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越说要谢让留下帮他, 但其实也没怎么要他操劳。
朝廷的乱局没持续多久,宇文越动用帝师原先留下的情报网,抓了几个派系领头官员的小辫子,又从地方提来几个信得过的官员, 总算使得局势稳定下来。
早春的倒寒结束后, 谢让按照先前的约定, 遣散了来给小皇帝讲学的学士,亲自教导起对方功课。
至于萧长风那边, 谢让原以为南方地势险峻,率兵南下会是一场苦战。
谁知道, 前线的捷报一封又一封传来。
前后不过一个半月时间,将地方豪绅抄家而缴获的金银财宝, 便随着奚家现任家主的首级, 一同被送回了京城。
萧长风暂时驻军益州修整, 谢让则是带着奚家家主的首级, 去了趟奚太后的慈宁宫。
奚太后自从回宫后, 便成日闭门不出, 只在寝宫中吃斋念佛。谢让见到她时,她仍然穿着一身染了香火气的素衣,手中缓缓转着一串佛珠。
看见亲生兄长的头颅,女子却没有露出多少悲伤的神色, 只是仿佛如释重负一般, 轻轻舒了口气。
谢让屏退左右,道:“按照约定, 我会为您安排好一切, 送您出宫。”
这是奚太后的条件。
她帮助圣上清缴奚党,事成之后, 圣上要放她自由。
奚太后点点头,又问:“奚家其他家眷,皇帝打算如何处置?”
谢让:“自然是按律法处置。”
按照律法,与逆贼谋反是要诛九族的罪过,就算圣上法外开恩,最终不牵连九族,奚家本家人也应当被满门抄斩。
“奚家人,并不全是罪大恶极。”奚太后缓慢道,“我大哥二哥已死,嫡系血脉也受到牵连,如今奚家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他们都是无辜的。”
谢让没有答话。
他沉默许久,抬眼望向坐在前方主位上的女子,轻声开口:“太后,臣有一件事,一直想问您。”
“六年前,臣的故乡遭劫,与奚家有关吗?”
奚太后手指不动声色颤了颤:“……有。”
谢让闭了闭眼。
当年的幕后黑手是谁,其实很好猜。
当初,谢让是主动向先帝请愿辅佐太子,而那时候,最希望太子沦落到自己的掌控之中的,正是大奸臣奚无琰。
谢让风头太盛,自然会引起他的忌惮。
但不知为何,先前那个谢让,在回到京城后从未调查过这件事。事实上,在宇文越将事情告诉他之前,谢让压根就不知道有这回事。
在他记忆中的那本书里,从未提起过帝师谢让的家人。
就算到了现在,他对这些事也并无多少实感。就像当初那位在政治斗争中受到牵连的殿阁阁老,谢让甚至连恩师的样貌都记不真切,想起时唯有莫名的悲伤,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谢让心口隐隐有些发闷,他无声地换了口气,道:“圣上不会滥杀无辜,臣也不会。但奚家人是否无辜,不能只靠您的一面之词。”
奚太后诧异地抬起头:“你……”
谢让神情波澜不惊,平静道:“若没有其他事,臣先告辞了。”
他转身欲走,奚太后忙道:“当年的事,我很抱歉。”
“……那些年,我像是昏了头似的,言行都不受控制。如果我能更快醒悟,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谢让脚步一顿。
他回过头来,眉头微微蹙起:“您说……言行不受控制?”
“是。”奚太后道,“你就当做我是在找借口吧,但自从我被送进宫里,成了皇后,就好像变了个人一样。回想过去,我至今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些事。”
从出生开始,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她被教导学习琴棋书画,学习礼仪规矩,甚至学习害人的法子,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进宫,成为后妃,为家族铺路。
可她自幼就讨厌这些东西,更讨厌皇宫的冷清与勾心斗角。
她反对过,也抗争过,但一介女子的声量,如何能抵得过一个权势滔天的家族。
十五岁生日过后,她被送进宫里,嫁给了先帝。
从此变得不择手段。
从区区嫔妃,再到皇后,她手上沾染了无数鲜血,性子也变得与过去截然不同。本家人以为她是想通了,对她的变化十分赞许,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直到几个月前,她像是忽然清醒了一般,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可怕的事。
也是从那时候起,她决定不再帮着本家作恶。
“……你不相信我也没关系。当初,我帮着兄长做了很多错事,你家人的事……我也不能置身事外。”奚太后道,“离宫之后,我会寻一处庙宇清修,偿还这些年的罪孽。”
她低头看了看缠在手腕上的佛珠,轻笑了下:“说起来,前些年我吃斋念佛,不过是想伪装出与世无争的模样,其实我心里从没信过这些。”
“可近来渐渐觉得,这世上是不是真有神佛,在冥冥中操控人的命运。”
“将人的命运引至绝路,可不像是慈悲为怀的神佛所为。”谢让轻声道。
如果真有那种力量,那一定不是神,也不是佛。
谢让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但他没继续再说下去,只是道:“您先休息吧,待安排好后,臣会派人来送您出宫。”
奚太后张了张口,似是还想再说什么,却最终没能开口。
谢让大致能猜到她的意图,道:“季雪舟眼下还关在牢里,待查明他的罪责,就会做出处置。您若是想见他一面,臣可以安排。”
“……还是不见了吧。”奚太后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他对奚家忠心耿耿,现在多半恨透我了。不过,他跟在我身边这么久,的确没有做过什么危害朝廷的事。或者说,没来得及。”
“当初给皇帝下毒,是我的计划,他事先不知情。”
谢让点头:“猜到了。”
如果真是季雪舟,或是奚家想要动手,不会用这么周旋的法子。虽说当初那宫女极力将行事的意图解释清楚,但细想下来,仍有破绽。
当初奚无琰在被逼上绝路之前,就曾有过谋朝篡位的想法。奚家人若想报复,直接杀了宇文越取而代之就是,何必偏要留下宇文一族的血脉。
更何况,那天夜里他们就算真得手了,那宫女多半也很难从宫里全身而退。
恐怕,那女子在进宫时,就没有想过要活着离开。
奚太后闭上眼,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悲伤之色:“那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如果我的皇儿还在,应当与她差不多大吧。”
谢让没说什么,女子也没再继续说下去。她摆摆手,示意谢让离开。
谢让转身走出慈宁宫,厚重的殿门合上前,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坐在殿内的人。
岁月没有在那张美艳昳丽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可她的神情,在那一刻忽然变得格外疲惫。她前半生都在被命运牵引着往前,在挣脱束缚之后,身边却什么也没能留下。
谢让走出宫闱。
他打发走抬着御辇来接他的小太监,独自行走在宫墙下。
如今已是仲春时节,宫中随处可见花团锦簇,万物复苏之景。在冬日里最惹眼的梅花,却已经开始逐渐走向凋零。
谢让站在一株梅树下,原本繁茂的花枝只剩些许零散的花瓣缀在枝头。他伸手轻轻一碰,那花瓣便失了依附,缓缓散落。
“早说了不让你自己来,你偏不让我跟着。”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谢让收回手,却没有回头:“这个时辰,你不是应该在户部吗?”
