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长敛是无所顾忌的人。
他打心眼里就不信这世上除了凤辜还有谁能胜过他。
当他听见屋外喊声准备把祝神扔开出去看看时,心里莫名一悸。
于是他走几步又回头觑了一眼:祝神衣衫不整地仰靠在椅子边,神情木然,满身都是幻觉发生时自己在屋子里撞出的伤痕,不像能在他背后翻出水花的样子。
正是这一回头,使他堪堪躲过了门外直朝他面门而来的一把飞刀。
刀尖擦过他的侧脸,在他眼角留下一条细而长的刀口,很快顺着颧骨淌下几滴血来。戚长敛抬手一摸,发觉自己鬓角被割下一缕断发。
而那柄刀——如果他没有回头,应该是已经穿进了他的眉心,此时正不偏不倚钉在他身后的砖墙里。
如此长的苗刀,从远处飞来能插入砖墙而不掉落下去,用刀之人无论刀法还是内力都可见一斑。
戚长敛没有功夫深思,因为下一瞬,一个颀长的黑影闪身到他眼前,以他根本无法反应的速度将他掼倒在地。贺兰破与他近在咫尺,慢慢从他身侧抬起头来,双眼如同黑暗中的两把鬼火,声音更似地狱的幽魂恶鬼,开口都带着一股寒气:“祝双衣呢?”
戚长敛低着眼睛,面上镇定不动,心里却暗自有了一些慌乱与动摇。
这个人的速度太快,快得恐怖如斯,不像肉体凡胎似的,出手竟然更敏捷于他的念力!
正因为贺兰破太过迅猛,以至于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屋子暗处悄没声息的祝神。
戚长敛不急不缓地同他打太极:“这里没有祝双衣。”
接着戚长敛略略偏头,朝角落的方向敲了敲地板,唤猫狗一般喊了一声:“祝神。”
半边没入黑暗的椅子腿旁响起锁链声时,贺兰破浑身显然一僵。
戚长敛抓住时机,趁此将贺兰破踹翻,举手凝聚念力,一掌下去,几乎是一击便要把贺兰破脑袋打开花的架势。
然而贺兰破在与屠究多年过招的经验下,早就练出非比寻常的打斗反应,没等戚长敛那一招落到自己身上,他猱身而起,踩着桌脚飞步上墙,拔出了那把长刀。
那刀浑身卷刃,腰部还裂了极大一个豁口,其余地方稀稀拉拉的小缺口更是不计其数,不知先前经历过什么,反正早已算不得一把刀了,甚至说它是兵器都算抬举。不过落在贺兰破手里,就算是块废铜烂铁,也是杀人第一的宝刀。
戚长敛的念力面对贺兰破根本没时间发出第二招,他简直是第一次见贺兰破这种功夫比法师念力还快的怪物,两个人相对时,念力使不出去,那就变成了纯粹的肉搏。
好在他在这方面也不算很差,几个来回过下来,除了祝神待的那块地方完好无损,两个人打得就差把整个房子拆了。
慢慢的戚长敛落了下风。
“贺兰公子。”最后一次他被贺兰破抵在墙里,往旁边啐了一口血水,依照着记忆里祝神对贺兰破的称呼这么喊道,“你这小情郎还很称职嘛,我第一次见这么不要命的人。”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你。”贺兰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死神一般盯着戚长敛,“十二年后,你还会见我一次。记住,我叫贺兰破,下次见面,叫对我的名字。”
“还有,”贺兰破缓缓举起刀,“下次我叫你滚的时候,记得跑快一点。”
他将刀尖对准戚长敛的胸口:“不然,就会像现在。”
——十二年后的戚长敛确实很听话,贺兰破叫他滚他便走了,也记住了贺兰破的名字,还戏称贺兰破“来得很快,只用了七天”。那是他印象中第二次与贺兰破见面,而在那时的贺兰破眼里,两个人却是初遇。
那次见面,对贺兰破而言,只发生在点燃沾洲叹的前夕,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对此时的戚长敛而言,还有十二年。
现在贺兰破的刀刚要刺向他的胸口,戚长敛忽道:“你知道你杀不死我?”
“我知道。”
戚长敛的心不在这副腔子里,就算把他五马分尸,只要心还在跳,他就不算死。
贺兰破说:“可你只剩这一副身体了。”
戚长敛笑笑,转而问道:“你知道祝神快死了吗?”
贺兰破的动作微微一顿。
“做个交易吧。”戚长敛按住贺兰破的刀,“我救他一命,你别斩我的头。”
接着他扬声喊道:“祝神!”
祝神牵动着锁链,从暗处爬出来。
因为帝江锁的长度限制,他只能缓缓爬到明暗交界处,再不能往前,便将额头抵在椅子角,痴愣愣的,一动不动了。
贺兰破看着他几乎被抽空了魂的一双眼,心里像被挖空了一块。
他攥住戚长敛的衣领,如果祝神真被对方控制了,他确实不能在此刻下刀:“你对祝神做了什么?”
“你放开我嘛。”戚长敛邪邪地笑道:“我去救他。”
见贺兰破不动,他又道:“我打不过你,命在你手里,不会轻举妄动。”
祝神其实只是这段时间服用了太多裂吻草,眼下药效还没过,真要说救,一时半会儿也救不过来。
戚长敛同贺兰破说自己要救祝神,托辞是保命。
实则他根本不在乎自己这条命!
