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宁被傅轻决带上了车。
他终于闭上双眼,以一种看似狼狈的模样,沉沉陷入了梦乡。他也终于不得不停下来,停下自己撞击命运的肉身,不再与这世界搏斗了。
车内是一个恒温的密闭空间,隔绝了风雨,傅轻决将段宁抱在身前,用毛巾把他裹住,一点点擦干净那张在沉睡中也清冷锐意的脸。傅轻决的动作很轻,也许是太久没做过这样的事,更不敢想象还能有此时此刻,他的动作更显得笨重。
热气蒸腾,相贴的躯体体温回升,水珠从傅轻决额角流下来,分不清是汗还是雨。
段宁中途像是苏醒了过来,趴在傅轻决腿上的脑袋动了动,认清车饰之后他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处,声音含糊地说:“不去……不去榕湖,回公寓……”
“不去那个地方,”傅轻决心头一紧,低哑地说,“但我进不去你们军管区的公寓……你现在不能一个人。”
好在,段宁只苏醒了片刻,无法再对傅轻决要把他带去哪里提出异议。
傅轻决缓缓松了口气,揽着段宁的臂弯往里收了收,手掌轻轻托着段宁的脸侧。他希望段宁睡得更舒服一点。
良久之后,他坐直看向前方,让司机开车开得稳一些,然后面容冷峻地联系弗雷克,终于抽空指示和处理了刚刚在首都特别监区的善后工作。
他们自然回了最初的别墅。傅轻决一路抱着段宁上了二楼主卧,然后把人暂时放在沙发上。
傅轻决从进门起就拒绝了高管家想搭把手的好意,此刻房间里便不会再有其他人进来了。段宁不喜欢被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不喜欢被监视,他们私生活的领地也不该有人闯入和围观。傅轻决满身是汗,呼吸很重,呆呆看了一阵段宁,氤氲的眼睛有些泛酸。
他到浴室里放好水,出来后摸着段宁身上裹着的潮湿发热的衣料,皱起眉头便飞快地替段宁脱起衣服,然而他刚解开段宁领口那几颗纽扣,却突然停下了。
段宁不清醒,但傅轻决此刻非常清醒,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淋了雨,全身都湿了,”傅轻决自言自语一般,对段宁说道,“如果不洗澡换衣服,会很难受的,还会生病。”
他像是无可奈何了,几乎是心一横,手指一动,解开了那沉甸甸又湿漉漉的衣服,又三下五除二地脱掉了自己的,板着脸念经一样地说,“我只能帮你,你别误会我……”然后稳稳托抱着段宁走进了浴室。
要挪动一个有着alpha的先天体格的人,是需要很多体力的。
傅轻决终于扛着段宁回到床上时,整个人也已经精疲力尽了。但放手是一件太难的事。他感觉到段宁躺在他的身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段宁蜷身侧了过去,使他们之间有了更多的空隙。傅轻决转了头,他的动作比他发闷的声音更快一步。
“要误会就误会吧,等你醒了再说。”
段宁的腰上早已被一条有力的胳膊环紧了。
傅轻决怀着第二天醒来就算世界毁灭都不管的心情,也只能猖狂蛮横这一时半会儿了。
第二天,段宁在微微的光亮中睁开湿润的眼皮时,恍然愣了很久。
他是被热醒的——自己仿佛走到路的尽头,在倒下之后抛弃了前尘往事,最终置身在真空的温室之中,而身体却被什么压得喘不过气来,连呼吸都变得非常迟缓。他很熟悉这种感觉,在全身疲软无力又彻底放松之下,竟然一点也没有想象中难受的感觉。
傅轻决按照以往经验作出的判断没有出错。
段宁昨晚确实没有大碍,他只是心力交瘁,太累了。明明决定好了要休息,可身处权力斗争的中心,哪怕关掉手机、遣走他人、足不出户,他也根本无从获得真正的休息。政治斗争,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所谓结束,不过是新征程的开始。
一旦踏入那漩涡之中,便也是条不归路,任谁都无法抽身而退的了。
段宁眨了眨眼,低头看向箍在自己身上的手臂和紧扣着他后背的这个人,片刻之后深深吸了口气,他刚尝试把手抽出来,傅轻决瞬间睁眼,手里下意识一按,更用力地把段宁按了回来。
直到段宁蹙着眉头扭脸看向他,四目相对,傅轻决彻底回过神来。
喉结缓缓滑动了一下,他收回手臂,一下子坐起来,一声不吭地倚在了床头。
段宁浑身干爽,摸了摸贴身穿着的睡衣,再转头看向窗外,也半天没有说话。
这比世界毁灭还要糟糕,傅轻决盯着段宁的后脑勺,猛烈跳动的心脏逐渐紧缩,脸色也不自觉变得僵硬起来。
“有烟吗?”段宁一开口嗓音略有干涩,忽然问道。
傅轻决一愣,转身从抽屉里拿出烟盒和打火机,还没递过去,段宁已经反手摸在手里,转眼间吞云吐雾,然后看向了傅轻决。
“我记得你不抽烟。”
傅轻决定定看着他:“我是不抽烟。”
段宁还很疲倦,脸色苍白,睡眼惺忪。但不比傅轻决仍然紧张的神色,他竟十分坦然,笑了笑,垂眼说起话来:“在首都,人人都叫我注意身体,不要抽烟了……以前我是不抽的,但去了前线,香烟是军需品,谁都能变成老烟枪。”
他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变好了许多,只是指尖还会隐隐颤抖:“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抽一口吧,抽一口就好。”
“你现在比以前……好多了,是吗?”傅轻决记得段宁当初被他要求不许去上班时为香烟疯狂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
段宁说:”当然。“
段宁夹着烟,起身下了床,站在靠近阳台的玻璃门边。
“昨晚你……”傅轻决还没有说完,段宁就接过了话:“昨晚谁告诉你我不想活了?我现在是什么身份,你不是清清楚楚么。”
清晨的阳光直晃晃洒了进来,傅轻决眼神黯然,沉声说“清楚”。
“傅轻决,你当年救我,是为了报复我吧,因为那一次半夜的搜查……”段宁说,“拿我做筹码扳倒你的叔父,是一件回报渺茫的事情,但你还是做了,掌控一个你曾经控制不了的人,这种感觉也会让你误会?现在你也还在恨我吧……对你来说,恨就是爱吗?”
