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都云谏说了, 无论他想买什么让徐子望只管付钱,那扶桑也就不客气了。出来一趟不容易,他打算一次把需要的东西都买完。
先在成衣铺买了一套中衣和一件水田小夹袄, 接着去杂货铺买了洗手用的香胰子和洗澡用的澡豆粉, 又去脂粉铺买了搽脸的面脂、护手的手脂和涂身体的山茶油,最后在路边小摊买了两副面纱、两条发带和五串糖葫芦。
“徐队正, 给你, ”扶桑递给徐子望一串糖葫芦,“谢谢你昨晚带我回城,今晚又陪我出来逛街。”
徐子望迟疑了下,伸手接过来,道:“不用谢, 我也是奉命行事。还有,你别叫我徐队正了, 怪生分的,直接叫名字就好。”
“那怎么行。”扶桑顿了顿, “我今年十五, 你应该比我大罢?”
“我比你大得多,过了年就二十了。”
“那我叫你子望哥哥好了。”
话刚出口扶桑就意识到不妥。
徐子望能在禁军中担任队正一职, 出身纵使不能与都云谏那样的天子骄子相提并论,八成也是个官宦子弟,怎么可能愿意被一个小太监叫“哥哥”?就好比他的师兄尹济筠,向来以他为耻,就是觉得他身份卑微,根本不配拜赵行检为师, 更不配做他尹济筠的师弟。
扶桑正欲改口,却听徐子望欣然答应:“好啊, 我是家中独子,一直想要个弟弟妹妹呢。”
他语气诚挚,不似作伪,扶桑便也欣然道:“子望哥哥,你叫我扶桑便好。”
两个人吃着糖葫芦,边往客栈的方向走边闲聊。
扶桑猜得没错,徐子望果然是官宦子弟,他爹在户部任员外郎,虽是七品小官,但户部“油水”丰厚,是以家境优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而且徐子望和都云谏还沾亲带故——徐子望的堂姐嫁给了都云谏二舅家的某个庶出表哥,徐子望能够得到提拔,多少托了这层关系的福。
“所以……你和都将军很熟吗?”扶桑问。
“不熟,在护送太子出京之前,我和他两不相干,话都没说过半句。”徐子望觑了扶桑一眼,反问道:“那你呢,和都将军熟吗?”
“不熟,”扶桑道,“我之前并不是东宫的奴婢。”
徐子望沉吟片刻,还是问出了口:“我们从客栈出来之前,你和都将军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都云谏当时那副模样,一看就是沐浴中途情急之下只披了件外袍就出来了,而扶桑的额发和前襟都是湿的,十有八九是脑袋被人摁进了水里,而那个人大概就是都云谏。
徐子望怀疑都云谏是想淹死扶桑,他很好奇,扶桑究竟做了什么,惹都云谏生那么大气?
扶桑不擅长撒谎,含混道:“都将军让我帮他擦背,或许是我不够用力,惹都将军生气了,他便把我的头摁进了浴桶里……”
虽然猜对了结果,但出乎徐子望意料的是,都云谏惩罚扶桑的原由竟如此荒谬,很有些无理取闹的意味。
扶桑一看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娇娇,都云谏又生得孔武雄健,即使扶桑使出吃奶的力气对都云谏来说恐怕也和挠痒痒差不多。
显而易见,都云谏就是故意找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对扶桑做的事,虽然伤害不大,但侮辱性很强。
这些所思所想徐子望自是不能说出口的,毕竟都云谏现如今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岂敢说他的不是。
但扶桑是个漂亮的、温顺的、惹人喜爱的小太监,只要和他短暂相处,就很难不对他生出好感。徐子望怜悯扶桑的遭遇,温声宽慰他几句:“你且忍耐些时日,等到了嵴州,安顿好太子,都将军就会返京了,你再也不会见到他。”
扶桑“嗯”了声,忽然留意到路边有个小摊在卖锦袋,便驻足瞧了瞧,一眼相中了一个米黄地八答晕锦袋,棕红色背带上系着一条蓝地云兔纹锦帛鱼,袋底缀着红、绿、棕三色绢条,既别致又好看。
徐子望问:“喜欢吗?”
扶桑赧然点头:“嗯。”
徐子望便爽快地付了钱。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扶桑拾起方才的话头:“你们都会跟随都将军返京吗?”
徐子望点点头:“我们的任务就是护送太子平安抵达嵴州,任务完成后自然要回到我们本来的位置上。”
“那你们走了,谁来保护太子?”扶桑又问。
“当然是龙骧军。”徐子望道。
扶桑知道龙骧军,因为龙骧军属于太子舅父、武安侯韩子洲,从西南到西北,整个西境皆由龙骧军镇守。
由龙骧军来守护太子,简直再合适不过了,想必这也是韩子洲向皇上争取来的结果。
徐子望又道:“龙骧军西北部的最高长官即是嵴州节度使君北游,其官邸就在嵴州州府碎夜城,而鹿台山就在碎夜城以西,相距不足百里。”
扶桑记得都云谏昨夜跟他说过,太子抵达嵴州之后,会被圈禁在鹿台山上的一座行宫里。
所谓行宫,乃是帝王临时寓居之所,这就表明曾经有某位帝王在鹿台山上住过。
金尊玉贵的皇帝,怎么会不远千里去到那种偏远苦寒之地居住?真是奇怪。
“鹿台山上那座行宫,”扶桑好奇道,“你知道哪位皇帝在那里住过吗?”
