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冬走到春, 又从初春走到暮春,这条漫长的流放之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从去年十月底,到今年四月末, 他们慢悠悠地走了半年。
已是春夏之交, 纵使是偏远苦寒之地,也早已是绿意盎然, 花明柳媚, 蝶舞蜂飞,甚至能听见蝉声吟吟。
扶桑倚在车窗边看风景,外面一丝风也没有,树叶都是静止的,虽不算热, 但有些闷得慌。他手里慢悠悠地摇着一把前几日新买的缂丝牡丹花鸟团扇,扇坠上的流苏跟着摇摇晃晃, 玄冥仰躺在玉簟上,伸着两只前爪去抓流苏玩儿。
玄冥早就不是曾经瘦瘦小小的可怜模样, 经过扶桑这半年来的精心喂养, 它迅速成长,如今体型比普通的成年狸奴还要大些, 可谓膘肥体壮,浑身的毛发乌黑油亮,没有任何杂色。
还有一点显著的变化,就是小时候黑漆漆的眼珠变成了金色,当它眯起眼看人时,仿佛流露着一股“杀气”, 很有威势。
唯一不变的是黏人,扶桑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
扶桑伸手从路边的树上揪了一枝花, 凑近鼻端嗅了嗅,随手把团扇丢到一旁,转身躺下,头枕在澹台折玉的大腿上,而后将花举到他鼻端:“殿下,你闻。”
澹台折玉放下书,低头闻了闻,道:“很香。”
扶桑问:“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澹台折玉盯着他手中淡紫色的花序瞧了一会儿,猜道:“紫丁香?”
扶桑道:“的确和紫丁香有些相似,但不是紫丁香。”
澹台折玉抬头看向窗外,发现路边的树上开满了这种紫色小花,在他模糊的视线中,便犹如一团一团的紫云,美丽非常。
“是苦楝花。”扶桑揭晓答案,“我以前也只在医书上见过图画,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苦楝。你知道么,苦楝全身都是宝,苦楝皮、苦楝叶、苦楝花、苦楝子全都可以入药。”
“一信楝花风,一年春事空①。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②。”澹台折玉信口吟了两句诗,随即感叹:“咱们来得晚了些,这些花就快谢了。”
“一点都不晚,”扶桑轻轻转动着手里的花枝,“虽然花团锦簇很美,可落英缤纷也很美呀。”
澹台折玉怔了怔,心内有所触动,他垂眸看着扶桑的脸,微笑道:“你说得对。”
扶桑坐起来,把细小的花瓣一片片揪下来,随手将光秃秃的花枝丢出窗外,道:“殿下,你看。”
他双手捧着一团淡紫,用力一吹,花瓣纷飞如雨,可不就是一场小小的“落英缤纷”么。
玄冥过来凑热闹,用爪子拨拉散落在玉簟上花瓣,玩得不亦乐乎。
都云谏策马来到马车旁,道:“殿下,前方就是碎夜城了。”
澹台折玉道:“你猜猜来迎接的人会是谁?”
都云谏笑道:“除了君如月还能有谁。”
君如月。
扶桑记得这个名字,因为好听。澹台折玉先前提过,此人是嵴州节度使君北游的小儿子。
听都云谏的语气,他和这个君如月似乎很熟。他们同为将门之子,有些交情实属正常。
扶桑帮澹台折玉理理鬓发、整整衣襟,又拈走几根玄冥的毛发,便听见马蹄阵阵,朝队伍逼近。
未几,马蹄声停了,马车也停了。
一道清朗男声道:“君如月参见大皇子殿下!”
紧接着众人齐声高呼:“参见大皇子殿下!”
须臾之后,扶桑透过车窗,看见一个身穿雪青曳撒,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的俊美青年,大步流星地来到窗前,躬身打拱,平声道:“君如月参见殿下。”
澹台折玉道:“不必多礼。”
君如月直起身来,直视着车内的澹台折玉,眼神中似蕴藏着千言万语,说出口的却只是一句寻常问候:“一别经年,殿下可好?”
澹台折玉不答,轻笑道:“看来西北的风沙还是不够大,竟没让你这张脸变黑分毫。”
“哈哈哈!”君如月笑出声来,“没办法,谁让微臣天生丽质,再怎么风吹日晒都还是肤如凝脂。”
他们俩说话,扶桑就注视着君如月的脸。
他确实当得起“肤如凝脂、天生丽质”这几个字,单看容貌实在不像个驰骋沙场的武将,倒像个“积石如玉,列松如翠”③的雅人韵士,让扶桑联想到澹台折玉的老师崔恕礼。
君如月的目光忽然偏移到坐在澹台折玉身旁的扶桑脸上,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出于礼貌,扶桑冲他微微一笑。
君如月微不可察地怔了怔,重新看向澹台折玉,正经道:“家父已在府中摆好筵席,正等候殿下大驾光临呢,无需在此处耽搁,速速随我入城去罢?”
