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宁嘴上说着不能,却感觉自己一直在重蹈覆辙。
他本可以将傅轻决拒之门外,让傅轻决滚远一点,或者直接报警通知军管区把这个不速之客带离他的公寓……
可现实却不是如此。
无论段宁怎样尝试理清思绪和感情,怎样决绝地或柔软地试着和傅轻决一刀两断,最后都还是会回到原点,以失败而告终。他在被不知名的两股力量拉扯,爱和恨的边界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他不断告诉自己,他不爱傅轻决,也爱不了傅轻决,可话语能说谎骗人,心却不受蒙蔽。
于是又能怎么办呢?在想到很快就要离开新联邦后,段宁终于对这摧枯拉朽般的爱投降了。
既然与傅轻决的未来是无法想象和难以存在的,那么享受了这短暂的眼前,也算是真心实意地拥有过这一瞬。
他不可否认,自己的身体同样需要傅轻决。只有等到没有了傅轻决的时候,才不需要了。
一夜过去,当听见客厅里传来的声响时,段宁刚从床上坐起。
仿佛在睡梦中听见的声音仍旧回荡在耳边——傅轻决浑身热得滚烫,不知疲倦地一遍遍问他到底该怎么办——段宁也不知道,所以没有回答。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清爽干净的衣服,再一看时间,很快拧起眉头,起床往外走:“你为什么不叫我——”
一抬头,段宁看见的却不是傅轻决,而是如往常般一早赶来接他的孙培。
孙培在房间门被打开的那一瞬就往后退去了。他想保持庄重镇定,但屋子里的信息素实在太浓了,一整晚都没有散去多少。来自顶级alpha的信息素对同性alpha的攻击力更为显著。孙培稍稍挡住口鼻,心中不免庆幸自己没有偷懒,出门前老老实实打过了抑制剂。
“段长官,您今天还去总统府吗……”孙培磕磕巴巴地说。
段宁愣了片刻,看着空空荡荡的客厅,忽然又转头往房间里看了一眼,好似终于确认屋子里已经没有傅轻决了,段宁仍然感到奇怪和疑惑,不敢相信一般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傅轻决去哪了?”
孙培自然已经不会惊讶傅轻决能出现在此处。他是老实本分、守口如瓶的人,不会多问,只回答道:“段长官,我十分钟前才到,没有见到过傅先生。”
“他会不会是先走了,”孙培试图缓和一下这尴尬的气氛,“傅氏和联邦政府之间要签订新的合作协议和意向书,恐怕和您一样,有得忙了。”
段宁当然清楚这些事情,可他不能打消自己的疑虑,边套上外套边去拿手机来看:“傅轻决昨晚是偷偷进的军管区,我没有在出入系统上看见他的名字,等一会儿麻烦你先去查看确认一下,我就快走了,不想再闹出什么是非和新闻来。”
“好的,段长官,您放心。不过应该也没有人敢拿傅先生怎么样吧。”
段宁昨晚的头脑尚且清醒,即便他早已不是alpha了,残破的身躯里再也不会有信息素的波动,他更感觉不到任何会令人发狂的本能了,但傅轻决的某些微妙的异常仍然戳中了他敏锐的神经。
他低声说:“我在傅轻决的别墅里住了两天,也整整失联了两天,是为了和总统府博弈,以顺理成章地辞去在首都的职务,远离政治斗争中心,现在我的目的已经达成,总统府也解除了一个未来的心头大患。可难保有人不会对傅轻决产生怨恨……傅氏倒戈本就让傅轻决树敌众多,你今天多留意一下吧。”
在喷洒了清除剂才出门坐上车之后,段宁思索良久,仍然尝试给傅轻决和弗雷克打去了电话。
但没有人接。
总统府内,楚晃和段宁已经在谈笑风生,他们更是一同接见了西区驻新联邦的外交大使,对之后西独立国在国际上得到正式认可的相关事宜进行了探讨。
段宁前往西独立国的日期也最终确定了下来。一周后,他就将启程。
再次离开总统府的时候正当午后,段宁还是站在台阶之上,被阳光直直照耀着。前方有只白色羽毛的鸟飞来,停在绿油油的草坪上,转瞬又展翅高飞,不见踪影了。
总统府的巍峨气派、宏伟典雅,被修剪整齐的草坪上温度湿度也是那么精确适宜,但还是留不住一只最普通的鸟儿。
段宁本该彻底地放松下来,但早上的事情让他隐隐有些不安。
他在等傅轻决的回电,无论如何,傅轻决不会突然之间地玩消失……段宁在首都也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了,傅轻决又何必和段宁玩消失?
