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季从来都是疾病高发的时段, 自入秋以来,宫中生病的人多,太医院日日人满为患,几乎没什么清闲时候。
冯太医缓缓步入大堂, 却愣了下。
今日来太医院的人也不少, 大堂内, 几位医官正在看诊,抓药的宫人排起长队, 与往常的景象并无差别。
唯一的不同是……
好像,太安静了?
以往太医院要来了这么多人, 那必然是人声嘈杂,恨不得各个都扯着嗓子喊。可今日, 除了必要的交流之外, 几乎没几个人说话。
众人安安静静, 各司其职, 秩序好得不可思议。
冯太医恍惚了一下, 随手抓了个路过的医官:“院里这是怎么了?”
“冯太医?!”那医官惊呼一声, 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连忙弯腰朝他行了一礼,“没、没什么,下官还要熬药, 先走了。”
说完, 急匆匆跑了。
冯太医:“?”
冯太医一头雾水,皱着眉穿过大堂, 往内院走去。
刚走进内院, 脚步猝然一顿。
与内院连通的堂屋内,一名青年坐在屋子里, 端起手中的茶盏不紧不慢地品着。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朝冯太医微微一笑:“总算回来了,可让本官好等啊,冯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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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太医在太医院中有专门的休息之所,他推开房门,侧身让开:“谢大人请。”
谢让没与他客气,径直走进去,在主位坐下。
冯太医局促地跟进去,手忙脚乱要帮谢让倒茶,拿起桌上的茶壶,才发现壶是空的,又慌忙道:“下、下官这就去让人来添茶。”
“不必。”谢让道,“冯太医腿脚不适,坐下说话吧。”
冯太医悻悻把茶壶放回去:“下官……站着就好。”
“随你吧。”谢让懒得与他绕圈子,直截了当问,“我来是想问你,宇文越是怎么回事。”
冯太医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谢让给了他一个“早让你坐下说话了”的眼神。
他耐着性子,悠悠道:“别紧张,只是这段时间圣上躲起来不肯见我,功课也一直搁置,本官身为太傅,理当过问。听说这段时日,圣上时常召你去寝宫看诊,宫中都传言,圣上是染了风寒,一直未愈。确有其事吗?”
“风……风寒,是、是风寒!”冯太医以头点地,吞吞吐吐道,“圣上风寒未愈,是担心将病气过给谢大人,这才……这才……”
“原来如此。”谢让微笑,“所以,圣上躲着我,还是出于好意了?”
冯太医:“这……”
谢让起身,走到冯太医身边,将他扶起来:“冯太医,你也清楚,圣上年纪尚轻,所以才需要你我这样的股肱之臣,从旁辅佐。”
“现如今,整个大梁江山的职责都落在圣上肩上,若他出了什么岔子,你我难辞其咎。”
他将冯太医扶到一旁坐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冯太医,我知道你不是个愚忠之人,医者仁心,你应当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谢让话音温和,落在冯太医心头,却犹如巨石敲击,身心俱震。他沉默许久,终于颤声道:“下官……下官罪该万死啊!”
宇文越避着谢让的缘由,其实并不难猜。
那小兔崽子不可能忽然对他性情大变,这么长时间都躲着他,必然事出有因。既然对方仍然关心他在昭仁殿的动向,证明那缘由并非出在谢让身上。
只能是他自己出了问题。
而宇文越身上最大的隐患,便是他那乾君的体质。
这些谢让此前就有猜测,近来又听闻,宇文越时常召冯太医去寝宫看诊,心中更是确认了七七八八。
所以他才会来太医院。
无论日后如何打算,他都不能放任宇文越不管。
冯太医这段时间多半也承受着莫大的心理压力,说完那句话后,便老泪纵横,断断续续将事情尽数交待出来。
自圣上分化以来,冯太医就一直在想办法,解决他那信香过于浓烈的特殊体质。控制信香的法子其实是有的。民间黑市上有许多类似药物,服用后能暂时控制信香不显,外表看上去与寻常人几乎没有不同。
但无论哪种药,对圣上来说效用都不大。
他的信香实在过于浓烈了。
于是,冯太医遍寻医书,亲自改良了药方,做出了先前提供给圣上使用的抑息丹。
服用了抑息丹后,圣上的信香果真稳定下来,甚至就连旁人的信香都感知不到。
可那药的副作用同样很明显。
一是随着服用次数增多,效用也会随之减少,只能不断增加药量。
其二则是,此药并不能改变乾君体质,只是起到压制作用。堵不如疏,压制太久,迟早会失效,甚至反噬。
“所以……你给他的药失效了?”谢让沉声问。
冯太医道:“原、原本那药应当还能再维持个一年半载,可不知为何,前些时日忽然便难以压制。圣上并未向下官提及缘由,但下官瞧着……像是短时间接触了大量坤君信香所致。”
“前些时日……”谢让喃喃开口。
既是前些时日忽然失效,那多半就是他们去望海阁那次了。
那天,宇文越似乎陪了他一整夜。
他明知道,谢让不过是因为喝了药酒,短时间气血过盛,并不伤身。
他明知道,想要信香长期维持稳定,除了自身必须清心寡欲之外,也不可接触太多旁人的信香。
他……
这臭小子。
谢让神情又沉了几分,问:“他眼下情况如何?”
