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凌听完柳侠的叙述,沉默良久后问道:“四哥说那人顶替三哥的理由了吗?”
柳侠点点头:“好像说吴文明是本科毕业,咱三哥是大专,人家这是择优提拔。”
曾广同和柳凌同时反问:“本科?”
柳侠点头:“四哥是这么说的。”
柳凌摇头:“不可能。年龄比三哥大两岁,还有本科学历,如果真是这样,在咱们中原省,不要说县级城市,就是地级市,甚至是原城,也早该上去了,怎么会调到荣泽和三哥争这么个职务呢?”
比柳川大两岁的,按正常情况,在恢复高考前就已经高中毕业了,这个年龄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参加过高考,如果有特殊原因,比如王占杰那样的,底子特别好,自学成才,以超大年龄参加高考,或是知青里的佼佼者高考成功,不要说本科,就是个中等师范学校毕业,前几年国家特别强调提高知识分子待遇的时候也都当作人才提拔起来了,所以吴文明这种情况,由不得柳凌不怀疑。
曾广同很笃定地说:“假文凭。”
几个人都愕然地看着他。
曾广同继续说:“这两年刚开始兴起的一种学历造假,以前没有,前年怀琛他们单位公开竞聘领导职务时,也有学历这一条,怀琛他们柜台原来的组长,就是花几十块钱买的假文凭。”
柳侠觉得不可思议:“文凭还能做假的?不可能吧?到他上面写的学校一查不就露陷了吗?”
曾广同说:“函授,还有下面一些进修学校、*校经常开培训班,有些还多少规定课时,很多只要交钱就能拿到毕业证,这还能算到真的里边呢。十成十假的,就是我刚才说的那种,几十块钱买一个,可谁会去查呢?
中国的大学太少,绝大多数人都没机会上大学,大学毕业生金贵,想投机钻营的人把主意打这上面很正常,打这种主意的人多了,还有谁敢查?”
柳侠很气愤:“那我们辛辛苦苦读几年大学不是白读了?人家几十块钱就和我们一样了。
柳凌说:“那张纸看上去可能差不多,但里面代表的东西可就差远了,幺儿,现在人家把数据给你,你在家算算画画一个月就能挣京都一般工人快一年的工资,那些买假证的人能吗?”
曾广同拍拍柳侠:“孩儿,你五哥说的对,那张纸可以造假,可那张纸背后的知识没办法造假,像你这样,就算是有人造个博士文凭,也不可能取代你。”
柳侠不关心假博士文凭,他只关心柳川:“可现在三哥该怎么办?三哥就只是个大专,他已经三十多了,也不可能再去高中复读上大学,以后要是别人都买假证,买本科,他不更没有机会了?”
柳川的大专证,是他在原城警校培训那一年发的。
原城警校在那之前刚刚从中专升级为大专,学校珍惜荣誉,自重门风,对于升级后接受的第一批委培生管理相当严格,柳川那一批的学员又都是有实战经验,但缺少理论基础的在职警务人员,都知道自己需要学习的重点是什么,所以学习效果事半功倍,虽然他们只有一年的学习时间,柳凌和柳侠都觉得,柳川的大专文凭货真价实。
可现在的问题是,哪怕你是真真正正全日制大专院校上出来的毕业证,也干不过人家一个假本科证。
一屋子人都面面相觑:柳川不可能买假文凭,柳侠的担心真的可能发生。
柳凌看不得柳侠生气,拍拍他的头:“忙了一天,你现在先好好吃饭。我们学校属于公安系统,我明天到学校找人问问,肯定有办法的。”
猫儿把一个馒头平着掰开,中间夹上韭苔炒鸡蛋,递给柳侠:“小叔你别生气了,先吃饱咱再一起想办法。”
柳侠再生气这会儿也没招儿,只好气鼓鼓地吃饭。
第二天,柳凌下午下班时,递给柳侠和猫儿一张邮递回执单。
柳侠拿着回执单发愣:“五哥,什么意思?”
柳凌说:“复习资料,下午我已经给三哥寄回去了。”
柳侠和猫儿同时:“啥?”
柳凌说:“成人高等教育自学考试,除全日制高等院校的学历以外,我们国家含金量最高的一种学历,出国留学其他国家也都承认。
自考和咱们上的全日制大学不一样,宽进严出,没有年龄限制,也没有入学考试,只要在规定的时间内能通过规定的课程,就能拿到毕业证。
三哥有大专证,他可以报本科,本科证拿到后还可以报研究生。
我问了一下我们单位几个有经验的老教授,他们说最好能让三哥报个和法律或刑侦有关联的专业,这样如果有一天国家在晋升和职称评定上有更严格的要求,比如要求必须专业对口,那三哥就比较有优势。”
没有入学考试这条让柳侠觉得希望大增,他非常热切地问:“那,咱们让三哥报哪个学校和专业,报你们学校成吗?”
柳凌觉得有点对不起柳侠:“不行幺儿,自考是就近原则,只能报考本地院校开放的有自考能力的专业,咱们省只有原城大学有法律专业自考,我下午已经给三哥打过电话了,让他去教育局自考办咨询一下情况,尽快报名。”
柳侠和猫儿异口同声:“三哥(三叔)答应了吗?”
