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 做决定的时候千万不能拖延,否则就会像当初没能跟季南风说出口的分手,错过了那突如其来的勇气, 就很难再找到开口的机会。
燕鸥半夜里被疼痛和难受折磨得几度崩溃, 心想着等第二天季南风醒来, 第一时间就要跟他说清自己的想法,告诉他自己不治了、现在就收拾行李准备旅行。
但临近凌晨时分, 燕鸥还是在极度的疲困下失去了意识, 也许是睡着了,也许是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他只知道自己睁开眼的时候, 阳光正正好落在自己的床头, 季南风依旧守在他的床边。
他犹豫了一下,本想开口就提放弃化疗的事情,但季南风却先开了口, 说:“崽崽这一觉睡得时间挺长的, 感觉状态越来越好了,我问了医生, 第一次会比较难受,后面就能慢慢适应了。”
燕鸥张了张嘴, 说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自己就这样决定放弃治疗, 对于季南风来说,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些?
季南风说:“我昨天找很多病人家属聊了天, 有一个小妹妹本来预估只有两年生存期, 但是经过规律的化疗放疗之后, 现在已经是第五年了。”
燕鸥听了,心里更难受了——他完全理解季南风心里的期待。如果可以的话, 他怎么会不想活得更久、在季南风身边待更长的时间呢?
但那真的有意义吗?燕鸥难受地想,活得开心和活得长久,到底哪一个更重要?
想说的太多,反而无从说起。燕鸥没作声,悄悄转过身抱住季南风的胳膊,许久,才小心翼翼叹了口气。
看出他情绪不高,季南风俯身摸了摸他的脑袋,也担忧道:“还是烧得厉害,白细胞总是上不去,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
升白针打了全身疼,不打又更危险,燕鸥想了想,整个人烦躁得都快要爆炸了。
又是被各种糟糕反应挟持的一天,但比起前几天的崩溃呻|吟、歇斯底里,这次的燕鸥却安静得有些不对劲——他一声不吭地咬牙熬过疼痛、再一声不吭地爬起来吐、一声不吭地躺回季南风的怀里,一声不吭地睁着眼睛放空……这完全不像是情况有什么好转,反而更像是难受到有些麻木了。
季南风也很敏感地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好不容易等他清醒着,才小心唤道:“崽崽?”
燕鸥皱了皱眉,抬眼帘看向他,高烧的眼里蒙了一层薄薄的雾。
他实在太难受了,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放进蒸烤箱里,连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
但看着季南风的表情,他实在是不忍心让他担心,只能尝试着开口:“老婆……”
听到他有气无力的声音,季南风就心疼又难过,但嘴上鼓励的话还继续说:“崽崽,你别害怕,等着一阵子过去就会慢慢好起来了,这是化疗药物在起作用呢……”
一听这话,燕鸥的情绪彻底崩了。这已经他不知道多少次毫无预兆地哭起来,他总觉得,再这样下去,哪怕化疗拖住了他的病情,他的心态也真的要彻底毁了。
一看他哭,季南风彻底慌了神了,赶忙把人搂进怀里,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喊医生帮忙。
燕鸥本来还只是咬着牙无声地抽噎着,一听他这么温柔耐心地问自己,理智便瞬间崩塌了。
“老婆……”他皱着眉断断续续地啜泣着,难受得仿佛心脏被轧成了碎片,“对不起……”
季南风不知道这人为什么突然开始道歉,赶忙用手擦着他的眼泪,小声哄着:“不是说好了不许这么说了吗?”
燕鸥知道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眼泪继续吧嗒吧嗒往下掉。
他现在被愧疚和纠结压到快喘不过气来——季南风为自己付出了这么多、牺牲了这么多,而自己只是因为为了出去玩,就要把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间和未来,这样毫不留情地扔掉了吗?
他觉得自己好自私,但是那难以言说的冲动实在是太过强烈,他想,说出口吧,至少说出来,还能让季南风骂醒自己。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把脸埋进他的掌心,缓了好久才颤抖着、艰涩地挤出一句:“老婆……我不想治了……”
和他一样,季南风听到这句话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燕鸥害怕极了,他不怕季南风会对自己生气,而是怕自己这句话,让季南风好不容易筑建起的信心就这样垮塌了。
他小心翼翼抬起头,已经做好了收回这句话的准备,他想,如果季南风不愿意自己就再也不提了——他的勇气和冲动,在开口的一瞬间,被彻底折磨空了。
但意外的是,季南风似乎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反应,也没有着急否定自己的提议,只是看了自己许久,目光才掀起一阵涟漪。
“崽崽,能跟我说说为什么吗?”他语气平和地问,“是因为化疗太辛苦,坚持不下来,还是感觉失望想要放弃,再或者有其他的想法……和我说说好吗?”
