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宁滞住几秒,紧接着避开眼神,说:“你认错人了。”
“怎么可能,我是江牧啊,您不记得——”
“这位长官,”段宁打断了他,眼睛扫过他制服上的肩章,促然吸了口气,十分克制而有礼地劝告道,“请不要再跟着我。”
江牧像是不敢置信,顿时紧拧起眉头,模样竟然有些失措。
而段宁心中方才那样真切的恐惧,在此时多加上了许多深深的愧疚和痛楚,五味杂陈。
江牧是段斯曾经的部下,在西区战事吃紧时,他短暂担任过上校助理一职,后因伤回到后方修养,不仅阴差阳错地捡回了一条命,三年过去,他如今还在国防部任职,早已步步高升至办公厅副部长了。
就凭段宁,刚刚这话实属冒犯。
段宁声音很低地道歉:“对不起。”
他微微欠身,很快转头,继续往前走——段宁出来的时间是有些长了,汤越则似乎是出来找人的,恰好站在那儿,看着段宁和他身后的那位,不知道已经看见了多少。
汤越则自然地笑了笑,对段宁说:“招待会快要开始了,先进去吧。”
段宁点头,不再理会余光里那道怔在原地的身影,径直走进了宴会活动厅里。
不多时,招待会正式开始,苏纳总统出席活动,在台前发表了讲话。
毕竟最近的新联邦也算多事之秋,处在风云变幻之际,就算苏纳有三年前那波临危上任的形象滤镜在,民调率的下滑也给他敲响了一记警钟。
他提及了近期掀起轩然大波的军火走私案,表示即便现在有了阶段性的胜利,对于破坏国家法制和安全的此类案件会加大打击力度,进一步深挖其背后的利益集团。
“说得真好。”汤越则笑了笑说。
即便一定不可能去做,说也当然要往好了说,显现出一副非常诚恳、痛心疾首的模样——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是所有政客都必修的基本功。
现场还有摄像机,苏纳这话自然不止是对眼前这些人说的。
段宁表情不显,思绪游离,看起来像是没有在听。
直到前台的讲话结束,餐台区也已经准备了丰盛精致的美食。
他们站在整个大厅的靠后区域,汤越则往旁边瞥了一眼,再次见到江牧,终于有机会打招呼:“江部长。”
除了侦查委员会,陆军军事情报组在后半程也介入军火走私案,进行了独立调查,汤越则前不久为配合情报组,在国防部见过江牧,两人相互认识。
汤越则不由自主地看向段宁。
他在看见江牧对段宁敬礼,叫出那个名字的那一刻起,就轰然明白了自己错在哪里。
他对段宁做过那么多调查和猜测,或复杂或简单,却把段宁的身份想得太低了。不光是军衔等级上的,还有地位份量上的。
谁会知道安全局的秘密办事处旧址,拿得到最高级别审查密令下的文件,却为自己做不了主。
谁会从一个天之骄子沦为半个黑户,沦为甘愿待在傅轻决身边寻找机会的情人。
谁会在战后被迫失去腺体、失去指纹、改头换面,借用别人的名字苟活至今。
以至于在李铎死后,在战争结束、新政府上台之时,这个人最好跟着一起消失,连同他的声誉、荣光、赤子之心和能为人所称道一切。
因为他太重要了,得不到就会变成威胁,就只能被摧毁。
“这位是兰亚科技的段宁,”气氛有些微妙,汤越则适时帮忙介绍道,“也是安全局特别调查组的成员。”
江牧似乎已经强迫自己迅速调整过来,他对段宁露出再平常不过的友好笑容,那样认真地看着段宁,说道:“段先生,我是江牧,很高兴认识您。”
段宁缓缓和他握手,受宠若惊地挂着笑说:“江部长太客气了。”
江牧在和段宁握手的那一瞬,也立即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题,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害怕段宁再叫他长官,害怕自己的长官再和他说对不起。
尽管他有太多想问的,有太多疑惑和不解,也有太多由直觉生出的悲怆和心惊。
“不知道等招待会结束,段先生有没有空?”
“我晚上还有事,抱歉。”
“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段宁闻言一怔。
江牧并不在意,看了看汤越则,转而道:“安全局特别调查组之前的负责人是程路安吧。”
汤越则心领神会,说:“是的。”
江牧不知是对谁在说:“关于军火走私一案,陆军总部的军事情报组也有一份自己的调查报告,还没有对外公布过,之前跟汤主任商量过好几次,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详谈,”他语气谦和地问段宁,“段先生,您看呢?这两天怎么样?”