等贺兰破略一松手,屋外突然刮起一阵席卷天地的狂风,屋顶被刹时掀翻——风雪也是戚长敛念力的一部分。
他趁乱在风雪中掳走祝神,待贺兰破追杀出来时,他正把祝神裹在怀里,背靠着一块巨大的岩石,身前风雪阵中下了极大念力,虽拦不住贺兰破,却能把人困住一时半刻。
“祝神……”他摇晃着祝神的双肩,逼迫祝神凝聚目光,“看着我……看着我!”
祝神姿态随意地坐在他腿上,因为没有意识,所以任人摆弄。
然而他对戚长敛的声音还是很敏感的,毕竟经历了这么些日子的折磨,再不敏感也不行了。
戚长敛喊了两声,他便抬起眼皮,集中视线到戚长敛的脸上。
裂吻草有短暂的刺激精神的作用,戚长敛顾不得许多,看他神情实在迟钝,一连又往他嘴里喂了两三颗,末了心一横,将带在身上的所有裂吻草握成一把,全倒进了祝神嘴里。
祝神皱着眉,在他怀里挣扎了两下,他便堵住祝神的嘴,一面捏着祝神下颌迫使人张嘴:“吃下去……咽下去!”
祝神吃了,在戚长敛身上冒起汗来,又开始急促地喘气。
这时戚长敛攥住他后脑的头发,命令道:“看着我的眼睛!”
祝神被攥得头皮生疼,因为药效使他对外界感知敏锐许多,此时便察觉出冷来,一边抬头,一边不住地打冷颤。
戚长敛脱下衣服将他裹住,同时掌心覆在祝神的印堂。
祝神双耳发鸣地望着他,只觉得头脑生疼,光瞧见戚长敛两张嘴唇张合,声音却断断续续。
他察觉到戚长敛在抹去他的记忆和七情。
“……明天太阳升起之时,你就会忘记一切。”
“你将无悲无喜,无情无爱,你不会记得所有的恩怨和爱恨……”
他昏昏沉沉听着,眼珠子茫然地晃了晃,只觉得大脑渐渐空白了,什么都不剩了。
下一刻,祝神倏地抓紧戚长敛的胳膊,莫名地恐慌道:“不,不要……小鱼……我还没接他回家……我不能忘了他……我不能忘了他!我求你……小鱼……我不能忘了小鱼!我求你,我求你!”
他的脸是苍白的,唇也是苍白的,那双眼睛却在瞬间涌现出无数的波澜与生气。
戚长敛凝视他片刻,像不懂一个路边随手捡来的孩子为何会使祝神这样看重,就像他从来来不及思考自己为何不肯放过祝神。
他沉默地盯着他,开口说出三个字:“抱紧我。”
没等祝神做出反应,他蓦地吼出声:“抱紧我!”
祝神浑身一颤,忙不迭抱住他。
一面抱,一面不停求着,几乎带了哭腔:“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小鱼还没回家,我不能忘了他,我不能啊……”
戚长敛绷紧的手背悬在祝神脑后,良久,终于是放下了。
眼前的风雪里逐渐显现出一个人影,雪花下刀片似的在风里飘,割破了贺兰破的衣服和头脸,却没拦下他的脚步。
戚长敛远远地打量了贺兰破一遭,才发现对方身上的惨状并不比祝神好到哪去。
如果祝神拔了一手的指甲已算得上狼狈,那贺兰破的双手简直惨不忍睹。
他先前不知去过哪里,也不知做过什么,十个手指头反正是烂得连指甲都找不到。两只手掌伤得只剩肉不见皮,旧伤新疤翻卷着,眼下受了冻,又裂出许多口子,人是血淋淋的一个,在雪地里顶风走着。
戚长敛摸了摸祝神胸口,发现还有心跳,只是异常的快,大概是服用了过量裂纹草的缘故。
他捧着祝神的脸,隔着头发一遍又一遍地亲着祝神的脸和耳朵:“要么忘了我,要么恨着我——咱们这辈子,只能这样了。”
说完,他猛地把祝神推向一边,直直望向贺兰破。
贺兰破举起手,一刀飞来,扎进了他的胸口。
戚长敛只觉一痛,不过痛得并不厉害,因为胸膛内空空荡荡,故而没有击重要害的濒死感——当初祝神杀他,可是在最后一剑斩了他的头啊!
戚长敛被钉在岩石上,静静地坐着。
雪意渐杀,贺兰破走过来,径直抱起了祝神,经过他身边时,步子稍微一顿:“这刀杀不死你,但至少能困你十二年。”
他翘着嘴角,没有说话。
天地间只剩他一人,雪停了,他的念力止了,身体却从脚底开始结冰。
他想不明白贺兰破肉体凡胎,普普通通一把刀,怎么能使他的身体冻住,将他镇压十几年。
直到那冰攀爬着结在他胸口处,连着那把卷刃的长刀一起冻住,戚长敛浑身一震,像感应到什么难以置信的事物。
他慢慢低下头,对着胸口那把刀狐疑地喊道:“凤辜?”
满山寂寂,无人应答。
戚长敛的话凝结在寒冰里:
“你怎么……只剩一缕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