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辛不归和容珲端着茶水早饭并祝神一日早晚要吃的药敲响房门。
只听里面贺兰破低低说了声:“进来。”
二人一推门,往床榻一看,顿时瞠目结舌。
贺兰破靠在床头,下身盖着被子,不知坐了多久。祝神睡得倒香,只没睡在枕上,双手抱着贺兰破的腰,埋头在他怀里,几乎瞧不见正脸。
自打他二人进门,贺兰破的眼睛就没抬起来过,始终望着身下,时不时用手拨一拨祝神的头发。
容珲最先反应过来,拽着辛不归往前,把一应吃食放在桌上。
辛不归眼还直着,容珲已经开始招呼:“贺兰公子,可以和掌柜的起来吃饭了。”
贺兰破这才握着祝神的肩喊道:“祝神。”
祝神往他身上蹭了蹭,接着睡。
贺兰破又喊:“祝神?”
一连喊了两次,才听见祝神不情不愿应了一声,含含糊糊的,根本没醒。
容珲心里奇怪,祝神的生活习性他们伺候了那么些年最清楚不过,平日最难入睡,却极易惊醒。换作往常,别说进来喊人,就是外头走廊有点脚步声,祝神也早就睁眼了。如今怎么一连两日,夜里跟贺兰破待在一起,就睡得如此安稳,甚至还赖起床来。
他走进一步,提醒道:“二爷,到时辰吃饭了。”
祝神在贺兰破怀里动了动,像是还想睡,瓮着声儿说:“……不吃。”
“好歹先把药吃了,再……”
祝神把被子往头顶一掀,整个人都盖在了底下。
是一根头发丝儿也不想多听一个字。
容珲:“……”
贺兰破用手指挑起被子一角,免得闷着祝神:“让他睡吧。”
容珲叹气:“他就是不想吃药!”
以前在喜荣华,全客栈没人惯着,祝神一日三餐总被盯得很紧,连药也是陆穿原亲自配好嘱咐下头人守着吃完。大掌柜说一不二,祝神挣扎无用,浑水也摸不了鱼。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便装得比谁都听话,说让吃药绝对一口不落。
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出来,狐狸尾巴藏了一天,前一晚还勉勉强强给容珲面子乖乖吃了顿药,这会子仗着有人撑腰,更肆无忌惮不肯吃了。
贺兰破说:“什么药,拿来我看看。”
容珲递了药。
贺兰破拔出塞子,不动声色地倒出两枚在掌心,又还回去,接着朝桌上茶水瞧了一眼。
容珲心领神会,退回去端了茶过来。
贺兰破又轻轻推了推祝神:“祝神?”
祝神懒懒把眼睁开:“做什——”
话说到一半,被贺兰破用指腹抵着一枚药丸送进嘴里。
嘴唇短暂地触碰到贺兰破指尖温度后,舌尖便传来一阵苦涩,祝神醒了觉,一脸不悦。
贺兰破顺势接过容珲手中茶水:“喝了就不苦了。”
祝神缓缓抬眼,要死不活地往他脸上一盯——不管是八岁还是二十岁,贺兰破永远是这样,做了得罪人的事也面色如常,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甚至情绪和神态都没有一丝波澜。
石头扔水里还能听见个响,祝神瞪着贺兰破,对方是一点儿心虚也没有。
苦味在嘴里化开,他先坐起来,就着贺兰破的手送了药,随后掀开被子下床,对那副他抱着闻了一夜的身体不再有丝毫留恋。
容珲从贺兰破房里果真拿来些随军厨子做的糕点,虽说为了便于储存做得不甚细腻,总归比祠堂的伙食好些。
祝神漱过口,披了衣裳,有一搭没一搭吃着,问容珲:“今早过来的时候,有没有见着哪间屋子牌子变白了?”
“白牌子?”辛不归正伺候贺兰破洗脸,一面递着帕子一面转过来,“今儿我去看老五和李折,他们门口的牌子就翻到白面了。”
祝神问:“他们有什么异样吗?”
“异样倒是没有,一顿饭吃六个馒头。”辛不归回忆着,又觉着哪儿别扭,“但昨天还求爷爷告奶奶地求我们放过他们,今早又无所谓了。”
容珲听着,点评道:“这是知道自己没有退路,死猪不怕开水烫。”
“不对。”贺兰破在旁边擦手,开口道,“老五如此尚且不说,李折不是这样的人。”
“是啊,”辛不归应和,“李折贪财怕死,光被我们追那一路就不知道逃过多少次,昨夜那么好的机会,他怎么就坐以待毙了?”
容珲说:“难不成有跟你们谈判的条件了?”
“要是有,又何苦折腾这两个月。”祝神放下点心,“贺兰小公子,不妨带他们过来看看。”
上了床是“给我闻闻”,下了床就是贺兰小公子,贺兰破不咸不淡地扫了祝神一眼,把帕子往盆里一扔,转身领着辛不归走出去:“这就去给祝老板抓人。”
容珲目送人出门,扭头问道:“小公子这是生气了?”
