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 君北游回京述职,君如月与父同行。
临行前,君北游的夫人、君如月的亲娘乔木棉如是道:“此行若不能将月儿的婚事敲定, 你们父子俩都别回来见我!”
谁成想, 素来身强体健的君如月,刚到京城就病倒了。
这病来得太巧, 君北游疑心他是为了逃避婚事装的, 特地请了医术高超的太医院左院判赵行检来看诊,诊断表明君如月是真的病了,且病得不轻。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一病就从年前缠绵到了年后, 临近上元节才总算大好了。
上元夜是有宫宴的,君如月理应和父亲一同赴宴, 可他大病初愈,心力不济, 实在不耐烦陪着一班巧言令色、揣奸把猾的权贵上演君慈臣孝的闹剧, 所以他在日暮时分逾墙越舍,独自溜出府, 游灯会去了。
京城里达官贵人遍地走,随便往人堆里扔块石头,都能砸中一两个沾亲带故的权门贵戚。为免被人认出来,君如月戴了副傩戏中的二郎神面具,在街上优哉游哉地闲逛。
途径停仙楼时,看见几个纨绔正围着两个绿衣少年, 一边拉拉扯扯,一边出言调戏, 似是将他们当作了南风馆里卖身的小倌。
君如月本来不欲多事,若是被人撞破身份,指不定要捅出什么娄子。他都走过去了,可又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于是又折回去,一句废话没有,直接动手。
京城里这些纨绔大都是仗势欺人的货色,没几个有真本事的,但凡有几分真本事,也干不出这种无赖行径。君如月三拳两脚就将几个纨绔揍得稀里哗啦,他们虚张声势地撂下几句狠话,就作鸟兽散了。
两个少年凑过来道谢,君如月的目光不由自主就定在了那个稍矮些的少年脸上。
他看起来很稚嫩,也就十二三岁的模样,肤赛霜雪,唇若丹霞,朗目疏眉,仪神隽秀,教人一见忘俗。
这张脸生得委实赏心悦目,即使是这世上最神乎其技的画匠都画不出如此超绝的容颜。怪不得那几个纨绔会纠缠他,他若是女儿身,怕是半个京城的男子都要沦为他的裙下臣,哪怕是名满京城的准太子妃韩灵稚都及不上他。
“……公子?”
君如月回过神来,也没听清对方说了些什么,只觉得那把嗓子软软糯糯,特别悦耳。他轻咳一声,语声淡淡:“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言谢。你若不想惹麻烦,不如像我这样把脸遮起来。”
言罢,他转身就走,也不知在着急什么。
等走远了,他驻足回头,只见灯火辉煌,人影幢幢,那两个少年已消失无踪了。
缘分着实妙不可言,君如月万万没想到,会再次见到那个惊鸿一瞥的少年,而且是在距离京城几千里的碎夜城,澹台折玉的身旁。
他长大了些,褪去了几分青涩,美得愈发夺目了,人如其名,宛若一朵浓艳绮丽的扶桑花。
只可惜,他竟是个太监,犹如白璧微瑕,青蝇点玉,令人生出无限遗憾。
君如月的神色有点怪,扶桑看不懂,茫然道:“二公子,你怎么了?”
