脸色不是太好:“问了一下工作人员,VGD基地那群小孩确实是从南边上的,算了算时长,他们大概现在在山腰的位置。搜救队和直升机都陆续出发了,这边也有很成熟的应急机制,他们不是很建议我们自己上去找人。”
他瞥见程思稷愈拧愈紧的眉头,迟疑着开口:“如果一定要上的话,我知道有一条不是很好走的徒步雪道,比较隐蔽,雪场不管,可以试试走到哪算哪,碰碰运气。”
程思稷没犹豫,径直去商店买装备,戴护膝,换登山靴。付屿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也懒得跟他客套,直呼其名:“程思稷,你自己什么情况心里不清楚?”
程思稷撑着登山杖站起来:“没事,我有登山经验。”他还不至于一时冲动,失去理智,又补充道:“如果身体状况撑不住,我会立刻折返。”
出发前,胡奕明对留守的付屿说:“假如那群小孩下来了,你卫星电话通知我们。”
真是一个敢疯,一个敢陪。付屿抿着嘴唇不说话,目送二人逆着奔袭的寒风,沿着山脊线缓步而上,视界内渐渐只余两道狭长的线段。
脚下的雪层深厚,雪的质地很好,这也是瑟尔登每年可以吸引大批游客到来的原因,但大自然充满未知,这些晶莹剔透的纯白精灵,也可以瞬息之间变成夺人性命的魔鬼。
“这种事很少发生。”胡奕明每走出去一步,将脚拔出来的时候都颇费力气,想要说话就要更用力地呼吸,胸膛起伏,喘得厉害,“这边雪层还算相对稳定的,也就三年前还出现过一次雪崩掩埋游客的事情,这两年都没出过事,顶多是小型雪崩把路标给埋了,让登山者多绕了一夜路,惊吓是有,危及性命的真没有。”
程思稷从雪层里拔出登山杖:“三年前那个被埋的人,怎么样了?”
胡奕明默了默,呼出一口白汽:“死了,没救回来。”
这话一说出口,氛围立时变得沉重,程思稷不知不觉加快了步伐。
走了半小时,进展还算快,胡奕明问程思稷需不需要休息。原本情绪紧绷着没什么感觉,被这样一问,程思稷倒真觉得膝盖以下冻得发麻,血液流通不畅,痛感强烈。
“我看付屿挺关心你的。”胡奕明说,想起初见程思稷就觉得他状态不如以前,“Joseph,你跟我说实话,你的健康状况是不是不适合登山?”
程思稷用戴着手套的手掌压了压被护膝包裹的膝盖下方小腿骨的侧面:“没事,受过一点小伤。”
胡奕明隐隐觉得从付屿的态度来看,远没有程思稷说得这么轻描淡写,但还未等他提出异议,程思稷又摆动双腿:“走吧。”
天空中不时掠过直升机搜索时发出的嗡鸣,天色渐昏,连薄日都隐没,只剩灰色的云层,程思稷已经开始感到不支,腿部的疼痛感没有那么尖锐,反而变得沉钝而麻木,但这似乎是更糟糕的预兆。
胡奕明停下脚步,再次抬眼确定方位:“前面的路标好像被埋了,虽然有地图和指南针,但天色黑了,我不建议再往前了。”
被埋了,说明这里就是雪崩发生的沿线。满目的白刺着程思稷的眼眶,心脏像浸在冰水里,皱缩作一团。如果这时候下山还是没有江新停的消息,而他曾经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却选择放弃,他要如何原谅自己。
他曾让伤害在自己眼前发生,他花了三年的时间后悔和修复。而这一次,如果再错过,他甚至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可以让他后悔。
突然他在不远处的雪层上发现一抹黑,某个角度上,还凝出一点炽白的光。
他快步走过去,拔腿时已经很吃力,但还是没有放慢速度。
距离越近,看得越清楚,是一条黑色的细绳,中间缀着一颗闪耀的锆石。
程思稷俯身拾起来,拍掉上面的雪粒。
是江新停颈间的choker。
再四目搜寻,这才看到有一道杂沓的脚印朝西北方向蜿蜒而去。
“他们应该知道那个方向有一个安全屋。”胡奕明激动地从地图里抬起头,“安全屋里有水有食物,你不用太担心。”
但话音未落,程思稷已经朝他指的方向走了出去。
又走了将近两公里,风声鼎沸,极远的地方有稀疏缥缈的光,似乎是什么塔上的灯,或是搜救队的行迹,又可能是极度的缺氧和疲劳产生的幻觉,无法判断。视力已开始习惯这种一成不变的灰白,直到一顶沐在雪中的棕色小屋出现在视界里。
小屋门口堆积的深雪有明显被扒开的痕迹,程思稷撑着身体奋力接近,推开了那扇门。
屋顶的雪簌簌地往下落,在遮挡眼帘的雪幕里,他看到屋里点着一盏小灯,照亮很多双眼。
而他的小麒,坐在角落的一块石凳上,鼻尖耳廓冻得通红,垂着眼睑,眼眸明亮柔软,怀里环着一个看起来刚十六七岁的少年,正在低声安慰着他。
心头的石头重重往下一落,程思稷迎着江新停闻声投来的目光,走过去,面孔由逆光的混沌,渐而被小灯打出立体的轮廓。江新停瞳孔放大,站起身,身体在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开口时哭腔很重:“程思稷……”
他没想到第一个找到他们的人会是他,他甚至以为他已经走了。
程思稷摘下登山镜,仔仔细细甚至有些贪婪地看着他安然无恙的小麒,喉结艰涩滚动,但最后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向江新停展开了双臂。
江新停猛然发觉,就算他经历过最绝望的处境,强大到可以在这样人心惶惶的时刻,照顾更小的队员,可劫后余生,他还是特别需要一个这样心心念念着他的拥抱,特别需要这样的拥抱,来自程思稷。
程思稷的身躯如同磁场,他没办法抗拒这种吸引力,离了婚也没办法,他还爱着他。
爱他亲吻时的温柔引导,爱他动情时的极度克制,爱他愠怒时至高无上的姿态,也爱他拿他没办法时的妥协,爱他醉后泄出的脆弱,爱他的寡言深刻,爱他的不言说。
江新停挤开狭窄陋室里拥挤的人群,扑进他怀里。
程思稷穿着臃肿,被巨大的力量冲击地晃了晃身体,然后立刻收紧手臂,拥住了对方。
姗姗来迟的胡奕明看到程思稷脸上露出了一个自从来到奥地利之后,最如释重负、最柔和的神情。
但下一刻,他看到程思稷整个人坍塌下去,一只膝盖倏地跪倒在地。
江新停猝不及防,拼命让他的胳膊揽在自己的脖颈上,撑着他重新站起来,但明显腿部还是没有办法吃力。他用半边身体担住程思稷,声线惊恐,抖得厉害:“程思稷,你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