季南风平稳的情绪和冷静的反应,给燕鸥带来了莫大的安慰和鼓励。他渐渐从激动崩溃的情绪里剥离出来,脑子嗡嗡处理着季南风的问题——化疗之后,他的反应能力似乎也变慢了,明明一直很在意季南风的情绪,但他说的话,自己却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处理清楚。
燕鸥忍着难受抬起眼,看着季南风的脸,许久才有些释怀一般轻轻笑道:“我不甘心……”
季南风的眸子一下软了下去,燕鸥知道,他大抵是听懂了。
“我不甘心剩下的时间都耗在这里,每天躺在病床上,靠着药水苟延残喘地续命,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生活。”燕鸥虚弱却又坚定地说,“一想到即便一个疗程结束,我也不能走远,必须要在规定的时间里回到这里来受罪,一想到所谓延长的生命周期居然要这样子度过,我真的不甘心……”
他迷迷糊糊看向季南风的眼睛:“老婆,哪怕剩下的时间没那么长也好,我还想跟你一起去旅行、想去拍北极燕鸥,想跟爸爸妈妈说一声再见……我还有好多的事情想要去做……”
说完,他又有些无奈地笑起来:“我知道我太幼稚太任性了,居然拿自己的命换出去玩的时间……我也知道我吃不了苦,小朋友都可以忍耐的事情我却不行……老婆,你骂我吧,骂醒我就再也不想了。”
他耷拉着眼皮,不再期待什么结果,心里却因为说出口的话轻松了许多。但季南风却没有立刻否决他,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说:“崽崽的想法我收到了。”
明明季南风什么都没有答应,燕鸥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结果已经无所谓了,他苍白地笑了笑,便闭上眼,难得安稳地睡了过去。
季南风坐在他身边,帮他重新盖好了被子,看着他的眉头逐渐解开,看着他的呼吸渐渐平稳,才深呼吸一口,把脸埋进了掌心。
他完全可以理解燕鸥的心情,又或者说,就连他自己眼睁睁看着燕鸥这副遭罪的模样,都无数次产生过放弃的念头。
他何尝不想扯掉这些勾勾连连的输液管,和燕鸥一起离开医院、潇潇洒洒地远走高飞?但一想到背后的筹码是他本就余额不足的生命周期,一想到放弃之后所带来的不确定性,季南风便又再次陷入痛苦的两难里——似乎又回到了先前是否要做手术的那场艰难的抉择之中。
临近傍晚的时分,燕鸥依旧在昏睡着,季南风思索良久,还是起身去找了医生。
医生见到他,开门见山道:“他的白细胞稍微上去了一些,但效果还不是很稳定,如果这段时间再恢复不到理想的数值,化疗可能必须要暂停了。”
一来就听到这糟糕的消息,季南风心里一紧:“能上去是不是说明至少是有用的?”
医生点头道:“之前担心他的骨髓造血功能受损,现在看,应该可以暂时排除这种可能,只不过他本身对升白针实在太不敏感,根据观察来看,他本人对化疗药物的反应也很强烈……总之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之后的路只会更加辛苦。”
季南风闻言,胸腔像是被压了块巨大的石头,喘不上气来。
犹豫了许久,他才开口道:“……医生。”
季南风开口的时候,他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了强烈的颤抖——他真的很不想问出这个问题,但是听到之后的疗程会只更难受、又想到燕鸥这段时间痛苦到崩溃的模样,他还是咬咬牙,说:“如果这样的话,我们能不能考虑……不治了?”
医生本来正忙着手中的事,听到他这个问题,便抬起眼看向他,目光中似乎没有太多意外——这样的问题,他似乎已经听过无数遍。
“这个问题你们要自己考虑清楚。”医生平静地说,“化疗一旦开始之后就不要随随便便停了,中途放弃只会让停止生长的癌细胞继续生长,这时候癌细胞可能就已经产生了耐药性,对原有的方案不敏感了。”
医生顿了顿,继续说:“这还算是比较理想的情况,还有很多病情比较严重的患者,在终止化疗之后,癌细胞会加速分裂,甚至会致使潜在转移病灶转移的现象,所以你们一定要考虑清楚——因为一旦选择放弃,就几乎没有后悔重来的机会了。”
季南风听完,手心里攒满了汗水。
他跟医生道了谢,又在医院走廊上待了很久,直到身后的病房里又传出燕鸥抑制不住的口申口今,他赶忙回到燕鸥身边——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看着他森白的脸上爬满汗水。
这次醒来,燕鸥没有再提放弃治疗的事情,只趴在季南风的腿上,乖乖地仍由他抚摸自己。他努力告诫自己,不要再说丧气话,但他的眼神却始终控制不住去看窗外的景色。
这是个平平淡淡的傍晚,夕阳垂暮、燕雀归巢,大片大片的橘色洒在窗台前,染红了苍白的病房,染红了季南风的侧脸。
燕鸥的脑海里浮现出季南风拿着画板泼洒颜料的背影,又看到自己拿起相机,把季南风和这暮色一起存在镜头之下,又一阵难以言喻的悲楚漫上心头。
但他这回什么也没再说了,只是把脸埋进季南风的怀里,似乎眼睛不去看,心里便不再想了。
燕鸥的神情季南风都看在眼里,他太知道这人心里在想什么,许久,他才轻轻开口说:“崽崽,我刚刚去问了医生,关于终止化疗的事情。”
埋在他怀里的燕鸥愣了一下,继而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惊喜。
看到他眼里的期待,季南风的心脏又缩紧了一下,他酝酿了很久,才说:“……他告诉我,这件事情必须要慎重考虑,几乎没有任何反悔的机会。”
在燕鸥迷茫而恍惚的眼神中,季南风将医生所说的话,所提到的风险,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燕鸥。
听他说完很久很久,燕鸥才颇感觉到一股莫大的失望与难过,他看了一眼季南风,然后又默默地垂下眼帘,问:“意思是……还是不要放弃了,对吗?”
