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微喑的话语声里,两道脚步就这样停在了原地。
悄悄蔓延的安静中,声控灯骤然熄灭。
走在前面的严璟看到独自走过来的何西,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纳闷道:“小白你怎么不管我们何西了……”
他现在左手边是驼背的小男孩,右手边是纤弱的小女孩,感觉自己简直像个操心的体育老师。
随着严璟的声音,楼道里的灯光重新亮起。
黯淡的顶灯照耀下,棕发青年冷白的脸颊上透出很明显的红,浓郁的压迫感随之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有些无措的生涩。
尤其是跟旁边神情认真的男人比起来。
严璟看着这一幕,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咦”的声音。
“小白,你怎么又——”
他没说完,因为回过神来的郁白匆匆移开了看着谢无昉的目光,转而向他飞来一记眼刀,同时指责道:“都怪你!”
声音里带着隐隐的咬牙切齿的味道。
都怪这个笨蛋说自己可怕。
非人类又理解不了这个可怕指的到底是哪种可怕。
所以……就用过于直接的方式安慰他。
而他真的不擅长应付这么真挚又这么热烈的话语。
会想逃避,还会大脑宕机。
“……啊?”严璟先是本能地抖了抖,然后大吃一惊道,“怪我干什么!你怎么不怪全球变暖!”
袁玉行一脸茫然,没跟上年轻人十分跳跃的思维节奏:“啥玩意儿?什么全球变暖?”
何西努力回忆着以前听过的知识点,好心地小声解释给另一个小朋友听:“好像是因为我们人类没有好好保护环境,让地球变热了。”
严璟难以置信道:“对啊,气温变热又不是我一个人害的,是全人类一起干的坏事,你脸红怎么能怪我——”
“……什么乱七八糟的!”
郁白语速很快地打断了他,催促道:“别废话!走快点,我要回家休息。”
“不是,明明是你走在最后好不好,怎么还反过来催我们了!”
“哦,但我现在已经在你前面了。”
热闹的对话声中,他垂下头戴上了眼镜,快步往前走去,没有回应谢无昉的那句话。
余光里,身边始终空荡荡的,对方似乎停在原地没有动。
郁白的脚步顿了顿。
有点别扭的清澈声音悄悄流泻在灯光下。
“……你也快点,一起回家了。”
另一道脚步声便随之轻覆上来。
“好。”
郁白走得更快了。
他拿钥匙开门的时候,脸颊上的薄红仍未褪去,幸好有黑色镜架遮着,没有刚才那么明显。
眼镜真是一项伟大的发明。
感谢人类发明家。
他推开家门,打开暖黄灯光,身后的同伴们鱼贯而入。
严璟仍在悲愤地碎碎念:“怎么现在连全球变暖都要怪我,我真是背锅侠……”
袁玉行正扭头跟何西说话,他老气横秋道:“小朋友,全球变暖是因为温室效应,记住这个词啊,是温室效应。”
“我记住啦,谢谢。”小女孩认真地说完,又好奇道,“你为什么叫我小朋友?我比你还高一点呢。”
弓着背的小男孩表情一僵,猛地把老腰挺直:“你当然是小朋友!你比我小多了!”
“你几岁呀?”何西更好奇了,主动自我介绍道,“我今年八岁了,上二年级。”
“……”袁玉行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怕吓到小姑娘。
他目光乱晃,下意识飘向郁白,疯狂暗示:“这个嘛,啊,这是一个好问题,我今年几岁呢?”
郁白装作没看懂他的求助,笑着打趣道:“对啊,你今年几岁?”
结果身边很快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谢无昉说:“六十七岁。”
何西瞪大眼睛:“六、六十七?!”
袁玉行大惊失色:“这这这,怎么直接说出来了?!”
郁白呆了呆,随即忍俊不禁道:“你记性真好。”
在被完蛋丢到这个时空之前,他给谢无昉看过袁玉行的身份证,并且借机提醒过他……
谢无昉没有理会突然开始慌张踱步的小男孩,而是看向郁白。
“以后我不会再改变身份证了。”他说,“我不知道在这个时空里给你惹了麻烦,抱歉。”
郁白就摇摇头,下意识道:“不是你惹的麻烦,是我拉着你逃跑的。”
所以不用道歉。
非要说的话,他们是共犯才对。
而且。
会换衣服的身份证真的还蛮可爱的。
只是,作为一个本本分分的守法公民,他好像不应该这么说。
所以郁白笑起来,熟练地转移了话题:“我有点饿,该吃晚饭了,你今天想尝什么吗?”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窗外夜色渐浓,这是属于人类的晚餐时间。
精疲力尽地折腾了一下午,总算能喘口气。
哪怕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那也要等吃完饭再说。
郁白拿出了手机,开始翻外卖,同时向沙发走去,准备坐下休息一会儿。
“你还要吃甜的吗?今天换家店,我看到有纯甜口的菜,拔丝地瓜怎么样?”
