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照旧在教堂的外围走了一整圈, 快速却又用心地浏览了一遍外墙的大片雕塑与浮雕——
描述耶稣出生、受难、复活的圣经故事,代表着希望、光明的可爱天使,自然界中的动物、植物, 还有高迪自己设计的奇幻生物……
故地重游的好处, 就是除了谈论景色本身, 还有落在眼前的回忆可以延伸。
看到这些熟悉的图案,两个人聊着聊着, 嘴角便情不自禁地扬起来。
“还记得我当时也带了个本子, 把这一排都画了个遍。”季南风忍不住笑起来,“忽然觉得我好过分啊, 就让你陪我在这个地方从天亮画到天黑, 也够无聊的。”
“但我觉得超有趣, 我也拍了很多好看的照片啊!”燕鸥大咧咧道,“虽然我会选择迁就你,但是这些完全也是我喜欢的事!只能说我们是天生一对, 换个人早就跑路咯。”
季南风弯着眼睛, 把人往怀里送了送。
他们在世界各地,见过无数风格迥异的教堂, 但是圣家堂却是真的让他们印象最深、学到最多,也是最喜欢的教堂之一。对他们来说, 眼前的这座建筑, 就是一本巨大的教科书,是伟大的艺术殿堂。
从壁画聊到建筑风格, 最后不可避免地聊到高迪本身, 聊到他的创作理念, 聊到他的传奇经历。
燕鸥说:“老婆,我一直觉得, 你在某些方面,跟高迪真的很像。”
季南风诚惶诚恐道:“这我真是碰大瓷了。”
“真的。”燕鸥说,“你们都一样,从不局限自己作品的风格,既浪漫又现实,喜欢象征性的表达,充满奇特的想象力。”
高迪的作品内涵非常丰富,他能巧妙地将巴洛克、哥特式、摩尔风等等风格迥异元素,用巧妙的手法完美融合,就好像季南风的画里,也常常糅合了各种不一样的风格与画法。
燕鸥时常在他的欧式风格油画里看见国画的影子,也常常看见他将印象派的特色融进表现主义的画中,他还擅长让八竿子打不着的颜料与工具协力合作,用最佳的表现手法去展现出他脑海中理想的效果。
还记得读书的时候,老师不主张大家画一些形式大于内容的“创意画”,唯独季南风成了这个例外。
“你们要是能像季南风一样,让每一个‘创意’都不流于表面,而是真正地融合进画里,为内容服务而不喧宾夺主,你们爱怎么画就怎么画。”老师这样评价。
虽然季南风还年轻、成就也远不足以与世界级的大师比肩,但至少在燕鸥看来,他对艺术的热爱、他对于创作的激情,他所拥有的天赋和才华,绝不亚于任何一个人。
当然,在燕鸥看来,季南风和高迪在性格上也非常的相似——他们一样内向害羞,一样低调谦卑,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太多的朋友,社交圈最大也不过囊括了一些艺术家的朋友。
但燕鸥心想,从不久前开始,便已经不大一样了——他的南风会有越来越大的交际圈、原来越多的朋友,有越来越多爱他的人,会在他需要帮忙的时候伸出援手。
对于季南风,他有一个自私的愿望——他宁可让他去做一个快乐的普通人,也不愿意让他成为一个孤独痛苦的天才。
更何况,他相信他的南风,可以成为一个快乐与才华兼备的、理想与生活兼得的人。
他的南风,是一定可以做到的。
两个人慢慢绕着教堂走了一圈,终于还是趁着天亮,走进了教堂里。
如果说,从外部来看,圣家堂因为其高耸的外观,给人带来宏伟的震撼,那么其内部,则是彩砖与琉璃搭建而成的,一个瑰丽绚烂的光影乐园。
一进门,两个人就不约而同地抬起头——这是他们的默契,圣家堂就是要抬头看的。
圣家堂是著名的旅游景点,也必然是游人如织的热闹地方。但就像他们那样,燕鸥的镜头只要对准上空,就能撇去一切喧嚣,安静地沉浮在这片梦幻的海洋之中。
一望无际的层高、高耸入云的石柱、透亮炫彩的琉璃窗……
午后的阳光刚好,将彩窗透出流动的光斑,从下往上看时,就像是落进了一汪无底的七彩深渊中,迷幻又游离。
这便是高迪的厉害所在——他精心设计窗口的位置、颜色、形状,其目的就是将那午后的一隅阳光捕捉、占为己有,让它镶在这座建筑之中,成为这华美装饰中的一个部分。
他把属于大自然的光亮,变成了眼前这华服少女的珍珠耳环。
再细看,教堂内部依旧充斥着极具高迪风格的象征符号。除了那些直观的圣经人物,他们从各种各样抽象的符号里,看见了草木鸟兽,看见了无数珍奇的自然景观。