柳凌点点头:“答应了,不过……他很为难,他觉得自己不可能考过,我跟他说了半天他才答应试试。”
柳侠和猫儿互相看了一眼,都有点黯然。
柳川已经离开学校快二十年了,他上学的时候又几乎是中国教育状况最差的时候,望宁高中的教学水平还那么落后,所以他怎么可能不为难?
猫儿嘟囔着说:“要是我不生病,咱们还在荣泽,我可以每天教三叔,我数理化每次考试都是年纪第一,可现在……”猫儿一下蔫的不行。
柳侠搂着猫儿的肩膀无助地看着柳凌。
柳凌听到猫儿的话,却一下子振奋了起来:“我听说一般参加成自考的人感觉最难的就是高数,三哥上学时学习挺好的,如果有教材,又有人专门辅导,我相信以三哥的毅力,如果他愿意,肯定能考过。
三嫂是师大毕业,现在她可以先辅导三哥。等我放了假,我回去辅导三哥高数和与法律相关的专业课;小葳也行,他高数应该比我好,他也可以辅导三哥。”
柳侠也兴奋了起来:“五哥,我在江城当家庭教师的时候,教的几个学生都考上大学了,我知道怎么辅导才能获得最高的效率,来来,我现在就跟你说,哎,不对,我现在应该先跟三嫂说。”
柳侠拉着猫儿站了起来,“猫儿,小萱,走,咱们现在就去给三嫂打电话,我就不信,咱们一家人一起使劲,三哥还能考不了一个本科证?”
四天后的晚上,荣泽,水文队,柳侠和猫儿的家里。
客厅里的灯亮着。
柳川盘腿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书,那书不但厚,还很大,而他脚边,还放着一大摞这样的书。
他慢慢地把手里的书翻了一遍,然后合上,仰头把书扣在了脸上,唇角慢慢勾起:“傻小子们,三哥……已经三十五了。”
屋子里一片安静,没有人回应他的话。
良久,柳川把脸上的书拿下来,看向对面的眼神有点茫然。
连着三个晚上,柳凌、柳侠、猫儿都给他打电话,展开车轮大战,让他一定要报名参加自考,几个人还给他制订了好几套学习方案,让柳川近些日子黯淡而激荡的心变得温暖而平静。
对于参加自考,柳川一点信心都没有,课本已经离他太遥远了,远到让他觉得有点不真实,但对着恨不得从电话里跑回来马上开始辅导他学习的弟弟和小侄,他真的说不出拒绝的话,昨天晚上,在几个人又一轮的连番轰炸之下,他一时冲动,对几个人说:“好,你们等着吧,等三哥给你们拿个金光闪闪的自考本科文凭回来。”
可现在,对着柳凌精心为他选择的专业课复习资料,他感动、头疼之余,那一直萦绕于脑中的疲惫和无助又涌了出来。
他和他身边的同事朋友都很清楚,他最后时刻被顶替,压根儿和学历无关,人家之所以拿学历说事,只是因为他没有,如果他有本科文凭,那么那些人会拿另外一个他所不具备的条件来搪塞。
甚至,那些人根本不需要搪塞他,不需要给他任何解释。
权力,让那些人可以无所顾忌地罔顾一切事实,可以随心所欲地践踏他人的尊严而不必付出任何代价。
他被人践踏,不是因为学历,不是因为能力,而是因为权力……
盯着对面发呆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柳川忽然打了一个激灵,放在他膝盖上的书滑落下去,发出响声,把他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柳川弯腰拣书,直起身时,忽然看见了柳侠放在电视机旁边的一个小相框,灯光温暖而明亮,让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相片上的每一个人。
柳川站起来走了过去,拿起相框。
这是柳海和丹秋结婚时,王君禹帮他们拍的一张全家福,柳长青、孙嫦娥和柳长春坐在中央,小雲和小雷分别站在柳长青和孙嫦娥怀里,小萱坐在柳长春的腿上,其他几个大孩子分坐在三位大长辈左右,只有柳葳,揽着秀梅的肩膀和叔父辈的他们一起站在后排。
前排正中间的柳长青脊背挺直,两手自然地放在腿上,目光平视,这个姿势柳川非常熟悉,他在部队参加会议的时候,也都是这样坐着的。
旁边的孩子们不管穿戴多么不同,姿势却都和柳长青一模一样。
而站在后排的男人们,不管有没有当过兵,站立的姿态也都是标杆一样笔直。
柳川看着柳长青和他对视的眼睛,用手轻轻拂拭相框。
他和晓慧只要有时间,隔两天就会过来打扫一次,所以相框上没有灰尘,很干净。
轻轻地把相框重新放回原来的位置,柳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搓了一把脸,转身走进了卫生间。
带着满脸的水珠,柳川脊背挺直地坐在沙发上,拿起了一本书。
他不能让弟弟们买书的钱白白糟蹋了,即便是到最后也考不来那一张文凭,他也得认真地把这些书学一遍。
世界这么大,坦坦荡荡的路有无数条,即便是永远不能提拔,他也不能去学那些人,靠着歪门邪道来安身立命,平白玷污了自家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