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凤戏山万木葱茏,一阵山风吹过,挟带着果香的清新凉意让人身心皆爽。
柳家院子里,大柿树繁密的枝叶间,三个小家伙正一个跟一个,像一溜大虫子一样小心翼翼地抱着树枝往前爬,柳莘轻装简行爬在最前面,柳雲和柳雷一人脖子里挂着一个小小的布袋,紧跟在他后面,苏晓慧坐在最下面的树杈上,紧张地看着两个臭小子。
柿子已经开始变黄了,俩小馋猫雄心勃勃,要亲自寻找最大的柿子,让奶奶和娘给做最好吃的“懒柿”,但俩人的小胳膊小腿又够不到高处的柿子,只好让小哥哥柳莘帮忙摘柿子,两个小家伙负责接着放袋子里运下去。
柳川最近不分昼夜地在忙案子,已经两星期都没回来了,苏晓慧今年依然教高三,两星期休息一次,每次回家孙嫦娥和秀梅都不让她再插手做家务,只让她专心陪两个皮猴子,和他们好好培养感情,为明年回荣泽上幼儿园做准备。
苏晓慧以前从没上过树,心里挺害怕的,不过为了和儿子套近乎,她豁出去了。
大柿树是歪着长的,支个梯子,上来其实挺容易,只是她上来后看着下面的护院坡,才发现自己好像有恐高症,一看下面手脚就发抖。
大栎树下,猫儿悠闲地坐在秋千上晃悠着,不时看一眼旁边和柳葳一起趴在石桌上写作业的柳蕤。
上星期,柳蕤和柳葳、猫儿三个人一起回家,路上走出一身汗,汗落了后,猫儿和柳魁、柳葳带着柳莘和柳雲、柳雷去凤戏河里洗澡,因为柳蕤从小身体弱,现在的河水傍晚时分已经开始有点寒意了,家人都不让他去,可柳蕤不肯,非说自己这几年身体早就好起来了,根本没事,硬跟着他们下了河,结果半夜就发起了高烧,柳魁和柳长青连夜把他背到望宁卫生院去看。
王君禹让他在那里住了三天,没输水,就只给他打针吃药观察,彻底退烧后,秀梅舍不得让他去学,这一星期都在家好吃好喝养着。
猫儿昨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给柳蕤补课,柳蕤本来就学习很好,这几天在家也一直在自学,猫儿给他补课其实很容易,柳蕤只是在一些难点上需要点拨一下即可。
不过猫儿好不容易有了一次为人师表的机会,那肯轻易放过,讲不了课,他就盯着柳蕤写作业,巴不得柳蕤能做错了让他给指导下,显示一下他当老师的权威。
秋千架旁,孙嫦娥和秀梅、玉芳在给柳雲和柳雷做小夹袄,山里早晚温差大,现在中午俩小家伙只挂个小褂子,但早晚都得穿夹衣,而且这两个太折腾,两套夹衣一天都不够换的。
两个小家伙都有苏晓慧给织的毛衣,可家里人都觉得,毛衣不隔风,还是棉布做的小夹袄穿着好。
柳侠紧挨秋千坐着,撕着玉米和父亲、大哥家人说着话。
“……给您五哥写信时候,多劝劝他,训练确实重要,不过也不能太拼命,毕竟不是真正哩战场,其实,就算是真正哩战场,也有喘气哩时候,毕竟双方都是人,体力上都有扛不住哩时候,叫他别把自己赶的恁紧。”
柳侠点头:“我知道伯,我一直都劝着俺五哥咧,他回信说他有分寸,咋也不会拿自己哩身体开玩笑。”
“你跟您三哥也是,还是那句话,工作咱尽心尽力干好,但不能不要身体。
上星期小葳跟猫儿他们回来就说,他们一个星期都没见着您三哥了,猫儿见不着他还有啥说,就晌午那一会儿工夫,他出去办事了,小葳、小蕤搁他那儿住着咧都见不着他,这样没日没夜三五天还中,这都俩仨星期了,铁打哩人也吃不住这么折腾。
有些话,夫妻倒没法开口说,您三嫂说多了跟拖他后腿一样。
你去找他说说去,就跟他说,再这么不要命哩胡来,就说我说了,让他回来种地吧,种地还有个拄着锄把喘口气哩时候咧。
再说了,干他们那种工作,可不是一根筋地拼命就中哩,得动脑子,他这么多天连觉都不咋睡,那脑子能清楚?脑子要是都不清楚,那能破案吗?”