段宁低头看向自己左手上重新被戴上的戒指。戒指还是有些小了,但段宁已经不再觉得它能圈住自己、锁住自己。
它也不是被傅轻决戴上段宁的手指的,而是段宁自愿戴上的它。
既然这什么都代表不了了,段宁觉得留一个这个和他一起前往西区也没什么。
他现在最需要的是知道傅轻决没有事。即便傅轻决彻底看开想通了,不再来见他,他也可以安心地等待启程了。
孙培见到段宁,知道段宁最关心的是什么事情,但他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傅轻决进入军管区的记录没有,离开军管区的记录同样没有。可段宁能确认傅轻决进来过,却不能确认傅轻决安全地离开了军管区。
段宁拧紧了眉头,还没有说话,孙培又说:“段长官,要不要问一问江部长……”
段宁默然两秒,点点头:“去一趟国防部吧,顺便,也算是提前正式告个别。”
再来国防部,段宁刚进大门,那位又重新坐稳了位置的国防部部长直接到了门口与他碰上面,然后热情地欢迎了他,并拉着他去办公室寒暄客套了许久。
段宁终于得以去找江牧时,江牧办公室外的秘书却遗憾地对他说,江部长今天不在办公室,也许是有什么要紧事,暂时也联系不上。
停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段宁向秘书道谢,立即迅速地转身离开了。
他面色冷峻,行色匆匆,似乎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要去哪里。
孙培等在停车场,听见段宁说直接先去傅氏总部,然后再去军管区的警戒所,他的太阳穴顿时跳动了两下——他没有说,他去查军管区的进出记录时,在那里意外碰见了本该在国防部工作的江部长。
可是这怎么可能……江牧根本没有和傅轻决以及傅氏抗争的能力和筹码,就算他和傅轻决积怨已久,他又是如何能给傅轻决下绊子的?
但段宁的判断很少出错。
果然,车还没有驶入主干道,没让段宁前往傅氏总部做最后的确认,弗雷克的电话先一步焦急地打了进来。
弗雷克并不知晓段宁后来换的新号码,段宁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在为找到傅轻决而徘徊在暴走边缘,故而没有接通。
傅轻决的易感期到了。
他在床上抱着段宁醒来的时候,看着段宁疲惫的、好像还带着些许防备的安静睡颜,浑身躁动而暴虐的因子已经在四处乱窜,可他选择了离开。段宁不是应该承受一个aplha的易感期的人。
段宁从alpha被迫变成了beta,对被标记有过许多不愉快的记忆,傅轻决找不到段宁愿意和他度过易感期的理由。
他头重脚轻、意识浑浑噩噩地轻声离开了段宁的公寓,决定自己先独自过完易感期。弗雷克接到了电话,知道事情紧急,立即驱车来到了军管区外等待接应傅轻决。
可弗雷克迟迟没有见到傅轻决的身影,手机更是变成无法接通了。
处于易感期的alpha既是极度危险也是脆弱的,一不小心就要酿成大祸。弗雷克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同时也让人去找过段宁,可段宁在总统府内,他们根本见不到人。
好在弗雷克并不是全凭能体察“上意”才混到了今天,傅氏也不是过家家的小集团,弗雷克确定傅轻决没出军管区,不出几个小时便带人进入军管区,在警戒所大楼里见到了江牧。
傅轻决因擅自进入军管区并处于易感期状态,被刚好来段宁公寓的江牧撞见,江牧以紧急戒备为由把傅轻决扣押了起来。
“江部长,您没有资格这么做。”弗雷克冷声说道。
“处于易感期的alpha多么具有攻击性你不清楚吗?何况,这是一个无故闯入了军管区的人。”江牧说。
“我现在必须带走傅先生,”弗雷克说,“如果江部长一定要把事情闹大,大可以去问问其他人,傅先生究竟有没有进出军管区的资格,就算这是理亏在先,你们又有没有扣押傅先生的资格。”
江牧当然知道自己这是在一意孤行,可是就算傅氏施压,在这个关头,傅轻决也只能如此栽一跟头。
因为江牧确实是在按章程办事,如果傅轻决想要从此地离开,就只能使用特权。
傅轻决不是已经在带着傅氏告诉段宁,他改邪归正了吗?
江牧根本不受威胁。
弗雷克心中怒火丛生,他确信从傅轻决易感期发作到此刻为止,江牧一定不会让傅轻决好过片刻。他咬紧牙关,缓缓抬眼看向墙上那面时钟。
他已经给段宁打过电话了,他不信段宁不会来。
可段宁是个固执的人,连弗雷克都知道他的铁面无私,就算段宁来了,也不一定能帮到傅先生。
弗雷克也许只是个拿着不菲薪水为傅轻决工作的下属,这个老板没了,还能换下一个更好的老板,但他做不到。
弗雷克无可奈何,他看着江牧,微微一笑,转身找助理拿来一份文件捏在手里,然后问江牧:“江部长,既然如此,我也实在没有办法, 要不借此机会,找你们军管区的医生来为傅先生把手术做了吧。”
江牧警惕而又不敢置信地问:“什么手术?”