“那边忙得一团乱,我在那儿待着也没用。”宇文越走上前,将手中的薄衫搭在他肩头,“只是清点货物而已,不用我亲自盯着。”
南征军清缴的财物昨日刚到京城,需要仔细清点核对过来,才能纳入国库。这几日京城处处透着喜气,宇文越甚至给百官放了几天假,唯有户部,各个忙得脚不沾地。
“那就读书去。”谢让道,“昨日教你那些,都背熟了吗?”
“早会了。”宇文越绕到他身前,帮他系起罩衫的系带,“老师现在就能考我。”
谢让别开视线:“……没这心情。”
“承认你心情不好了?”
“……”
宇文越轻轻叹了口气,悠悠道:“要换做几个月之前,我打死也不相信,帝师谢让竟是如此感情用事的人。”
谢让蹙眉:“我哪里感情用事?”
“你若不感情用事,这段时间为何要动用所有情报网,将奚家上下所有人都查了个遍?”宇文越道。
谢让说他不想伤害无辜,这不是假话。甚至在前些时日南方战事尚未平复时,他已经预料到了如今这局面,并提前开始调查起奚家上下。
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反心的人,也不想有任何无辜者受到牵连。
“怀谦,你的心太软了。”宇文越低头注视着他,轻声道。
就算猜到奚家是害他灭门的凶手,就算曾经是敌对关系,他仍然会为奚家人考虑,会为奚太后的处境感到难过。
所以宇文越才不希望谢让独自来见奚太后。
他与过去那个冷酷无情的帝师谢让,的确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谢让垂着眼不说话,宇文越偏过头,朝候在不远处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后者点点头,转头不知从何处拉来了一匹马。
正是先前宇文越亲自训练的那匹乌云踏雪。
马匹被拉来近前,脑袋立刻亲昵地去拱宇文越的胸膛,后者躲了下,拍了拍它的脖子:“乖一点,听话。”
谢让问:“你要做什么?”
“老师不是心情不好吗,我陪你出宫散散心。”宇文越笑起来,赶在谢让开口前说道,“老师别骂我不务正业,奏折我全都处理完了。百官今日都在放假,朕就休息一天,也没关系吧?”
“……”
难怪他明明在宫里,却没穿皇帝的便服,而是换了身寻常服饰。
谢让默然片刻,并没反对,只是道:“想出宫散心,坐马车不就是了。”
“马车哪有骑马有意思。”
宇文越乐呵呵的说了这么一句,一手拽住缰绳,一手揽过谢让的腰身,纵身一跃。
“宇文越!”谢让惊呼一声,竟直接被人抱着骑上了马。
“老师别乱动。”对方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小黑还没给旁人骑过,你再乱动,它要发脾气了。”
谢让浑身僵硬,就连吐槽宇文越给这乌云踏雪起的什么破名字都顾不上,连忙抓住宇文越的手臂:“你、你快放我下去!”
“别怕,我说笑的。”宇文越道,“它很乖的,老师摸摸它,让它熟悉你。”
谢让一只手死死抓着宇文越,犹豫了许久,才小心翼翼伸出另一只手,缓缓落在身下马儿的鬃毛上。
小黑打了个响鼻,没有表现出排斥。
谢让紧拧的眉宇舒展开来,大着胆子又摸了两下。
消瘦纤长的手指被那漆黑的鬃毛衬得愈发苍白,宇文越搂着怀中柔软的身躯,神情忽然变了变。
他不自在地往后挪了几分,意识到这似乎的确不是什么好主意。
宇文越抿了抿唇,小声道:“要不……我们还是换马车?”
“为何?”谢让已经不怎么怕了,还伸手拍了拍身下的马儿,“它很听话呀。”
“……”
它是很听话。
但有别的玩意不太听话。
宇文越张了张口,见谢让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最终还是没能开口。他暗自叹息,勉强平复下躁动的心绪,轻轻抽了下缰绳。
马蹄轻踏,缓慢朝宫门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