“嗯,知道了,我回去就找三哥说他。”
“你也一样,不敢仗着年轻身体好就不知道调节,再好哩身体也搁不住成年累月地糟蹋,白天干活辛苦了,黄昏一定得好好睡一觉补回来,听见没?”
“听见了。”
……
柳侠这次回家后特别老实,从在上窑北坡柳魁接到他们后兜手给脑袋瓜上来的那几下,到回到家后被孙嫦娥点着额头数落,都笑嘻嘻地应着,一句嘴都不犟。
至于柳钰从接着他后一路都怄气不肯和他说话,他更是陪着笑脸讨好着,直到把柳钰给哄得笑起来。
他这几天也想了,如果换成是家里其他人,把买房子这么大的事瞒着他,去跟别人借钱,估计他也会生气,四哥从他出去上大学后就连抱怨他一句都舍不得,这次是真给逼急了才会和自己怄气。
可猫儿不干了,他替柳侠不忿,大伯打小叔脑袋瓜他忍了,大伯是老大嘛,何况一看他就没舍得用力,可四叔居然给小叔脸色看,这猫儿是无论如何不能忍的,小叔在单位那么辛苦,好不容易回家了,就是要高兴的,谁也不能让小叔不开心。
在上窑坡顶,猫儿叉着腰威风凛凛地站在柳钰面前横眉瞪着他:“四叔,俺小叔跟你说话哩,要是他再跟你说三句你还不吭气,哼,我到后儿个俺走都不会再跟你说一句话。”
柳钰眨巴着眼看了猫儿一会儿,转头笑呵呵地问柳侠:“孩儿,你知不知道永芳为啥会对柳淼那货动心?我跟你说哦,柳淼那货其实……”
猫儿小脖子一梗:“哼,这还差不多!”
柳侠现在每次回家,都觉得自己好像刚回来,根本就还没有开始享受家里的安适惬意呢,就又要离开了。
这次他还是这种感觉,这让他一时有点小泄气,怎么好像连牛三妮儿都比自己过的舒服自在呢?看她坐在河沿上没心没肺吃懒柿的样子多痛快。
柳雲和柳雷一人端着一个小瓯过来,坐在他面前,俩小家伙看看小瓯里的包子,忽然都站起来踮着脚往远处通往山外的那条路上张望,柳雲问他:“小叔,爸爸咋还不回来咧?肉包包儿可香,爸爸不回来咋吃咧?”
柳侠把他抱到腿上:“你想爸爸了?”
小家伙有点蔫地点头,他看到苏晓慧和柳侠他们收拾东西准备走了:“您是去找俺爸爸咧?”
柳侠点头:“嗯。”
“那,你叫爸爸回来呗,要不,肉包包儿就没了。”
“中,那你得可想他,要不他就不想回来了。”
“我可想他呀,奶奶说,爸爸搁荣泽……给好孩儿挣钱,买肉肉吃咧,我就是好孩儿。”
“嗯,你跟小雷都是好孩儿,搁家乖乖等爸爸,他下星期就回来了。”
“中,叫爸爸快点回来,驮着好孩儿耍。”
猫儿正好端着一盘子大包子和一碗木耳蛋汤过来:“三叔现在驮着您俩耍,您俩长大得孝顺三叔。”
柳雷过来挤在柳侠怀里说:“奶奶说,俺俩是可孝顺哩……好孩儿,肉包包儿,给爸爸妈妈吃。”
柳川现在回到家,孙嫦娥和秀梅也都是让他尽量陪孩子,柳川每次回来都是用尽浑身解数和俩小家伙打成一片,每次回家都觉得比在部队训练还累,好在现在终于见功了,家里如果做什么特别点的食物,俩小家伙都会想到爸爸妈妈了。
柳魁过来,把柳雷抱在自己腿上:“来,大伯抱着俺好孩儿,叫小叔赶紧吃饭。”
猫儿把一个包子递给柳侠,自己也拿了个包子坐在他身边吃:“小叔,你是不是可不想走?”
