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
丘墟深宅的庭院里放置着一张软榻,祝神一身柔软的素白绸衣,松松垮垮束着腰带,正侧卧在榻上。
戚长敛不喜欢他那套碧色衣裳,刚把他从贺兰府救走那晚就逼着他脱了,拿出一套黑的一套白的,要他二选一。祝神当时才吃完药,哪有功夫去管什么衣裳,看一眼戚长敛穿的黑袍子,懒洋洋要了白色那件。
“就知道你会选凤辜喜欢的。”戚长敛一边笑一边给他换衣服,“不过也好,人要俏,一身孝。就当你给凤辜戴孝了。”
祝神皱了一下眉,觉得戚长敛这张嘴长得实在多余,恨不得他立马变成哑巴,又懒得搭理他,伸胳膊伸腿换完衣裳就睡过去。一觉醒来,便回到了家。
丘墟,祝神此生第一个容身之所。
人间正是大雪,丘墟也下。丘墟的雪贯穿了祝神大半个少年时代,那时的他看雪,有时喜欢,更多时候觉得它冷清得叫人厌烦。
此时他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腰侧的积雪随之抖落,祝神仰面躺着,很快睫毛上又挂上了雪粒。
由戚长敛念力所控,这里的雪并不使人生寒。祝神怕冷,又非要在院子里看雪,戚长敛便叫这雪下了整天。
他下半身盖了一层薄毯,因为翻身的动作,毯子从软榻一侧长长地垂到地面,堆在雪里。
戚长敛从檐下走出来时正好看见毯子一角从祝神小腿滑落,露出对方窄瘦的脚背与腕部,脚背上的青筋有些发蓝,脚踝的腕骨纤细凸出。
他走过去,干燥温暖的掌心握住祝神足弓,促狭着抬眼一看,祝神果真蹙起眉毛动了动。
戚长敛微微用力,祝神才屈起的膝盖又被拽下去,闭着眼似有如无地挣扎两下过后,便又陷入沉睡。
他如今的觉是越来越沉。
夜里睁着眼睛不睡,白日赖在床上不醒。戚长敛问他为什么不睡,祝神说屋子太黑;戚长敛又问不是点了灯吗,祝神说点了灯也还是黑。
戚长敛恍然想起,当年望香楼里,就算接客,也是要点灯的。
他拾起毯子重新搭在祝神身上,走到祝神跟前,反过手,用背面的指节轻轻擦过祝神的脸。
这次祝神很快醒了。
“睡多久了?”戚长敛低头看着他,手背停在祝神的脸上,“不下来走走?”
祝神偏头躲开。
他攥着毯子醒了片刻的觉,随后一言不发地下榻,光脚踩进雪里,无精打采地往檐下走,却没注意积雪淹没了第一层台阶,险些一个踉跄。
戚长敛在身后及时拉住他,顺势架住他的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搭,把人打横抱起,快步往屋子里去。
房中另设卧具,祝神一被放下,便腾地站起,将胳膊抽离出戚长敛的手中:“别碰我。”
戚长敛背着一只手,冷冷看着他。果然祝神走了没两步就因为腿伤失力往地上跪去。刚要往前倒,便腰间一紧,是戚长敛伸出一臂将他揽了回去:“好好坐下,我看看你的伤。”
祝神后背抵着戚长敛的胸膛,才被放上榻,又要起来。
戚长敛渐渐没了耐心,按着他不让动:“坐好!”
祝神一把将肩上的手打开:“叫你别碰我!”
戚长敛目光一下沉了,干脆将他压在小几上,张开手掌握住他的脖子:“我碰了,然后呢?”
祝神开始用脚蹬他,戚长敛便提起膝盖压住祝神腿根;祝神用手推,他将祝神双手攥在头顶。两个人就这么杠上,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谁也不服谁。
“放开我……”祝神呼吸急促,身体在细微地发抖,“不要碰我!”
戚长敛盯着他,暗暗咬了咬牙,忽将放在祝神脖子上的手移到领口,一把往外撕开!
祝神露出上半边胳膊和大片胸膛,正随着呼吸大张大合地起伏着,戚长敛使了劲,顺着撕出的口子直接往下探,五指停在祝神肋下,摸到最下方的肋骨,用力地按下去!
祝神吃痛,闭眼闷哼一声,弓起了背,脊柱抵在方几的棱上,前后受害,只能长长地吸气,接着便断断续续地呻吟起来。
戚长敛见他终于老实了,怕他一不留神又要折腾,干脆就这么卡着他,愠怒道:“你现在说说,还有什么地方是我碰不得的?”
祝神低着头,只是痛得喘气,肋间骨头脆生生的像要断掉,戚长敛放开他束缚在顶上的手,祝神也只能撑在后方桌面上,再没力气挣扎了。
他身上衣服垮了大半,清瘦过余,白得看不见血管与青筋,不多时肋下便红了一片。
戚长敛稍微松了力道,又问:“你人都是我养大的,哪里我没碰过?”