“你几岁了?”君如月不答反问。
“再过半年就十六了。”扶桑答。
“我虚长你几岁。”君如月和煦道,“我总觉得你似曾相识,或许我曾在宫里见过你也未可知。公子来公子去,显得生分,不如私底下你就唤我哥哥罢。”
君如月的外貌本就很合扶桑的眼缘,经过今日短暂的相处,深觉他和蔼可亲,一点架子都没有,和都云谏一对比,扶桑自然对他好感倍增,刚出门时那点尴尬早就烟消云散了。
“好啊。”扶桑一口答应,而后脆生生地唤了一声“月哥哥”,他早就哥哥、姐姐的叫惯了,丝毫不觉得难以启齿。
两个亲妹妹,几个表妹,还有严茹,全都是这样唤他的,但扶桑这声“月哥哥”听起来似乎不大一样,可君如月一时间也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正自恍神,突然听见一道熟悉的男声唤他,循声看去,就看见严律正在酒楼二层的窗口朝他挥手,严律对面那位也是相熟的朋友。
今儿个真是巧,先偶遇了严茹,又碰见了严律。这兄妹俩很可能是一块儿出来玩的,只是暂时分开了,各逛各的。
不等君如月开口,扶桑便善解人意道:“你去见朋友罢,我去那边的书肆瞧瞧。”
君如月看了看坐落在前方不远处的书肆,道:“我跟他们说几句话就过去找你。”
君如月进了酒楼,扶桑去了书肆。
流放之路上,他最常去的地方就是书肆。受澹台折玉的影响,他也爱上了看书,话本、传奇、杂记、志怪、医书,没有他不看的——除了游记,太多生僻字了,而且内容枯燥乏味,他怎么都读不进去。
看书看累了,就下棋,他和澹台折玉主要靠这两件事打发时间。当时觉得时间缓慢,可如今回头再看,却好似弹指一挥间,那些宝贵的时光倏地就消逝了,惹人怀念。
书肆很宽敞,像太医院的藏书阁那样,竖立着几排书架,架子上摆满了各类书籍。
扶桑置身其中,油然生出亲切感,他一排排看过去,看得太专心,加上面具挡住了视线,不小心撞到了人。
只是轻轻地撞了下肩膀,对方却大叫了一声,反将扶桑吓了一跳,旋即意识到,对方应当是被他的面具吓到了。
致歉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对方先呛呛起来:“青天白日的搁这儿装神弄鬼,你有毛病罢!吓坏了我们少爷,你担待得起么!”
说话间,那人一伸手就扯掉了扶桑脸上的面具,系在面具上的绳子缠住了扶桑的头发,他痛得呻喑了一声。
没了面具的遮挡,他才得以看清楚,对面站着一主一仆,主子是个仪表堂堂的年青男子,穿一身宝蓝色云纹团花圆领袍,佩金戴玉,显然非富即贵。
“对不住,我并非有意冒犯,”扶桑诚心诚意道,“还请公子息怒,别与我一般计较。”
“你说不计较就不计较,你算什么东……”
“闭嘴!”蓝衣男子喝止了小厮的出言无状,“滚一边儿去!”
看此人对待仆从的态度,扶桑便知道他不是好人,不由惴惴。
男子变脸如翻书,刚冲小厮发完火,一转脸就和颜悦色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扶桑,温言软语道:“不是你的错,是我没留心看路,没撞疼你罢?”
男子凝视他的眼神令扶桑猝然想到了某个快要遗忘的人——三皇子澹台训知就经常用这种赤热的眼神看他,那时他什么都不懂,只是本能地畏怕,现在他明白了,那份赤热源自对色慾的渴望。
扶桑强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欲走,却被男子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手臂,扶桑心里一慌,失声喊道:“君如月!”
男子脸色骤变,急忙捂住扶桑的嘴,用身体将他压在书架上,咬牙切齿道:“你是君如月的人?”
扶桑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男子笑脸狰狞:“今儿个撞到我手里,算你倒霉。”
小厮慌张喊道:“少爷……”
话音未落,飞过来的书本正中他的面门,小厮被砸得踉跄后退,被自己的脚绊倒在地。
男子见状,即刻放开扶桑,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
扶桑闪身来到过道里,看见君如月朝他飞奔而来,他欣喜地迎上去,险些撞进君如月怀里。
君如月抓住他的肩,紧张地问:“你没事罢?”
扶桑笑着摇头:“没事。”
君如月盯着他脸颊上的两道指痕,霎时目露凶光,跟变了个人似的,扶桑不禁心头一凛,怯怯道:“你、你怎么了?”
君如月抬头怒视着不远处的蓝衣男子,正是与他交恶的嵴州知府之子,朱钰。
看来今儿个不宜出行,这一路走来就没消停过。
朱钰靠着书架,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的笑,霪猥的目光在扶桑身上流连,阴阳怪气道:“君如月,你从哪里寻觅的这等绝色?不仅脸蛋精致,身段窈窕,声音也甜美,实乃天生尤物,羡煞人也。”
君如月脸色铁青,一身煞气,从温润如玉的贵公子变成了纵横沙场的少年将军。
扶桑不想他因为自己与别人起冲突,推着他往外走,小声劝道:“月哥哥,我们走罢。”
换作平时,君如月是绝不可能忍气吞声的,可今日顾忌着扶桑的安危,他按捺着怒气,揽着扶桑向外走去。
朱钰却蹬鼻子上脸,在他们身后放声讥嘲:“人人都道你君二公子傲岸高洁,不近女色,原来你不是不好色,而是好的男色。这要是传出去,你们君家的脸恐怕都要被你丢尽了罢!”