傅轻决不知道段宁一觉醒来会跟他说这些,段宁心明如镜,此刻却看似敞开心扉,实则强词夺理,全是在扭曲和回避。
“你说得没错,我是为了报复你,”傅轻决咬紧牙关,却全都顺着段宁在说,忍不住自嘲笑道,“我现在也在恨你,恨你那天在安全屋为什么没有一枪把我杀了,这样你就会永远记得我了。不能亲眼再看别人死在你前面的段长官,会在每一次想起亲手杀了我的瞬间,可怜可怜我的吧。”
段宁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当回事,他眼神茫茫地望着外头,无声叹了口气,低声说:“恨别人容易,想不恨自己却更难。”
傅轻决居然听不懂了,只心中慌得厉害。
段宁却直接转了话锋,像是忽然好奇地问道:“那天你和宋闻在房间里干了什么?”
傅轻决几乎快要忘了宋闻是谁,他又是哪一天和宋闻在房间里干了什么。
那天是段宁在此之前,在搬出别墅后,最后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他在楼下等傅轻决一起出发去欧联盟,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跟他一起改名换姓做任务的人就是傅轻决,也不知道他们会遇上歹徒,最后一起跳车。
傅轻决沉浸在沮丧之中,终于想了起来,也只短促地说:“没干什么。”
段宁手里的香烟快燃到头了,他转过身,又说:“我还给你的戒指,你应该早就收到了?”
傅轻决跟着站起了身,片刻,失魂落魄地点头道:”差一点收不到了。”
说完,他便直直往房间门口走去:“下楼吃饭吧,吃完饭再……”他仍然说不出口送段宁离开的话,他已经抱到过段宁了,一整晚,才知道人永远不可能知足,“衣柜里有你以前留下的衣服,都还在,你要换就自己换吧。”
饭后,鱼缸里的金鱼都在等着傅轻决去喂食了,备好的车也已经停在门口,段宁换了身新衣服,看着等在外面的司机,对整个早上从始至终都没见到佣人更加感到惊讶。
傅轻决问他要不要去看看金鱼时,他还在晃神之中。
段宁在阳光房门口便看见了自己从前投入了全部精力喂养的金鱼和那些花花草草。
“现在各方情绪高涨,17号的事还没完全处理妥当,可能还要再等几天,你要不先住在这里……”傅轻决说道,“刚好,国防部和傅氏之间有什么问题,你也都可以跟我说。”
段宁没有再看金鱼和花草,而是静静地看着他,说:“我会辞去国防部部长的职务。”
辞去国防部部长的职务,不仅代表他不会再有亏欠傅轻决的可能,他也不需要再时时刻刻记得与过去避嫌,更重要的是,他能远离漩涡的中心,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了。
他最先对傅轻决说了出来,前所未有地觉得轻松和畅快。
无论如何,这是段宁第一次有对傅轻决说真话的机会。
段宁和傅轻决穿过了阳光房,散步一般,缓缓走进外面的花园里。
“只是,辞起来恐怕很困难,你愿意最后帮我一次吗?”
段宁又找傅轻决拿了一根烟。
傅轻决只是跟着他走,从始至终都没再说过话。段宁也不失望或生气,因为他知道,傅轻决会说好。
他必须给傅轻决沉默的权利。
烟味飘散在两人之间。走到一处草地边时,段宁好像已经全不在意,看向傅轻决笑了笑,说:“你记不记得,也是你给我了一支烟,我们以前就在这里做……”
傅轻决早已死死地盯着他。他话还没说完,身体忽然一个踉跄——傅轻决猛地将他往前一拽,低头便堵上了段宁的嘴唇。
“不要再说了,”傅轻决像是忍无可忍,逮住猎物一般狠狠含着他的唇瓣,一只手也捉住了段宁的手腕,他嘴里边含糊地说着,边不轻不重地咬吮起来,“现在张嘴……”
段宁的心跳几乎要骤停。
他夹着烟的那只手无力地垂放在一侧,烟灰随之颤颤抖落,猩红的火星根本不敢靠近傅轻决。
段宁胸腔的起伏越来越剧烈,他毫无办法,只能在粗重的呼吸和无止境的掠夺中缓缓张嘴,让傅轻决加深这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