柳侠看看他们自己住的窑洞:“嗯,不过,咱要是不走,孩儿还有大爷爷奶奶他们就没肉包包儿吃了。”
柳魁暗自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柳侠的头,柳侠回给大哥一个明媚的笑脸:“咱家这么美,每次一回来就不想走,嘿嘿,我是不是可没出息呀大哥?”
柳魁说:“这咋是没出息咧孩儿?您要都是一出去就不愿意回家了,那大哥跟咱伯咱妈还不得伤心死?”
柳侠说:“才不会咧,六哥哩信你不是看过了?他去法国恁繁华腐败哩地方,好多人一去就想移民,他还想咱家想哩哭咧。
五哥就更不用说了,他说他觉得哪里都没咱家好,他都担心自己要是哪一次回来就再也不想出去了。
大哥,俺都想出去见见世面,可不管到哪儿,俺都是可想咱家,还是觉得咱家最美,嘿嘿,除了咱哩地不好好长庄稼,收成老赖。”
今年望宁南部几个村子的秋庄稼收成只有其他地方的十分之一,七月份那场连续的大雨把所有的玉米和谷子都毁了。
雨停后,农民自动抓紧时间补种了玉米,但庄稼这种娇贵的物种是很讲究季节的,晚种一个多月,后来的天气又旱得厉害,柳家岭的玉米穗子大部分都只有小孩儿拳头那么大点,很多还都是只有半拉有玉米粒。
柳侠回来那天看到已经撕开了包衣的玉米穗,当时就开始在心里计划找谁买粮食。
不过,晚上在他们窑洞聊天时,柳钰让他回去给三哥柳川带口信,让柳川今年不要管粮食的事,他已经在马寨预定好了,定金都已经给人家交过了,等麦子种上,他和柳淼、建宾几个就会把粮食送回来。
柳魁看看自家的大院子:“就是咱这里再穷,地再薄,我也舍不得咱这个家。”
柳侠说:“对啊,俺几个都是啊!”
柳侠他们回来那天,在汽车站看到了公告,从今年十月一日国庆节开始,荣泽发往各乡的车都增加了两班,上午九点半和下午四点半同时对开,所以柳侠他们以后可以吃完中午饭再走了,比以前在家可以多呆三四个小时。
吃过午饭,快一点了。
孙嫦娥和孙玉芳把糖糕、菜角、包子分开一样一样地给他们装袋;
秀梅揽着柳蕤在那边难受,她想让柳蕤在家再歇一星期,可柳蕤急的不行要走,返校就要月考了,他不想耽误,他是数学课代表,没考试成绩怎么服众?
柳魁在劝秀梅,孩子就是猛然受凉发一次烧,又不是什么大病,不能连学都不上,小子孩儿家不能太娇气。
柳莘一直拉着柳葳一只手,不想让他走,想把他送到望宁。
柳莘今年已经在村子里上学了,他知道上学的事不能随便耽误,但他还是不想让哥哥们走。
苏晓慧抱着俩小家伙在一遍一遍给他们交代要听奶奶和娘的话,不能每天都让大伯驮着跑很多圈才睡觉,大伯白天干活很累。
柳雲说:“那,妈妈,你叫爸爸回来驮俺吧?”
柳侠坐在树疙瘩上,下巴颏在石桌上磕磕磕,他刚才听了柳雲的话,一下就想明白了,觉得自己在外面工作意义真的很重大,可是,可是,他还是不想走啊!