君如月置若罔闻,直到出了书肆,才收回揽在扶桑肩上的手。
扶桑觑着他的脸色,歉疚道:“对不起,给你惹麻烦了。”
君如月呼出一口郁气,硬挤出一丝笑意,道:“不关你的事,走罢。”
走出一小段路,扶桑忽然想起什么,驻足回望,惋惜道:“我的面具掉在书肆里了。”
君如月道:“改天我给你买副新的。”
“不用了,我要它也没什么用。”顿了顿,扶桑用央求的口吻道:“月哥哥,刚才的事,你别跟殿下说,可以吗?他听了肯定要不开心,我不想让他不开心。”
君如月定定看着扶桑,他脸上的指痕已经消了,但一想到朱钰的脏手碰过他的脸,君如月就怒火中烧。
他不露声色道:“你先告诉我,朱钰都对你做了什么?”
“那个人对身边的小厮很凶,我看出他不是好人,就想着走为上策,他抓住了我的手,我立即大声呼喊你的名字,我一喊你就出现了,所以他什么都来不及做。”扶桑的话音里有些沾沾自喜,因为他现在可以快速分清好人坏人了,自觉比从前长进了不少,“月哥哥,你怎么那么快就出现了?”
一声又一声的“月哥哥”令君如月暴躁的心绪平复了不少,他舒展了双眉,眸中隐含笑意:“朱钰走进书肆的时候,我从酒楼的窗口看见他的背影了,觉得像是朱钰,就立刻赶过去了。”
幸亏他去的及时,如果扶桑有什么损伤,他没法向澹台折玉交代。
君如月蓦然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两年前,扶桑被几个纨绔纠缠,是他救了他;两年后,扶桑被朱钰纠缠,他又救了他。
仿佛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
不过,扶桑这张脸也确实太过招人,和澹台折玉一起幽禁在行宫里对他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事,像他这样的“红颜祸水”,最适合被“金屋藏娇”,才能逃过红颜薄命的厄运。
而扶桑在想,这个朱钰和君如月明显是有过节的,但他不打算过问,不想让不相干的人影响他们的心情。
瞧见街边有卖糖人的,扶桑拉着君如月过去买了一只金灿灿的凤凰,因为做得太好看了,他舍不得吃,就拿在手里看着,幸好阴天没太阳,不用担心糖人被晒化。
走到一个宽阔的街口,那里聚集了许多人,不时从人群里爆发出叫好声,扶桑过去凑热闹,听说是在比武招亲,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这种只在话本里看过的情节竟被他撞上了,绝对不能错过!
可惜他和君如月来得太晚,擂台早被看客们围得水泄不通,扶桑挤不进去,个子又不够高,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急得上蹿下跳,像个小兔子。
君如月被他逗乐了,抿唇笑了笑,道:“我背你。”
扶桑怎好意思,可对比武招亲的好奇心压过了他的羞耻心,他犹豫少顷,赧然道:“那就有劳月哥哥了。”
君如月个子很高,扶桑伏在他背上,便如鹤立鸡群,视线越过乌压压的人头,将擂台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按照话本中所写,比武招亲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招亲者本人守擂,另一种是招亲者指派他人代其守擂,挑战者击败擂主即可赢得婚约。
眼前这场应该属于前者,台上对打的是一对男女,女子一身红衣,手持长剑,劈斩撩刺,闪转腾挪,英姿飒爽,看得扶桑眼花缭乱,惊呼连连。
当闪着寒光的剑尖抵住男子的喉咙,意味着女子守擂成功,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与欢呼,扶桑也想鼓掌的,可他一手糖人一手花束,只能高声叫好。
你方唱罢我登场,又一位挑战者跳上擂台,新一轮比试开始了。
扶桑低下头,附在君如月耳边道:“这不公平。”
温热的气息洒落在君如月的耳朵上,痒得钻心,他稍稍偏头躲了躲,问:“怎么不公平?”
