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所有美丽的秋天都是消失于一场寒风,今年的这场寒风还捎带着送来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柳侠就在大雪纷飞中渡过了自己二十一岁的生日。
很多年后,柳侠回忆往事时觉得,于他而言,,二十一岁好像是一个分水岭,他开始真正的进入了成人世界,因为,他过了二十一岁生日后的那一小段时间,参与了那么多同事、朋友、亲人的事情。
单位里,一周时间他上了三份礼,杜涛、王建军结婚,还有书记杨洪的母亲八十大寿,单位人都上礼,柳侠也跟着上了十块钱。
家里这边,腊月初一,孙玉芳在望宁卫生院平安生下一个儿子,柳长青为他取名柳萱,取萱草忘忧之意。
柳长青希望这个孩子的降生,能让柳长春一家彻底从失去两个女主人的不幸忧愁中走出来,恢复生机。
为了表示祝贺,柳侠他们兄弟几个都独立地给柳钰送了贺礼,柳侠送的是一个两用的婴儿车,折起来可以当车子推,打开可以当小床。
腊月初六,柳淼和文永芳结婚,除了柳长青、孙嫦娥代表半个娘家为文永芳准备了两整套铺盖和梳妆台、写字台、板箱等陪嫁,柳侠和柳川还一起给文永芳买了辆永久牌女式自行车。
虽然从望宁到柳家岭自行车骑不了,但从马寨到望宁是可以骑的。
柳凌从京都给文永芳寄来了一个海鸥牌女式手表。
腊月十五,柳侠给张福生寄过去三十块钱,祝贺张乔乔出生。
在收到柳凌寄回来的手表和简短的来信后,柳侠终于无法按捺最近心中越来越严重的不安,决定给陈震北写封信,问一下五哥的近况,拜托陈震北如果方便,照顾一下柳凌。
柳侠觉得柳凌好像是遇到了什么特别麻烦、他自己解决不了却又无法向家人启齿寻求帮助的事情,这件事对柳凌的影响应该非常之大,否则不会让他在长达半年多的时间里,在给柳侠写信的时候都不敢多谈他自己当前的情况。
一周后,柳侠收到了陈震北的回信。
幺儿你好:
代问猫儿好!
收到你的信很意外,也很高兴,在此之前的几个月,我以为可能这辈子我和你们家的人都不会再有任何交集的机会了。
收到你的信,我看了好几遍,我看得出你对你五哥的担忧,为了是否给你回信,我踌躇了整整一天,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说你五哥现在的情况,最近我们都很忙,很少见面。
不过,我知道你五哥他确实遇到了可能无法解决的烦心事,具体是什么事,在你五哥愿意对你说之前,我不可能对你或任何人说。
所以很抱歉幺儿,我能告诉你的仅仅是你五哥他现在工作和身体都很正常,却不能跟你说他过的很好很快乐,虽然那是我最希望的,但我知道,他不快乐。
不过你不用担心,从小凌的角度来说,只要他下定了决心要抛开这件事,他就能很快回到他以前充实快乐的生活状态,并且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至于你托付我关照他的事,对不起幺儿,我只能再次对你说声抱歉。
我正在考虑退伍,所以以后,我是说我退伍后的全部人生,可能都不会再有机会和你五哥共事,因此我也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照顾你五哥,无论他以后遇到什么。
一念及此,痛彻肺腑,但这是我自愿选择的人生,我想我应该可以承受,这个世界的规则如此,自私如我,也不能(后面是两行多被涂抹得看不清楚的字)……
对不起幺儿,我心里有点乱,刚才想到了点别的事,胡言乱语跟想和你说的话毫不相干,很忙,不再另外誊抄一遍了。
虽然你五哥暂时不开心,我可能也要离开部队了,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幺儿,你,和你们家所有疼爱关心你五哥的人,都不必为他的未来忧心。
我曾经是你五哥最好的兄弟和战友,在他入伍的最初阶段,我因为家庭的关系有能力为他提供过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是不是因此给了你一种错觉,觉得你五哥现在的一切是因为有我的助力才得到的,而他未来的人生也需要得到像我这样的人的庇护才能生活得更好?