“这我还真不知道,”徐子望道,“我打听打听再跟你说。”
“不用麻烦了,”扶桑笑道,“我也只是随口一问。”
他们本也没走多远,说话间客栈已在望了。
徐子望将剩下的两枚糖葫芦一齐吃进嘴里,扔掉竹签,转眼就看到扶桑正看着他笑,于是口齿不清地问:“怎么了?”
扶桑只是觉得他两边腮帮鼓起来的样子有点可爱,但这话哪好意思说出来,便指了指自己嘴角,眉眼弯弯道:“你这里沾到糖衣了。”
徐子望急忙抬手擦拭嘴角,可他擦错边了,扶桑便忍不住伸手帮他把那一小片糖衣拿掉了。
徐子望僵了一瞬,被指尖触碰到的地方莫名发痒,趁扶桑不注意,他赶紧挠了两下。
这一幕落在了一双寒凛凛的眼眸里。
眼看着那俩人进了客栈,澹台折玉用手推动轮椅,从窗边离开,道:“把窗户关上。”
今晚轮到李暮临值夜,他此刻就守在太子身边。
依言将窗户关上,却听太子又道:“去换扶桑来值夜。”
李暮临巴不得有人替他。
一来他个子高,那张坐榻实在睡不下他,腿都伸不开。
二来值夜时须得保持半睡半醒的状态,只要太子喊他他就得立刻应声。这要是能睡好才有鬼了,睡不好第二天就没精神赶路,委实痛苦。
李暮临满心欢喜地从天字一号房出来,刚走到楼梯口,就见扶桑正拾级而上。
扶桑也看见了他,刚要打招呼,却听他喊了声“都将军”,扶桑扭头一看,才知道都云谏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
扶桑默默退到一边,都云谏与他擦身而过。
扶桑嗅到了都云谏身上淡淡的酒气,而都云谏看见了扶桑手里红艳艳的糖葫芦。
须臾之前,都云谏坐在一楼客堂里小酌,不意瞥见了扶桑的身影,追过来想和他说几句话,虽然还没想好要说什么。
没等他开口叫住扶桑,李暮临突然冒出来,都云谏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从扶桑身旁走过。
习武之人,五感强于常人,即使进了房间,都云谏也能将扶桑和李暮临的话音尽收耳底。
“殿下睡了吗?”
“还没有,你来得正好,殿下让你值夜呢。”
“啊?值夜要做什么?”
“殿下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别睡太死就行。”
“好……我给你和修离买了糖葫芦,就在桌上放着,你去吃罢。”
谈话到此为止,都云谏听见脚步声朝这边靠近。
所以,扶桑给修离和李暮临买了糖葫芦,手里拿的那根显然是要给太子的,唯独没他的份。
都云谏轻声嗤笑,举步离开了门口的位置。
扶桑看见了投在门上的阴影,却毫不在意,径直走到隔壁,叩响房门,得到准许后,推门入内。
“殿下,我回来啦。”扶桑语声轻快。
澹台折玉垂眼看着手里的书,淡淡地“嗯”了一声。
扶桑来到他身边,笑吟吟道:“我给殿下带了好吃的。”
澹台折玉这才缓缓抬眼,却见扶桑一只手背在身后。虽然已经猜到是什么,但他佯装不知,问:“什么好吃的?”
扶桑献宝似的把糖葫芦举到太子面前:“糖葫芦。”
澹台折玉把书放在膝上,伸手接住糖葫芦。
扶桑屈膝蹲下,双手扒着轮椅的轮子,仰视着太子白皙如玉的脸,道:“殿下以前吃过吗?”
澹台折玉微微摇头:“没有。”
他的生活里充斥着数不清的规矩,那些条条框框犹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地束缚其中。
他每日吃什么、吃多少、什么时候吃,皆有食官令严格安排,根本不由他做主。以防有人在他的饮食里下毒,每次进食前还需专人尝膳,确认每道菜无毒之后他才可以动筷,因此他从不随便吃喝,那些来历不明的饮食绝不可能入他的口。
但那是从前,而今他已不是太子,那些束缚他的规矩全都消失了。
澹台折玉张口咬下最顶上那颗糖葫芦,慢慢咀嚼。
扶桑一脸期待地问:“好吃吗?”
澹台折玉垂眸看着他亮晶晶的眼,不自觉地轻轻勾起唇角,道:“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