猫儿在菩萨面前为小叔争取了一大堆权益,高兴地跑出来,却看到小叔在磕着下巴颏发呆,心里一下子就不舒服起来,赶紧跑到柳侠跟前安慰他:“小叔,你别发愁了,等我长大挣可多钱,你就不用再上班挣钱了,想搁咱家耍多少天都中。”
柳侠偏过头,猫儿趁机把一只手垫在他侧脸下面,柳侠说:“这可是你说哩,说话不算数可打屁股。”
“嗯,说话不算数脱了裤子叫你打。”
“中,等你大学毕业五年,我就搁家当吃饱墩儿,啥都不干,光管耍。”
“嗯,不用等恁长时间,我一上大学你就光管耍,啥都不干,我也学你,上着大学挣着钱,给你买可多好东西。”
柳侠“呼”地站起来,一下把猫儿抱起来转了一大圈:“哎呦,真是个孝顺哩好孩儿,走,开路,等你长大还得好几年咧,现在小叔得先给你挣钱买好东西。”
猫儿给转得大笑。
柳葳对孙嫦娥和孙玉芳说:“看俺小叔,一会儿愁一会儿笑,跟个小孩儿样。”
孙玉芳说:“我看猫儿就是幺儿哩开心果,猫儿只要一过去,幺儿就啥愁都没了。”
孙嫦娥把装“懒柿”的布兜扎紧,和其他好几个布兜放在一起:“可不是嘛,从小就这样,别管啥天塌地陷哩事,一看见猫儿,啥就都好了。
猫儿个小鳖儿也是,平常淘力哩吓死人不偿命,一看见他小叔,再没他恁乖恁懂事的了。”
柳长青去套架子车,柳侠和猫儿正想过去帮忙,柳长春过来对猫儿说:“孩儿,跟爷爷来一下。”
猫儿疑惑地跟着他走,奇怪爷爷有啥话不能当着小叔的面对他讲。
来到大栎树下面,柳长春拿出一叠比较新的钱:“这是二百块钱,您小叔将买了房子,手里头紧,你用这些钱贴补着他点……”
猫儿把钱给推回去:“爷爷,俺小叔有钱,俺交完房钱还剩一千多咧,俺小叔还说可长时间都没给你买东西了咧。”
柳长春硬把钱塞进猫儿手里:“我知道,那是您小叔借咧,那能当自己哩钱?听话,要不爷爷生气了。这些钱平日里您俩多买点肉吃就中,您俩都老瘦孩儿,得多补补。”
柳侠看到柳长春把猫儿单独叫一边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套好车就跟着跑过来。
可没等他开口,柳长春就推着他说:“别跟我缠嘴了孩儿,您该走了,以后有时间就多回来,要是上班老紧张,咱家老远,就别来回跑了,难得歇一天,还得跑几十里,您伯、您大哥俺都心疼。”
柳侠和猫儿一直被他推到了坡口拉着架子车的柳钰跟前,柳蕤和柳莘、柳雲、柳雷三个小家伙都已经坐在了车上,一人戴着一顶柳条帽,看见他们俩过来,柳雲和柳雷大叫着让他们上车。
柳长青给柳侠扣上一个草帽:“走吧孩儿,时间松闲就多回来两趟,老紧张就别来回跑了,您妈俺都不会多心。”
孙嫦娥搓搓猫儿的脸:“乖乖哩,等您小葳哥他大舅舅把您哩大床做好,奶奶就去看您哩新房子。”
猫儿说:“这可是你亲口答应哩啊奶奶,你要是到时候不去,我
跟小叔俺俩就回来把你给背去。”
猫儿可没想到,因为他要求何家梁做的那个有着抛物线似的弧度和有个跟带尖的屎堆儿一般的柱子的欧式床,仅凭着一张杂志里的画页照片,做起来实在太高难,于是,孙嫦娥提前践诺,和全家人一起,在床只做出了一张床板的时候就来给他和柳侠举行搬家仪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