他不甘心地攥紧拳头,刚开始鼻尖发酸,就听季南风轻轻说:“不是,崽崽,我不是这个意思。”
燕鸥愣了愣抬起头,正好对上季南风温柔似水的目光。
“我只是要把可能面对的事情跟崽崽说清楚,让你在知晓一切的前提下再做决定。”季南风握住他的手,说,“但是我的建议是,我们先坚持一下,把第一个疗程走完,正好这段时间我们可以一起思考一起讨论,等到结束之后,我们在更加冷静的状态下再做出决定,你觉得可以吗?”
燕鸥看了他,迷糊的大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弯着眼睛虚弱地笑起来:“好。”
燕鸥觉得,这段时间,季南风真的变化了很多——从前,在这个自由而感性的人面前,自己永远是负责理性的那一个,但现在,似乎是为了及时弥补自己理智的坍塌,这个人扭转了自己二十八年的处事风格,不得不学会控制情绪冷静抉择,也学会反复斟酌三思而后行。
他觉得难过又欣慰,伸手抱住季南风的腰,把说到嘴边的道歉咽了回去。
他说:“季南风,我真的好爱你。”
有了季南风的承诺,燕鸥的心态便就此稳定下来,尽管每天还是要经历漫长的痛苦与折磨,但他的状态和情绪真的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在清醒的时候,燕鸥又开始缠着季南风给自己画画,要听他给自己念没听完的小说,即便有时候疼得哭哭啼啼龇牙咧嘴,但那些消极的话也不再说了,甚至还有闲心调戏季南风,一张口就是不正经的话,说得这个薄脸皮的家伙面红耳赤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或许真是积极情绪起了作用,燕鸥最近的白细胞水平终于慢慢恢复到了安全值附近,免疫能力跟上,咳嗽发热的情况也逐渐减轻,呕吐的情况也已经好了太多太多。
终于,在入院的整整第十四天,燕鸥的第一次化疗全部结束。临出院前的检查结果显示,化疗还是对燕鸥的免疫系统造成了一定的损伤,但是对癌细胞的抑制效果也很明显——摆在他们面前的利弊都十分清晰,命运没有给他们的选择做出任何提示。
出院的时候,秋天刚刚正式落下了帷幕,在大家的短袖还没完全换成长袖的时间里,燕鸥却已经戴上了针织帽、套上了厚厚的大衣——做完化疗之后总会全身发冷,他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但是真的走出病房时,还是冻得浑身难受。
全身无力、肠胃脆弱、免疫低下……这都是今后可能常伴他的症状。
季南风推着全副武装的他在林荫道下走着,落叶铺满了狭长的小路,像是一层软软的、暖和的毯子。燕鸥虽然还是冷得发抖,但他还是抱起胸前挂着的相机,对季南风笑着说:“老婆,你往前走,我给你拍一张。”
季南风永远是燕鸥唯一的模特,是只属于自己镜头的精灵。
为了纪念这一次出院,季南风还拜托一旁经过的先生给两人拍了张合照,尽管是非常业余的游客照,但是两个人依旧视若珍宝地将其收藏。
回到医院附近的出租屋后,两个人依旧没有着急去提后续治疗的选择问题。刚出院这段时间,燕鸥免疫力还很差,他们还需要时刻提防着可能存在的隐患发生。同样的,他们也要等待,等没有病痛折磨、等理智完全做主,再听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自那天起,燕鸥足足在家中的床上躺了一个星期,他的身子还是虚弱得很,畏寒、低烧、疲乏,吃一点东西就容易上吐下泻,直到一周之后,他终于恢复了精神,可以自己下地走路,还跟着季南风一起去超市买了东西。
傍晚,两个人慢悠悠从超市往回走,燕鸥看着面前鎏金的大道,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老婆……之后,怎么办?”
季南风顿了顿步子,转过身,帮他理了理胸前的围巾。
“崽崽怎么想?”他问。
燕鸥一向是个害怕做选择,到这个时候还是下意识地退缩,但是在季南风转头的一瞬间,他看见落日跳到他的面前,在他的睫毛尖端燃起了一星火苗,他许久没有过悸动的心脏又一次怦然。
燕鸥也转过身来,抱住了季南风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肩膀里,嗅着他衣服里独属于他的淡淡的暖香。
他说:“秋天到了,我想和你一起,像过冬旅鸟一样,去温暖的南方。”
季南风闻言,再没有一丝犹豫——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