幺儿,你应该知道那首诗吧,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
幺儿,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你五哥,或者说包括你在内的你们家所有人,都是涧底之松,没有哪棵松树需要一棵草的庇护,哪怕这棵草生长在高山之巅。
也许在松树还是一颗被无视的松子的时候,一棵带刺的草稞子能为他提供暂时的保护,让他免于被山间啮鼠践踏残食的命运。
但他一旦破土而出,显露出松树的本质,风雨雾霭都不能阻挡他长成顶天立地的大树,他又何需一棵山顶之草的庇荫与佑护?
不管我和小凌的未来如何,过去,在我心里,我们一直是以战友和朋友的身份并肩站立在一起,我从来都不是他的庇护者,小凌也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他的出身可能会让他永远置身涧底,但松就是松,生于涧底也是松,就好像草永远都是草,不管是供奉在昂贵的花盆里还是生长在山顶上也依然是草一样。
山顶草可以得到更多的阳光和雨露,所以可以洋洋自得傲视众生,被众生仰视的感觉让人迷醉,让人留恋,让人欲罢不能,我也曾以此为傲,目空一切,在我从战场返回后,我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成了一棵树。
但在我遇到你五哥之后,在我去过柳家岭之后,我知道了真正的树是什么样子的,我开始反省自己,开始渴望另一种人生,渴望成为像小凌那样的人,哪怕代价是永远生长于涧底。
……
我和你五哥之间,从来都不是庇护与依赖的关系,我们曾经有的是彼此激励与扶持,你五哥对我的帮助,只有我自己知道,他给予我的,远远超过我能够给予他的。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样,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力之所及,但凡小凌所需,我必倾尽所有,今生今世,不死不休……
猫儿皱着小鼻子问柳侠:“五叔给我们写信太短,和震北叔叔想退伍有什么关系?”
柳侠摇头:“我也觉得很糊涂,震北哥退伍,怎么就好像和你五叔永别一样,一辈子可能都不会再和咱们家人有交集的机会,他们家就是京都的,你五叔他们部队离京都那么近,他和曾伯伯又认识,还经常来往,怎么会永远和咱们家没有交集的机会呢?
除非是他自己不想再和咱们扯上关系,可是,看他的口气一点也不像啊,他这么惦记你五叔,好像还很不放心的样子。”
柳侠又看了信结尾的那一段一遍:幺儿,既然你五哥不愿意,那么你现在就不要去追究你五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希望你做的,是让你五哥知道,无论他发生了什么,你们都永远是他最亲的、最值得信任和依靠的家人,我知道,你们一定是的。
柳侠再次肯定,陈震北在为柳凌担心,但他现在无法给予柳凌任何帮助。
柳侠嘟囔着说:“都是男人,干嘛这么弯弯绕绕的,你离五哥那么近,直接去告诉五哥他不但有我们一大家亲人,还有你这么一个铁杆战友和兄弟不更好?”
猫儿把信又拿过去看了一遍:“震北叔叔不直接去和五叔说,是因为五叔和震北叔叔他们俩在怄包儿吧?”
柳侠问:“为什么这么说?”
猫儿指着最后几行字:“你看震北叔叔补的这一段,‘不要让你五哥知道你和我写信的事,在他愿意主动和你谈之前,任何人的介入对他都是压力,我不希望再有一点点的压力叠加在他身上’。
肯定是震北叔叔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惹五叔生气了,五叔不再理震北叔叔,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连咱们家的人都不说。
震北叔叔怕五叔知道了他和你通信,会当成是他主动写信,想让你帮忙劝五叔饶了他,跟他和好,那他肯定得跟你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对吧?五叔是不想让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这样,五叔不就更生气了吗?”