这非常的不合常理,也不合规矩,好在看见的只有汤越则,汤越则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不担心他多知道今天这一点。
段宁看着江牧隐忍的、费尽苦心的样子,心中钝痛难忍,开口说:“工作时间我都可以。”
汤越则说:“候选人名单今晚就会陆续公布,明天吧?据我所知段先生最近调查港口药品走私的问题也焦头烂额,本就打算去国防部走一趟,我们就顺路一起去了。”
段宁点了头。
江牧笑起来,终于勉强放下心。可他在这里待的时间过长了,还有人急着找他过去,他和段宁碰了碰杯,再次确认,然后不得不移步别处。
汤越则倒是一直没走,一来他来得早,该打招呼的都打过了,二来他去年才从西联盟回来,和人有距离感,可一上任就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侦查委员会又向来公正不阿、油盐不进,在其他人那里更难讨好。
他们都怕今天多靠近两步,可能明天转头,一张搜查令就发了过来。
纵然苏纳总统再怎么表彰,大家也都只是做做表面功夫。
段宁跟汤越则一路去往餐台附近,说道:“刚刚多谢。”
他心知这其中有汤越则知晓了他曾经是谁的原因。
他们对西区都很熟。
“这有什么,”汤越则边拿食物边低声说,“不该提的我什么都不会提,但你既然跟军部有关系,很多事都迎刃而解了不是吗。”
段宁看向汤越则,汤越则往嘴里塞了一口牛排,忍不住问道:“难道你真的和傅轻决已经是一条心了?”
“你都在跟傅轻决合作,”段宁放下银制餐具,说,“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汤越则一言不发。
段宁笑说:“今天这也算汤主任的半场庆功宴,可傅氏要是突然变卦,喜事可能就要变丧事了。”
他说得没错。哪怕现在还只是阶段性的胜利,但在程路安的判决彻底下来之前,谁也不能说得十足笃定,故而他们都该谨言慎行,不能掉以轻心。
眼前这融洽和谐、歌舞升平的景象不过全是粉饰太平的工具而已。
然而汤越则即便到了此刻,也还是看不透段宁。
段宁嘴里的承认或否认,竟然都不具备参考价值。
招待会结束后,天已经黑了。
段宁出来,弗雷克已经等在一旁,和他一起上了车。
车是早已启动、调试好温度的状态,转瞬便驶出了总统府花园,段宁坐在车上,窗外风景不断倒退,仿佛刚才的那一切也都是一场短暂的梦。
进入医院便有消毒水的味道飘来,段宁恰好在护士台碰见了随医生出来的高管家。
傅轻决明天便会出院,回别墅去住。
睡在医院的最后一晚,和往常也没什么分别。傅轻决像是用了药,困了,已经完全不关心招待会如何如何,听段宁提了几句就不乐意再听。
手指搭在段宁的嘴唇上,就让他消了音。
傅轻决对段宁说的全是关于其他人的话有种莫名的烦躁。
“不重要的就不要说了,听着费劲。”
段宁欲言又止。因为今晚发生的,都是非常重要的事,如果他没有说,一定会令傅轻决动怒。
会吗?傅轻决睁了睁眼,窗外正有薄薄的月光洒进屋子里,段宁似乎还陷在沉思中。
“今晚公布候选人名单,不知道多少人会睡不着,”傅轻决移开手,搂着他说,“我们早点睡。”
段宁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第二天一早,段宁跟着傅轻决一起出了院。
傅轻决昨晚大概睡得很好,看起来精神充沛,在车上便打开了新闻。段宁坐在他身边,默默地看着。
其实候选名单里的绝大部分人选都早已人尽皆知,因为他们即为各党派内部初选的胜利者,只是此时到了终选对决的阶段,投票选举将在月终截止,就显得尤为激烈紧张。
选举从头到尾都需要耗费大量的资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谁砸钱砸得越多,声音就会越响亮。
不乏通过接受贿赂、收取秘密捐款以求赢得选举的候选人。
他们在欧联盟拿到的那张基金会的名单,便与此有关,还差点让傅轻决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段宁不知道傅轻决有什么打算,会如何利用它的价值。
轿车在安全局门口停下的时候,新闻刚好结束。
段宁有些惊讶,他一直没开口,也忧心忡忡,以为今天必然要先跟傅轻决回别墅。
“怎么了,不想去上班了?” 傅轻决哼笑一声,说,“还是感动啊。”
段宁说:“那我先下车了,”他顿了顿,才又补充,“昨天在招待会遇见了汤主任,今天说要去一趟国防部。”
傅轻决看着他,伸手朝他招了招,不等段宁反应,他就追过去,吻在了段宁刚刚还在说话的唇边。
车上的前座还坐着高管家和弗雷克,段宁的手悬在半空,无法推他,傅轻决反而更不依不饶。
含吮的水声和傅轻决鲜明的信息素波动令车厢内没有人敢出声喘气。
“你就不能少说点无聊的话。”傅轻决含糊说道。
但要求段宁像宋闻那样,一张嘴就都是傅轻决爱听的,也不现实。
宋闻会说,多的是数不清的别人会说,可他照样不爱听。
傅轻决的不满在这个早晨释放,用一个带着惩罚性的吻作为暂时的结束。
段宁进了安全局的大门,强撑着的精神终于有了能松懈的时候。
他在办公室门口碰见了17号。17号似乎多看了他一眼,他莫名心虚,抬手又擦了擦嘴唇边缘。
段宁在办公室待了一会儿,再出来,17号还站在门边,说道:“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
“我要出一趟外勤,去国防部,”段宁说,“你不用跟过去了,汤主任会跟我同行。”
17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仍然说:“你不知道那天我也拍了照片拿给了傅少爷吗?”