“如果我没学过美术,没跟老师聊过高迪的符号表达,来到这里我真的可能什么都看不懂,从而错过这么多有趣的东西。”季南风感慨道,“现在想来真是幸运。”
“是啊。”燕鸥也说,“艺术就像给了我们的另一双眼睛,让我们看见曾经看不见的精彩世界。”
说到这里,再看着面前这宏伟的、瑰丽的、震撼人心的教堂,燕鸥的鼻尖忽然一酸,胸腔也涌起了一股热流。
他常常会被这样伟大的艺术所震撼,他可能不会为一部悲情电影痛哭流涕,但他却常为这直观的视觉刺激冲击心灵。
而一旁,始终虔诚仰视着一切的季南风,此时也眼角泛红、双目湿润。燕鸥想起来他大三、季南风大四的那个暑假,他们窝在出租屋里看艺术纪录片。
当影片结尾,那些他们曾经近距离观赏过的伟大作品出现在荧幕上时,那一段段传奇的人生、一个个高雅的灵魂,似乎就凝结成了眼前这一张画、一只雕塑、一座教堂,出现在博物馆里,躺在了教科书中。
在旁白平静温和的叙述声中,两个人沉默片刻,便不约而同地嚎啕大哭,这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情绪,或是震撼、或是叹惋、或是共鸣。
但他们都知道,此生再不会有什么能像艺术这样,用无声之声带给他们振聋发聩,让他们心驰神往、让他们泪流满面。
燕鸥低头擦了擦眼角,季南风也朝他笑起来,用指尖捻去睫毛尖的湿润。
他们甚至连泪点都长在了一起。燕鸥心想,大约这世上也不会有比他们更合拍的人存在了。
沉浸之时,远处的小礼堂内,隐约传来了悠扬的弦乐,两个人对视一眼,又默契地迈开步子,去寻找那乐声的由来。
他们从主教堂走出来,穿过门口的草坪,惊起一片圣洁的鸽群。
一旁的小礼堂外,热热闹闹围着一群精心打扮的人儿。西装革履的男士、长裙飘飘的女孩儿,还有像小天使一样四处飞走的孩童。
“有人结婚!”燕鸥看见这情景,凑热闹的心又蠢蠢欲动,“我们去看看!沾沾喜气!”
两个人便在青葱的草坪上,手牵着手小跑起来。
携手走过近十年,两个人参加过无数场教堂婚礼,看见过一双又一双的新人喜结连理。但他们依旧热衷于这样旁观神圣、特殊的仪式。
一段新关系的开始,注定是要美好的。
婚礼的两位主人公也是相当爱热闹的年轻人,他们敞开着礼堂的门,大方接受着来自路人的祝福。
燕鸥和季南风凑到了礼堂后排的位置,看到新人走过祭坛交换戒指,听着神父为他们祈祷,听他们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看他们在斑驳的阳光下拥吻。
时光在这一刻停留在他们的脸上,拓印出了他们这一生最难忘的合影。
在新人喜极而泣的相拥中,季南风和燕鸥留下祝福,在这喜乐美满的氛围中走出礼堂。
再回到教堂外的草坪上,燕鸥满脑子都还回想着教堂内清澈的誓言。他们在外侧闲逛一圈,燕鸥还是忍不住说:“老婆!再陪我进去走一趟!”
方才他们已经把教堂内部浏览个遍,但这人显然意犹未尽。季南风应声跟上他的步子,燕鸥便牵着他的手,直直走进中殿的正门。
从正门进去,便是一眼到头的礼堂,他们彼此的手,穿过人潮人海,一步一步朝前迈着步子。
四周的人声似乎与他们无关,海浪般拂过他们的耳侧,此时他们身披圣洁的琉璃彩光,朝着台阶上的主祭坛走去。
头顶,耶稣像伫立于巨大的华盖之下,阳光透过上方高耸的拱顶,将耶稣和耶稣脚下的他们,一并拥入怀中。
他们手牵着手,站到祭坛边。他们在人山人海中几乎被淹没。
燕鸥看着面前的人流,似乎将他们想象成为他们送上祝福的观众,然后看向身旁的季南风,弯着眼睛,小心地哼出一个旋律:“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调跑了十八弯,但季南风还是一耳朵就听出来,他哼的是婚礼进行曲。他又看了一眼眼前这神圣的教堂,执起燕鸥的手,和他一起哼唱着,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圣乐。
没有人能看见他们,但所有人又都能看见他们。
季南风转身看着那圣洁的光斑点亮燕鸥的眼睛,用手指轻轻圈住燕鸥的无名指。
那里有季南风在纪念日时送他的戒指,现在他将自己也送给了燕鸥。
燕鸥也握住他的手指,抬起头,轻轻吻在他的唇上。
——他们在人海中举办了一场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