“圣上的意志超乎寻常,按理只要不再与坤君接触,不再受到坤君信香影响,便可维持理智。所以……”
“所以他才会躲着我。”谢让叹道。
“不错。只不过,如此也并非长久之计。”冯太医又道:“下个月便是恩科,圣上已下旨准许坤君参与科举,等到科举结束,必然会有坤君入朝为官。到了那时……”
到那时,他仍然不可避免要与坤君接触。
这也是宇文越不能放任自己的情况恶化下去的缘由之一。
可笑的是,这科举改革之事,最初就是谢让促成的。
谢让按了按眉心,问:“还有什么办法吗?”
冯太医:“有是有,可是……”
“说。”
冯太医:“下官已经与圣上提过好多次,只要完全标记坤君,一切都可迎刃而解。可圣上他……”
他不肯。
就算知道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他仍然不肯。
他宁愿就这么躲着谢让,宁愿自己就这么被折磨下去,也不肯选择这条路。
“真是固执啊……”谢让轻声道。
这么固执的扑在他身上,有什么用?
宇文越需要的,不是谢让这种不知为何具有信香的中庸,而是真真正正,能够与乾君结合的,坤君。
谢让不是坤君。
他帮不了他。
谢让闭了闭眼,转过身去。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冯太医完全平静下来,屋内再听不见半分响动。
许久之后,谢让低声道:“太医先前与我提过,这世上契合的信香并非独一无二。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在短时间内,尽快找到与圣上信香契合的坤君。”
冯太医诧异地抬起头:“可是谢大人,圣上对您……”
若说过去他还对两人之间的关系有误会,事到如今,他哪里还会看不出圣上的心思。只是这等皇室秘辛,他不敢乱说,更不敢向任何人提起,包括那两位当事人。
谢让冷声道:“冯太医,有些话,不可乱说。”
青年背对着他,看不清神情,语调却波澜不惊:“圣上年纪小,容易对旁人产生依赖,这是很正常的事。他身为一国之君,当以大局为重,否则,如何坐镇这江山。”
为君者,不能有任何软肋。
谢让也不会允许,因他的存在,使得宇文越具有软肋。
冯太医重重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谢让行了一礼:“是有办法的,下官这就去办。”
谢让点点头:“今日我来太医院的事,圣上多半会知晓,你要想办法应付过去。”
“晚些时候,我会写封密信到都察院,让段景尧配合你。”谢让顿了下,又道,“我只能给你一个月时间,尽量多挑些合适的人选,但不能走漏了风声,尤其不能让圣上知道。”
冯太医:“下官明白。”
得了应答,谢让没再说什么,抬步往外走去。
冯太医又叫住了他:“谢大人。”
谢让偏头:“还有事?”
“谢大人以社稷为先,如此牺牲,下官甚为敬佩。”冯太医躬下身,朝谢让深深行礼,“下官以前对谢大人多有误会,还望大人宽赦。”
“牺牲?”谢让站在门边,手指落在门扉处,却是轻轻笑了笑,“是圣上被迫做出了牺牲才对吧。我不顾他的想法,用这种法子逼他,我哪有什么牺牲?”