“拔丝地瓜?”
“就是……”郁白试图描述,“拔了丝的地瓜?”
“……”
谢无昉对这种听起来很神奇的食物没有提出异议,而是问他:“吃完饭以后,你有时间吗?”
郁白有点意外:“嗯?应该有吧,怎么了?”
男人就认真地望过来:“你今天说想学围棋。”
“……”其实记性也可以不用这么好的。
“我……我是想学。”郁白干笑一声,“但是今天没有精力了,要不明天吧?明天一定。”
非人类显然听不懂人类口中“明天一定”的含金量,闻言轻轻颔首:“好。”
已经很辛苦的脑细胞暂时逃过一劫,郁白默默松了口气。
可是在彻底放松地坐下之前,他又有点踌躇。
陡然听到谢无昉提起围棋后,郁白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他环视着四周,早晨在金色电梯里被完蛋卷入异时空的几个倒霉蛋,都在这里了,已经全员到齐。
按照之前推断的时间线来说,那个热爱围棋的老人张云江应该不会很快出事,至少这两天里还是健康的。
他和谢无昉也成功且合法地逃离了派出所。
应该能暂时松口气才对。
……另外还忽略了什么吗?
郁白有点困惑地推了推眼镜。
他的目光掠过眼前的同伴们,突然之间,在那件显眼的条纹病号服上定住。
“袁叔叔,你是怎么从医院过来的?”
袁玉行正忙于思考该如何跟小女孩解释自己的年纪,闻言头也不回道:“还能怎么过来,跑过来的啊!”
“唉哟,这一路差点累死我,幸亏这小区位置好,不远!”
……怎么又是逃跑!
郁白忽然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他凝声问:“你离开医院前,有没有跟谁说一声?”
“啊?跟谁?说啥?”袁玉行诧异地转头看他,“你是不知道,得亏我回来的那个时间点够巧,刚好在房间里换病号服,周围没人盯着,不然一眨眼看我变成了小孩,不得吓死啊!”
在他长吁短叹的抱怨声里,郁白终于知道自己忽略的事是什么了。
“所以你是偷偷从医院逃跑了,没有任何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袁玉行当即反驳道:“什么逃跑?我那是急着回来找电梯,看能不能把我送回去。再说了,我本来就是一个人被送到医院的啊,手续都没来得及办完,医生那么忙,肯定不会在意一个跑掉的病人……”
他说着,也意识到有哪里不对,眼睛瞬间瞪大。
就在小男孩要惊呼出声的那一刻,一阵铃声恰好响起。
清脆悠扬的铃声里,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郁白的掌心。
手机屏幕上,原本的外卖页面,被来电界面取代了。
备注的来电人姓名是:张云江。
看到这个名字的袁玉行震惊道:“你怎么会有老张的——”
他硬生生收住了话,因为郁白盯着那个名字,已经表情严肃地按下接通键。
同时还按下了扬声器,将通话声音公放出来。
静得落针可闻的屋子里,顿时响起了一个难掩焦急的苍老声音。
“是小郁医生吗?”电话那端的张云江显然心急如焚,但仍尽量保持着礼貌,“对不起啊,这么快就打来电话麻烦你,实在不好意思,但是我真的有事想问问你!”
郁白已经知道他要问什么,立刻道:“是我,张叔叔,你别着急,出了什么事?”
“我到医院才知道,老袁他不见了!我已经上上下下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人,医生护士都不知道他去哪了,连监控里都找不到,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郁白继续温声安抚他:“你先冷静一下,深呼吸,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说。”
他这会儿是真的怕原本应该平安度过这天的张云江,因为袁玉行的失踪而情绪激动,提前诱发了什么致命的心脑血管疾病。
“好好好,我坐下来了。”
张云江听他的话,深呼吸了一下,语气稍缓一些,又说:“老袁他性子急,我想他会不会是惦念着要学棋,才从医院跑出来,去找你们了?”
“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要打电话问问你,对不起啊,大晚上的,打扰你了。”
他语带期盼地问:“小郁医生,老袁在不在你那里?或者,你们后来有没有见过他?”