祝神愈发弯下腰,口中呻吟不断,几乎直不起身,此时戚长敛尚未察觉异常,只是不解:“干吗总跟我发脾气?你在贺兰破面前也这么无理取闹?”
话音一落,祝神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松开桌子抬头给了他一巴掌,戚长敛硬承了,祝神又趁机将他推开,跌跌撞撞往前走。
他轻而易举地把人抓了回来,将祝神翻过身压在几上,撕扯下另一边衣服,正咬着祝神的肩胛骨要去撕下半身,却发觉祝神蜷着肚子,在不规律地痉挛。
戚长敛心中一动,将祝神翻身朝上,才发现祝神在哭。
准确地说不太像哭,只是眼眶发红,盯着房顶一个劲流眼泪。同时身体抖得厉害,喉结仿佛吞咽着,在不停滚动。
戚长敛突然意识到,祝神该吃药了。
他将祝神抱到矮几上坐好,熟稔地从腰间摸出药丸送进祝神嘴里,顺便把祝神搂进怀中,站在祝神腿间,一遍一遍摸着祝神光洁的脊背,玩笑道:“好啦……我就吓唬吓唬你。”
祝神埋头在他肩上,脸上的泪很快浸湿他那一片的衣料,过了很久,沉闷的声音才夹杂着喘息瓮着似的传出来:“……我恨你。”
戚长敛一下子就笑了。
“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他把祝神的脸捧起来,一点一点沿着眼角鼻子擦干净,“说不过就打,打不赢就闹,闹到最后就是哭,鼻涕眼泪都哭完了,就说恨我。都快二十年了,还是这套。”
祝神的气没喘匀,药效使他的脑子变迟钝了。他颓然地坐在几上,只是湿着睫毛,鼻尖和嘴唇留有残红,木然地望向戚长敛,喃喃地又重复道:“……我恨你。”
戚长敛其实很喜欢祝神这副模样。两个人在一起待了五天,祝神除了吃药睡觉就是和他打架,打到最后他总有法子让祝神崩溃。这让戚长敛很舒快,仿佛只有这种时刻他和祝神是纯粹的,纯粹地回到了祝神小时候,那时祝神的喜怒哀乐里除了他就是凤辜。如今凤辜不在了,祝神是他一个人的,专为他发怒,被他惹哭,所有的情绪都是因为他而波动着。
他不厌其烦地捉弄祝神,看着祝神在他身下挣扎喘息,最后再把祝神抱在怀里低声安抚,即便祝神整日除了恨他就是想杀了他。
祝神麻木地说:“我恨你。”
戚长敛想,恨就恨吧。
“你也不是第一天恨我了。”他给祝神穿好衣服,“十岁那年第一次打你,你就说过恨我。”
祝神忽然不说话了。
戚长敛正蹲在他脚下给他看伤,没听见他吭声,便在榻前抬起头,似笑非笑道:“怎么?那时候不恨?”
祝神的目光茫然而空洞,他呆滞了半晌,蓦地对着戚长敛眨了眨眼:“不恨。”
戚长敛愣了愣。
他卷下祝神的裤脚,站起身凝视着祝神,明知道祝神现在吃完药脑子不好使,兴许话也是胡说,仍是低头凑到了祝神眼前,固执地问:“还记不记得那次我为什么打你?”
祝神垂下眼,又神游天外地沉默了。
戚长敛把他抱下小几,自己侧身坐在榻上,在把祝神放在腿间,从后头圈他住:“你把我珍藏了八年的好酒倒进池子里喂金鱼,后来怕我发现,偷偷喝了一缸子水,全尿进我那酒壶里,原封不动地埋起来。等我过年再拿出来一打开,嗬!”
他说到这儿泄愤似的在祝神耳朵上揪了一把:“这才是我把你救醒的第一年,你就皮成这样。凤辜说你生性顽劣,是我二人的劫,我还不信。我抓你过来,叫你把酒喝下去,你死活不喝,说那里头是尿。我问你怎么知道是尿,你怎么说的?你说看见我有天晚上梦游尿进去的!”
祝神不知听进去没有,软绵绵地慢慢往后倒,倒在他身上,靠着他的肩打起了瞌睡。
“大年三十,我把你吊在山顶那棵桃树上打了一顿。又放不下面子,半夜悄悄让凤辜把你放下来,带你回去吃了顿年夜饭,从此你就黏上了凤辜。第二天我拿红包给你包了压岁钱,红包是我在山下选了好久的。你一大清早扒在我房门口,我以为你是认错来了,便让你进来。哪晓得我一伸手,你张嘴就咬。我怎么骂你都不松口,一气之下又把你打了一顿。压岁钱没送出去不说,一辈子就记得你当时的眼神,看仇人一样,说你恨我。”
戚长敛自言自语地说完,低头一看,祝神已躺在他怀里陷入熟睡。
他垂目观察着他睡觉时颤动的眼睫,还有瘦瘦小小的鼻尖,和二十年前那个死在乱葬岗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你恨了我这么多年,怎么现在却告诉我,当年说的……其实是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