柳侠把信拿过来瞟着看:“好像是,震北哥可能真是心里乱,写的信都乱糟糟的,弄不清他到底想说什么。
好了,知道你五叔身体没事就行,其他事都算个屁。
不过,五哥和震北哥关系那么好,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他们闹这么大别扭,你五叔这半年多的来信都没提起过震北哥。”
猫儿说:“反正五叔快回来了,等他回来你问问呗。”
柳凌是腊月十七回到荣泽的,这天是大寒节气,天气也应景,刮着凛冽的西北方,下着密密匝匝的小雪粒,真的是天寒地冻。
柳凌前面一封信没说他具体哪天回来,所以柳川也没能去接他,他自己推开了柳侠小院子那个十分异类的白色栅栏门,两肩带雪地站在了柳侠跟前。
柳侠扑在柳凌身上,哇哇大叫连拖带抱地和他一起进了屋子。
猫儿吃过午饭已经去学校了,他下午考完最后两门,明天就可以在家等通知书了,
中午做的肉臊子还有很多,柳侠给柳凌煮了一大碗面条,坐在餐桌对面专心致志看着柳凌吃。
他觉得五哥好像更瘦了点,微笑着看向他的眼睛里,发自内心的高兴之外,好像还有的别的什么,哦,好像五哥刚才和自己抱在一起大笑的时候,没有以前那么肆意纵情了。
是他先入为主以为柳凌还陷在某件无法解决的事情当中造成的错觉吗?
柳侠不是个复杂的人,尤其是在最亲近的家人面前,他从来没想过要掩饰自己的情绪,所以,柳凌吃过饭,两个人坐在主卧里大电炉跟前烤着红薯说话时,他非常直接地问柳凌:“五哥,你在部队那件不开心的事还没解决吗?”
“什么?”柳凌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柳侠说:“除了猫儿和人打架你回我的那封信,你每封信都是只有稀稀拉拉的一页,长一点的也都是在跟我说些,说些……就是没话找话说吧,你以前每次写信都会把你身边发生的有意思的事给我说,一写就是好几张,现在你的信里什么都没有。
还有震北哥,这么长时间,你都没提过他,他也没再在你的信里捎带着给我写些话了。
五哥,你这么长时间都不高兴是不是和震北哥有关?你和震北哥是不是闹别扭了?是那次演习里他对你们连队太苛刻了吗?”
柳凌愣愣的看了柳侠半天,才强笑着摇摇头:“没有,你没事都瞎想些什么?我哪有什么烦心事,我……咳,我和陈震北都挺忙,他可能很快就要去团部了,职位越升越高,肯定事情也越来越多,怎么可能一直没事跟你闹着玩啊?”
柳侠楞了一会儿,把差点脱口而出的一些话咽回去,才说:“可你们是好朋友啊,他现在不是还没去团部吗?他提营长也两三年了,不一直都喜欢跟你打打闹闹的,你差不多每次写信他都得插一杠子嘛,现在有多忙,弄得你们大半年都不见一面。”
柳凌垂下眼帘,转着手里扎在筷子上烘烤的红薯:“哪会大半年都不见面,训练,开会,经常见,但随着职务改变或调离或其他原因,很多原来的朋友不都会慢慢变淡吗?你跟很多同学不也是这样的吗?”
柳侠想起前几天楚凤河刚刚提到的调回了望宁职高的张长喜,还有结婚后经常打打闹闹的刘狗剩,有点黯然,但他很快就发觉自己思考的方向不对:
“可你们这也太突然了,原本是最好的朋友和战友,震北哥也没真的调离,你们还都在原来的单位,我觉得真的不该……,五哥,是不是震北哥在你跟前耍高干子弟的派头,你觉得难受所以想办法跟他疏远了啊?”