“可是您与圣上……”冯太医欲言又止。
谢让没有回头。
他眼眸垂下,侧脸在门后的阴影中显得模糊不清。
半晌,他轻声开口,像是在向冯太医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他是我的学生,仅此而已。”
除此之外,他们不会有任何关系。
也不该有。
“走了,有什么进展,派人传信给我就是。”谢让摆摆手道,“你这太医院里到处都是草药味,闷得慌。”
冯太医张了张口,不等他说什么,青年已经推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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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西域使臣离开京城,圣上特意派了礼部前去送行。
但身为接待大臣的谢让,却并未现身。
谢让去太医院的事,冯太医多半应付得不错。至少,宇文越并未因此来找他,也没听说他因为任何事苛责冯太医。
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谢让都在他的昭仁殿安生待着。
据在昭仁殿侍奉的宫人回报,太傅仍和往常一样,品茶赏花,偶尔叫人去书库找些书来看,偶尔又在桌前伏案书写。
宫中识字的人不多,并不清楚谢让都写了什么,同样也不知道,谢让藏在床边的手稿,日渐厚了起来。
就这么过了一个月,这日,安生了许久的太傅大人却忽然作起妖来。
“大人想回丞相府?”奉茶的小太监吓得险些连茶杯都没拿稳,“是……是有什么要事要处理吗,奴才替您去办。”
“也没什么要紧事。”谢让支着下巴,气定神闲,“就是宫里待得太闷,想出宫转转。”
盛安道:“原来大人是想出宫去玩,奴才这就安排。”
“等等。”谢让叫住他,“谁说我是想去玩,本官是想回去住一段时间。”
盛安露出几分犹豫之色:“这……”
谢让虽住在宫里,但他出入宫门其实并无限制。
之所以如今都住在宫里,除了宇文越坚持要他留在宫中修养,以及便于教导对方功课外,还有个原因是,他对丞相府其实有些排斥。
那地方,是过去那个谢让的住所。
处处留有那个只手遮天、目中无人、将宇文越当做傀儡肆意欺凌的反派帝师的痕迹。
谢让不是太想回到那个地方。
这么久以来,谢让还是头一次提出,想回丞相府住一段时间。
“不成吗?”谢让半开玩笑,“难不成真像外面说的那样,我其实是被圣上软禁在宫里?那这样说来,你们不是在侍奉我,是在看守我了?”
“奴才不敢!”盛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想去哪里,奴才自然不会阻拦。可……可是……”
“可是,我如果就这么走了,他会找你们麻烦,对吧?”谢让还是微笑着,悠悠道,“小盛安,亏我以前还以为你是自己人,什么时候被那臭小子买通的?”
少年额头抵着地面,没敢答话。
“起来吧,没想怪罪你。”谢让道。
自他交出了实权后,这整个皇宫都是宇文越的,以那臭小子的脾气,哪里会放任一个不受控的小太监,留在谢让身边。
谢让早有猜测,但并不在意。
谢让站起身,平静道:“我亲自去和他说一声就是,不会让你们为难。”
片刻后,御辇停在了乾清宫外。
如今已是秋末,宫内各处都呈现萧条之色。就连乾清宫内那几株寒梅,也早已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孤零零的枝条,在瑟瑟秋风中轻微发颤。
谢让站在廊下,看着眼前这熟悉的景象,忽然有些感慨。
去年冬天,他便是在这里醒来。
那时的他,还一心只想保命,对这皇宫没有半分眷恋。
可现在……
“是谢大人啊,您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常德忠小步迎上来,“真是不巧,陛下昨儿和内阁的大人们彻夜谈论国事,眼下还在休息呢。”
“都快到中午了,还在睡?”谢让睨他一眼,悠悠道,“我不督促他功课,他连床都不起了?”
常德忠脸上神情一僵:“陛下近来身体不适,所以……”
谢让眉宇微蹙:“他的身体……”
“已经好些了。”常德忠忙道,“前不久那小小风寒早就好了,只是这几日太忙,没睡得好,这才……谢大人不必担心,圣上年纪尚轻,多睡一会儿,身体自然无恙。”
谢让不答。
他抬眼望向前方,宏伟的宫殿大门紧闭,却仿佛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将他与宇文越之间远远隔开。
“常公公,还是帮我通传一声吧。”谢让拢了拢身上素白的狐裘,领口的毛边被秋风吹拂着,在苍白消瘦的下颚轻轻扫动。
他神情依旧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就说……我想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