扶桑继续在他耳边道:“擂主的体力不断在消耗,越来越不济,而那些挑战者个个体力充沛,这无异于恃强凌弱。”
君如月咬着牙关听完了扶桑的话,他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嗓音微哑道:“艺高人胆大,擂主既然敢设下擂台,就说明她不惧这点劣势。”
几句话的功夫,擂主再次胜出,红衣女子站在台上接受众人的喝彩,满面红光,神采飞扬,好不潇洒。
扶桑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痴痴地看着她,几乎有些目眩神迷了。
恰在此时,毫无预兆地下起雨来,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眨眼之间就由疏变密,织成了层层雨幕。
人群一哄而散,君如月背着扶桑就跑:“快抱紧我!”
扶桑乖乖地搂紧他的脖颈,前胸紧贴着他宽广的后背,脸颊紧贴着他颈侧的肌肤,被雨淋得睁不开眼。
君如月一边在雨中拔足狂奔,一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狂跳,即使在战场上,面临那些千钧一发、命悬一线的时刻,他的心也不曾跳得这么剧烈过。
他应该背着扶桑去就近的店铺里躲雨,可他的脚步却不愿停下来,一直跑出去很远,他才停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弯腰放扶桑下地。
扶桑的头发淋湿了,后背也湿透了。
舍不得吃的“凤凰”变成了“落汤鸡”,既不好看也不能吃了,只能丢掉,花束也被雨打得七零八落,扶桑却没扔,毕竟这束花代表着一个女子的心意。
用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扶桑扭头看向君如月,君如月也看着他,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淋着雨在大街上奔跑,虽然狼狈,却未尝不是一种新奇的体验,这绝对是难忘的一天。
笑够了,扶桑后知后觉地感到羞愧:“你背了我那么久,又背着我跑了这么远,一定累坏了罢?”
君如月失笑:“你太高估自己的体重,也太低估我的体力了,我可以背着你一口气爬上鹿台山的山顶,你信不信?”
“我信。”扶桑也噙着笑,“鹿台山是不是不太高?”
君如月“呵”了一声,道:“看来你还是不信我,你等着,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扶桑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道:“你会送我们去鹿台山,对吗?”
君如月道:“将殿下送到碎夜城,都云谏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接下来将由我护送殿下前往鹿台山,行宫周边的戍卫事宜也将由我安排。”
听他这么说,扶桑倍感安心。
有君如月和龙骧军做后盾,澹台折玉的人身安全和吃穿用度都能得到良好保障,不必担心缺药少食之类的事,唯一需要担心的大概就是骤然失去自由的痛苦。
扶桑怀着微渺的期冀道:“去到行宫之后,是不是这辈子都不能再出来了?”
君如月笑了笑,讳莫如深道:“一辈子很短也很长,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有些话君如月不能明说,但其实扶桑心知肚明。
棠时哥哥曾经对他说过,只要韩子洲依旧是骠骑大将军,只要三十万龙骧军的军权依旧牢牢掌握在韩子洲手中,那么澹台折玉就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他不知道该不该期盼那一天的到来,故而干脆不去想,除了徒增烦恼一点用都没有,他脑子笨、见识短,只想着今天和明天就足够了。
君如月又道:“除了殿下,行宫里的其他人想出去还是能出去的,只是没那么随便,要按规矩来,就跟你以前在宫里一样。”
扶桑道:“我五岁入宫,十五岁离宫,这十年间出宫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所以我对能不能出去其实也没那么在意。”
君如月心想,扶桑极少出宫,偏偏那次上元节就让他撞见了,这怎么不算是一种特别的缘分呢?
他微微笑道:“你既唤我一声月哥哥,我自当对你有所优待。届时我会告知负责戍卫行宫的守将,你柳扶桑,可以随意进出行宫。”
扶桑对自由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渴望,也并不害怕失去自由,但能得到这样的特许还是很开心的,说不定以后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他由衷地感激道:“那我就先谢过月哥哥了。”
虽然已是初夏,可湿衣服黏在身上,风一吹还是很冷。
扶桑抱着胳膊打了个寒噤,君如月看在眼里,却无计可施,他只穿了件单衣,总不能脱给扶桑。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反正都已经淋湿了,与其躲在这里吹风,不如跑回家去,尽快洗个热水澡,免得着凉。
君如月将这个想法告诉扶桑,扶桑觉得有理,点头同意了。
君如月伸出一只手:“把手给我。”
扶桑不假思索地把手交给他,君如月先是双掌交握,犹豫了下,改为十指相扣。
两个人相视一笑,手拉着手冲进了濛濛烟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