澹台折玉应了声“好”,都云谏一声令下,队伍继续前行,没多久就进了碎夜城。
扶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井底之蛙,这一路走来,途经了数不清的城镇与村庄,饱览了各种风景,碎夜城虽繁华似锦,却与其它城市大同小异,扶桑透过车窗看了一会儿便失去了兴趣。
但心里是不大平静的,毕竟是心心念念了六个月的目的地,而今终于置身其中,难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
“殿下,我们是不是要在城里待些日子?”
“嗯,毕竟这是我们最后的自由时光了。”
“那我们要待多久?”
“我身份敏感,若是待得太久恐怕会给君将军惹麻烦。等过完生辰,再停留三五日,也就够了。”
今儿个是四月廿五,而澹台折玉的生辰是四月廿七。
为了赶在生辰到来之前抵达碎夜城,最近这几天他们一改从前的懒散,加速赶路,要不然他们得拖到五月才能到。
一想到澹台折玉的生辰,扶桑就犯愁。
这是他第一次为澹台折玉过生辰,他想送一份特别的生辰礼,从刚入四月他就开始筹谋了,可筹谋到现在也没个头绪,简直愁煞人也。
“在想什么?”澹台折玉觑着扶桑的表情,“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
“哪有苦大仇深,”扶桑赶紧挤出个笑脸,“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澹台折玉故意问:“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脑筋转呀转,扶桑突然抓起躺在旁边睡大觉的玄冥,道:“我替玄冥开心呀,以后终于不用跟着我们颠沛流离,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
玄冥:“喵。”
澹台折玉伸手摸了摸玄冥胖乎乎的肚子,眉眼弯弯道:“颠沛流离还能吃这么胖,以后安稳下来得胖成什么样子。”
玄冥用爪子蹬开他的手:“喵。”
扶桑用自己的鼻尖蹭了蹭玄冥湿漉漉的小鼻子,嗲声嗲气道:“胖胖的才可爱呀,对不对?”
澹台折玉不喜欢他做这个动作,拐弯抹角地说过他两次,可扶桑却改不掉,说玄冥的鼻子湿湿凉凉的,蹭起来很舒服。
“对了,”扶桑蓦然想起件事来,“你不是说要在行宫给玄冥修一座沙池么,或许可以提前派人过去把沙池修好,等咱们过去的时候就能直接派上用场了。”
澹台折玉点点头:“我会和君如月说的。”
两辆马车在宽敞的街道上辘辘慢行了一刻钟,终于停了。
透过窗户,扶桑看见君府大门口站着个高大威武、燕颔虎须的中年男子,不用想也知道他就是嵴州节度使君北游,与他并肩而立的中年美妇定然是他的夫人,他们身后还站着众多男女老少,无暇细看。
修离先从后面那辆马车上下来,在徐子望的帮助下迅速卸下轮椅,抬到前面那辆马车旁边放好。
都云谏登上马车,抱澹台折玉下去,将他放在轮椅上。
君北游这才率众上前,躬身行礼,声如洪钟道:“臣君北游,参见殿下!”
其他人齐声符合:“参见殿下!”
都云谏抬手虚扶了下,道:“君将军快快请起。”
扶桑抱着玄冥下车,玄冥胆子大得很,面对这么多人也丝毫不憷,乖巧地窝在扶桑怀里,一双黄金瞳好奇地张望着。
柳翠微悄悄来到扶桑身边,小声道:“好大的阵仗。”
扶桑吁了口气,也小声道:“怪教人紧张的。”
都云谏和君如月一左一右抬着轮椅,将澹台折玉抬进了君府的大门。
澹台折玉扭头往后看,隔着人影幢幢瞧见扶桑落在了后头,想让扶桑到他身边来,却又不好开口。
扶桑瞧着澹台折玉被一群人簇拥着,猝然觉得澹台折玉离他很遥远,远到让他心慌,他想跟上去,可那里都是主子,并没有一个小小奴婢的位置。
扶桑和修离、柳翠微一起,随着君府的下人,深入这座华丽的宅邸,率先来到了澹台折玉的住处,安置行李。
柳翠微问带路的人:“都将军住在哪个院子?麻烦带我过去。”
她是都云谏的女人,而且她的腹中已有了都云谏的骨肉,自然要和都云谏住在一处。
扶桑看着柳翠微离开的背影,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