柳凌慢慢揭着已经烤热的红薯皮吃:“有点吧,咱们和他们那样出身的人到底不一样,说不上耍,因为他不是故意的,那应该才是他本来的样子吧!
幺儿,人其实就是这样,某一个时间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完全不在一个世界的人会处在同一个时空,那一刻,看起来他们之间似乎完全是没有差别的,但那个特殊的时间和原因一旦消失,他们就会回到各自原来的世界,重新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
比如,怀琛哥的婚礼,我们和他的很多同事、朋友在同一个富丽堂皇的酒店吃饭,当时在外人眼里,我们都差不多,可当婚礼结束,他一些朋友的孩子回到了京都最好的学校,而猫儿和小蕤回到了柳家岭。
所以幺儿,外人眼中并肩而行的两个人不一定就是朋友和伙伴,也许仅仅是擦肩而过的路人或因为巧合而短暂同行的萍水相逢者,下一刻他们就各奔东西了。”
柳侠讷讷地说:“我知道你说的适用于大部分人,但我觉得你和震北哥不是这样。
我从来没想过你和震北哥成为朋友会给我或者咱们家带来什么好处,我只是觉得难受,震北哥是我知道的最能理解你的人,我希望你身边有一个这样的朋友,你不需要保护,但总需要有个能听你说心里话的人吧,你离我们那么远,如果连一个能理解体谅你的朋友都没有,那不是太……,反正就是可不美。”
柳凌微笑着说:“五哥没那么可怜,我有很多朋友的,和我一起考上军校的那两个战友,我们一直保持通信,还趁星期天聚过好几次,我现在的指导员和……”
柳侠打断柳凌:“他们和震北哥一样了解你吗?他们对你和震北哥对你一样吗?”
柳凌沉默了很久才说:“不一样,但不是和他不同的就是不好的。”
这下轮到柳侠沉默了,他不知道怎么接柳凌这句话。
只是非常短暂的沉默,柳凌和柳侠都不会让其他因素影响到他们兄弟相逢的欢乐。
柳凌把一小块很面的红薯塞进柳侠嘴里:“不说别人了,你给五哥说说,为什么买房子这么大的事居然瞒着我,买房子到底借了多少钱?”
柳侠非常得意地笑:“已经还清了,除了四哥还有五百块,他死活不肯要,我现在又开始存钱了。”
柳凌揉了一把柳侠的头,这次是发自内心的骄傲和心疼的笑:“我知道你是最能干的,不过,你的工作真的太辛苦了,以后遇到难处,别一个人硬扛,你好歹还有我们几个哥哥呢,我没你能挣钱,不过部队工资也算比较高的,还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五哥多少能帮你一点。”
柳侠说:“你已经帮我了啊,相机的六百块不是你替我还给震北哥的嘛,而且,我又不打算还你。”
柳凌眼底无法言喻的表情一闪而逝,他依然笑着说:“你要是敢跟我说还,看我不揍你,怎么样,给猫儿照了多少照片,都洗了没?让我看看。”
柳侠从抽屉里抱出两个大相册:“给,这本中间还夹了好多,没来得及再去买相册呢!”
柳侠看柳凌慢慢翻看着相册里猫儿和他各种各样的照片,说:“五哥,你分几次把钱还给震北哥的?六百块,用了你好几个月的工资吧?”
柳凌专心地看着照片回答:“可不是嘛,三四个月呢,不过他是有钱人,不着急,我攒够一次就给他了。
幺儿,过几天咱们回家了,你不要主动提起陈震北好吗?如果咱伯咱妈他们提起来,你帮我把话绕过去,行不行?”
柳侠趴在柳凌肩头,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五哥,你别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天底下就没过不去的坎儿,虽然我不知道你和陈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无论怎么样,我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有他那样的好朋友当然好,如果没有,你还有我们这么多哥哥和弟弟呢,没什么了不起的。”
柳凌反手拍了拍柳侠的头,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继续慢慢的翻相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