段宁赶到军管区的警戒所大楼,一路上连腿都是酸软乏力的,他刚闯进来,就听见弗雷克在回答江牧,说明傅轻决要做的手术:“腺体摘除手术,傅先生很早以前在清醒的时候就有过这个打算,这是签过字的同意书,现在干脆在这里做了,江部长觉得如何——”
“你们在说什么?”段宁骤然打断了弗雷克的话。
他快步走向他们,顿了顿,看着弗雷克手上的文件,然后平复了语气,沉声问道:“傅轻决在哪里?”
江牧看见段宁,连忙出言阻止:“段长官,傅先生处于易感期里,有伤人的可能,现在已经控制住了——”
“他在哪里?”段宁轻声地继续问道。
江牧转头看向弗雷克,几乎目眦欲裂,只能带着段宁前往关押区。
通往关押区的路很窄也很长,段宁看起来很平静,他看了看跟着一起过来的弗雷克,说道:“能把你手里的这份文件给我看看吗?”
弗雷克喉结滚动,把这份本来永远也不可能让段宁知道它存在过的东西递给了段宁。这是傅轻决吐血那次刚醒来后弄出来的,那段时间简直不可回想,谢天谢地的是后来傅轻决终于暂时按下了做手术的事。可能是因为手术后的后遗症不可控、恢复期太长,也可能是因为些别的。弗雷克自然搞不清楚。
但他现在又在擅自作主,铤而走险。
段宁一边走一边随意翻了翻文件,最后只是拿在手里,既没有说话,也没有要归还的意思。
很快,他们还没走到那间关押室门口——砰的一声巨响!里面紧接着继续传来了一阵乒乒乓乓、惊天动地的声音。
江牧硬着头皮站在门口,段宁说:“把门打开吧。”
只见门一打开,里面是白刷刷的墙壁,房间里有简陋的包角桌椅,而傅轻决就在那里,正被几个人高马大的警卫员用力按在床脚边的地上,手腕也被铁拷拷住了。他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还是在最具有攻击性的易感期里,铁床已经被他砸出了凹陷,几个警卫员各处都挂了彩,场面混乱至极,一度面临失控。
其中一人正拿着一支针剂,打算注射进傅轻决的手臂里。
“住手!”江牧先一步进行了喝止。
关押室内的铃兰花香铺天盖地地涌了出来,浓度高得吓人的信息素甚至让江牧和弗雷克都不敢靠近。
段宁刚往里走,江牧下意识地拦住了他:“段长官……”
“让他们都松手,出去。”段宁说。
“段长官!”
“现在给他打抑制剂已经没有用了!”段宁看向江牧,厉声说道,“你把他弄进来不做处理的时候,就应该想到的,不是吗?你相不相信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强行挣脱出来,你打算让他杀了别人还是打算杀了他?”
最终,那几个警卫员冒着巨大的危险松了手,立即逃似的退出了关押室的房间。
不等江牧再说什么,段宁一个人走进去,反手便将门关上了。
傅轻决此时悄无声息地待在了原地,像一头受尽折辱而蓄势待发的野兽,手腕上挣扎出来的血痕和凌乱狼狈的模样是他即将展开攻击和报复的理由,体内不断腾升的火气和力量是他即将丧失全部理智的证明。
他可能认不出段宁了,只要等段宁靠近过来,他就会猛地扑来,瞬间咬死段宁。
“傅轻决。”段宁一步步走近,可能是因为太过难受,他只能声音很低地叫傅轻决。
傅轻决微微抬了头,露出了那双瞳仁漆黑而凶狠的眼睛。
门外的江牧和弗雷克只能透过门口那扇小小的口子看见段宁一个人的身影。而段宁竟然毫无畏惧地继续走去,直到他们看不见已经看不见段宁。
段宁在傅轻决面前蹲了下来,傅轻决目露凶光,仍然在看着他,眼睛里的通红的红血丝此时才显现出来。
“你觉得怎么样了?”段宁深呼吸了一口气,抬手碰了碰傅轻决手腕上的伤。
傅轻决垂下眼,看了片刻,转而继续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段宁,眼神逐渐变得迷茫混沌,然后在一把抓住段宁的手时愣了片刻,好似惊呆了。
他的声音听来还是低沉冰冷的:“段长官?”
段宁丢下另一只手里拿着的文件:“是我。”
傅轻决浑身烫得惊人,嘴唇也是干的,他像是终于被唤回了一点神志,痛苦无助而委屈地看着段宁,眼里忽然就滚出了泪来,朝段宁不确定地小心翼翼地喊道:“老婆……”
段宁心中酸楚难忍,终是抚上傅轻决的脸侧,低头抱住了他,哑声说:“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