郁白便将目光投向此刻一脸恍惚的袁玉行。
虽然不是因为学棋而跑出来,但殊途同归,老袁的确就在这里。
不过,确切来说……
现在应该是小袁?
郁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又不想让老人太着急,只好含糊地说:“张叔叔,我可能有袁叔叔的消息,但我还不确定,你等我几分钟可以吗?”
“真的吗?太好了!”张云江连声道,“那我等着,谢谢你啊小郁医生!”
紧接着,郁白按下了静音键,免得这边的声音传出去。
他问屋子里的其他人:“我要怎么说?”
电话那端的老人没有再说话,扬声器里传来模糊的环境噪音,是闹哄哄的医院,还有老人安静等待着的呼吸声。
头一次经历这种死而复生场面的严璟有点不知所措:“是那个死……咳,那个张叔叔吗?他怎么叫你小郁医生?”
“对。”郁白言简意赅道,“因为我特别关心他的身体健康,他就以为我是医生。”
他又问一旁神情怔忡的袁玉行:“袁叔叔,你知不知道他是哪天去世的?”
小男孩正喃喃道:“我都忘了,他现在还活着啊。”
他失神了许久,才回答郁白的问题:“……反正不是今天。”
郁白能想象到再度听见已逝故人鲜活的声音这件事,对人类的冲击力会有多大,没有催他,只是冷静地问:“你现在能模仿原来的声音吗?用电话给张叔叔报个平安?”
他们还不知道袁玉行要怎么样才能变回正常的模样,也就是说,袁老头这个人暂时是不存在了。
而返老还童听起来实在太惊世骇俗,郁白怕张云江知道后出什么意外。
“我试试。”袁玉行也跟他想到了一处去,当即清清嗓子,尝试改变声音,同时担忧道,“老张是被那群王八羔子气得脑出血,然后没救回来,唉,我这幅样子可怎么办,肯定会吓到他啊!”
小男孩努力掐着嗓子装老头的诡异声线,让听得懵懵懂懂的何西本能地捂住了耳朵。
“……”郁白也很想捂耳朵,“算了,别试了,这个办法肯定行不通。”
这一样会把张老头吓进医院的!!
袁玉行就有点尴尬地放弃了尝试,发愁道:“那该怎么办?总不能让老张干着急,我怕他急出病来啊。要不我给他发个短信?但我的手机好像也忘在医院里没拿来……”
扬声器里,此时远在医院的老人依然缄默又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偶尔响起一阵刻意压低的咳嗽声。
郁白下意识去摸口袋。
唯一不属于这个时空的那张笔仙游戏用纸,依然收在这里。
上面是袁玉行的字迹。
他灵光一现道:“你的字迹没有变!可以给张叔叔留一个纸条。”
亲笔写下的留言,至少比谁都可以发出的文字消息,更有说服力。
“对对对!”袁玉行一拍大腿,马上要去找纸笔,“我这就写,你们帮我带给老张!”
“那我现在回复他。”
郁白说着,手上的动作却顿了顿,忍不住问袁玉行:“你不想见张叔叔一面吗?”
“我这幅样子怎么见……”
小男孩不假思索的拒绝突然自己卡了壳,半晌,他讷讷道:“想。”
郁白就点点头:“好。”
他关掉了静音键,轻声唤另一端耐心等待着的老人:“张叔叔,你还在吗?”
“我在我在!”张云江几乎第一时间应声,“小郁医生,有老袁的消息了吗?”
“有,你在医院吗?”郁白说,“我现在过来找你,电话里说不清楚。”
“我在的,在住院楼一层这里坐着。”张云江有点忐忑地问他,“这太麻烦你了……是有什么坏消息吗?”
“不是。”小郁医生笑着安慰他,“不是坏消息。”
通话结束后,郁白盯着前方那张始终没能坐下休息的沙发,遗憾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转身对其他人道:“等袁叔叔写完纸条,我们就出发。你们要一起去吗?”
严璟正在翻他家里的零食,顺手塞给一旁的小女孩:“你去哪我就去哪!但是我饿了,能不能找个地方随便吃点东西先?”
何西有些不好意思地接受了大哥哥的投喂,小声说:“我也饿了……我也想去。”
袁玉行趴在茶几边冥思苦想,奋笔疾书:“等等啊,我马上就好!”
身边的谢无昉则问:“你要去做什么?”
去见证生者和亡者在另一个时空再次相见的奇迹。
郁白这样想着,侧眸看他时,却只是说:“去外面吃晚饭。”
他的眼睛里漾开很淡的笑意,像细碎隐约的星点。
“我忽然觉得,拔丝地瓜还是堂食比较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