“我知道,”段宁停下来,“你有你的自保手段,我也有我的,你要怎么做,只取决于你自己。”
他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了。
昨天的招待会从始至终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任何问题,17号也没有去送死,于是又多活了一天。
段宁竟然毫不在乎这些,无论他是被出卖,还是会被感谢——这些其他人站在岔路口时,在跌宕起伏和千回百转之中做出的选择与妥协,仿佛都会被段宁无视,影响不了他分毫。
只有17号留在原地,嘲弄地笑了一声,他按了按腰间的手枪,紧接着也离开了安全局。
目的地在国防部办公厅大楼。
副部长办公室内。汤越则切实还有些公事没办,先去了其他部门,段宁便单独和江牧坐在了会客厅的沙发上。
这是在绝对安全、封闭的环境下,江牧一开口,脱口而出的还是一声上校。
“您现在在傅氏,”江牧说,“新的身份我看过了,实在太让人震惊了,当年后方一片大乱,我们只收到了讣告,以为……”
陆军总部当年也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方,包括李铎之死,谁都知道有问题,可等待调查结果出来,政权更迭已经完成,军队只需听从命令。
段宁温声打断道:“以前的事就不要提了,”但经过一个晚上,他已经能坦然接受与过去产生联结的事实,“我现在还不太适应……其实和死了也没什么差别,不是吗,”他轻轻苦笑了一下,“我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江牧,你现在还是把我当段宁,行吗?”
江牧喉头哽咽,只能点头:“好。”
“那您、那你想见参谋长吗?”
“不着急,等军火走私案先过去。”
江牧昨晚回来便马不停蹄地将能搜罗来的情报都搜了个底朝天,才发觉段宁原来就在首都,就在他们的身边,离他们这么近。可在此之前,一次也没有发现过。
他开口说:“那把格洛克手枪是你告诉汤主任的,对么,陆军总部的军事情报组也同步展开了调查,因为我现在在国防部任职,军部那边的具体情况还要等消息。至于军火走私案本身,目前基本只能暂时停在程路安这里。”
“我早知道,这条路很难行通。”段宁说。
“不过还有一个人,”江牧说,“军火走私案有关的洗钱公司背后,都有同一个名字,宋渊。”
段宁看向江牧,这些天他一直在回想那份基金会的名单,记忆实在模糊,他现在也隐隐约约不能确定。似乎没听说过宋渊的名字。
“这个人还跟您现在负责的药品走私案有关,”江牧继续说,“至少他参与了药品走私,而且……”副部长的消息确实更为灵通,他停顿片刻,“宋渊在首都是个交际狂人,他跟傅氏继承人傅少爷似乎也交情不浅,所以能在兰亚管辖的停泊港进行药品走私。药品走私不是什么大罪,只不过牵连起来是不小的麻烦,但没人敢在这个关头去碰傅氏这个硬茬。”
江牧在说到傅轻决时,明显在看段宁的脸色。
但凡用特别情报网查过段宁的人,都能轻易地查出,段宁在那位傅少爷身边,是靠什么活下来的。
仅仅是一些零零碎碎的边角料,都让江牧看得想要咬碎牙齿,长官受辱就是自己受辱,可他依然提都不敢多提。他只有一点言外之意,点明傅轻决对宋渊的行径是全然知情的,对眼前局势的发展也一定有数。
段宁假装看不见江牧小心翼翼的试探,沉默少时后说:“我回去后,会着重注意这些。”
段宁当然知道江牧说的这些。
他在江牧临时有事出去时,端起桌上的水杯,拿出药盒里的药放进了嘴唇。曾经他吃过的那一种现在已经停了,那种能够治疗他的药,就来自于停泊港的走私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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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评论 没有人对偶的剧情感兴趣 但必须要写ε=(´ο`*))) 马上就要暴风雨袭来了!
其实除了涉及从前的人和事,段宁出去了对外界其他人是这种,他自己情绪非常稳定,其他人都在愧疚纠结痛苦......把别人逼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