祝神正要喝茶,一脸莫名其妙:“有吗?”
那边两个人走在路上,贺兰破步子迈得又大又快,辛不归亦步亦趋跟走后头:“公子你慢点!”
贺兰破停住脚,从手里捏出一枚小药丸拿给辛不归:“找个瓶子装起来,回去找人看看里头都有些什么。”
辛不过不明所以地接过,放眼前看了看,忽睁大双目:“这不是祝老板吃的吗?”
他望向贺兰破:“你偷人家药做什么?!”
贺兰破一眼睨过去。
“……”辛不归当即低头,浑身摸索起来,“我之前有个药瓶在哪儿来着……欸公子你等等我!”
紧赶慢赶不多时到了老五他们房里,只见二人同桌对坐,有说有笑。
辛不归进去押人,贺兰破只倚着门皱眉,似是察觉出不对。
老五和李折,壳子还是壳子,一个满身横肉,一个瘦骨嶙峋,偏偏眉眼间那股贪生怕死的贼气没了,浩然清明,像换了个里子。
他按捺着没说。沿路回去,李折和老五走在前头,贺兰破看着人不吭声,辛不归还在琢磨今早的事儿。
琢磨着琢磨着,辛不归就问出声来:“祝老板……是祝双衣吗?”
说完又一下醒神,立即给自己捂住嘴,两个眼珠子慌乱打量贺兰破。
整个府里都知道贺兰破这许多年天南海北一直在找一个人,只有辛不归知道那人叫祝双衣。
那晚在黑店,他问容珲,祝神认不认识祝双衣。
容珲知道,以贺兰破和祝神对彼此的态度,他说不认识,那是欲盖弥彰。
他回答辛不归:“有些关系。”
辛不归像贺兰破一样几乎一瞬间就以为祝神便是祝双衣。
容珲又说:“但掌柜的不是祝双衣。”
辛不归不信,可他瞧容珲神色,却像没有半点欺瞒。
今天他不小心说漏嘴,小心着贺兰破的脸色,一方面怕贺兰破想起祝双衣三个字神伤,一方面又想知道贺兰破到底清不清楚。
贺兰破只是垂下眼睫,沉默了片刻:“他说他不是。”
辛不归放开嘴:“他说他不是,你就信了?”
“我不信。”贺兰破说,“我不会认错任何人,更不会认错祝双衣。”
“那昨夜……”
“昨夜怎么?”
“昨夜……你……他……”辛不归用手模仿贺兰破今早摸祝神头发的姿势,“你们…… ”
贺兰破错开眼:“我只是睡不着。”
“睡不着?”辛不归忽地想起,“你是不是前一晚也睡不着来着?你一挨着祝老板就睡不着?他怎么你了?”
“…… ”
贺兰破突然调转话头:“昨夜你们门外有没有异常?”
辛不归回忆道:“没有啊。”
昨夜他依着贺兰破吩咐,容珲一进来,他就想法子拖住,假意找不到糕点不让人走,一直拖到入夜,容珲回不去了,才把吃食翻出来,随后二人便在各自床上睡下。
“对了,”辛不归说,“昨晚我们听到有钟声来着。”
“钟声?”
辛不归点头:“感觉更像梦。容珲也醒了,他说他也听见了钟声。那钟声很短,像是敲了一半就被打断了,钟声一断,我们就醒了。接着我们朝门外边看……”
“看见了什么?”
“看见门外……好像全是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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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和李折进了门就被辛不归一脚踹去祝神跟前跪着。
李折暴喝:“我们犯再大的错,自有礼法定夺!即便是沦为了阶下囚,也不该任人羞辱!”
容珲自顾凑到祝神耳边嘀咕:“这会儿不是拿脸给贺兰小公子擦鞋的人了。”
擦鞋那场好戏,祝神当日在台上也看了全程。他细细凝视这两个人,笑着扶起李折:“大人昨夜睡得可好?”
李折一站起来,便甩开祝神的手,扶起老五,又别开头冷冷一哼:“祝老板?前日客栈见你不同凡俗,今日果真就成了贺兰氏的座上之宾。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好,那我直说。”祝神笑意不减,“大人昨夜睡得可好?”
李折神色变得古怪:“你当真只想问这个?”
祝神点头:“可去了什么地方?”
“不曾。”李折否认,“此地入夜不可出门,我何苦做个不守规矩的人。”
“那这么说,大人整夜都在房里睡着?”
“自然。”
“欸——”老五在一旁打断,“昨儿半夜我醒,你不是还站在门口来着?怎么此时倒忘了呢?”
李折愣了愣,脸上有一瞬的空白。
祝神含笑看了他一会儿,问:“可是梦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