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白能清晰感受到那抹近在咫尺的呼吸,与淡黑的阴影一道沉沉压下来,将他逼进无处可逃的绝境。
灼热的气息垂悬在他发顶。
……还是冰冷的?
空气里残留着似有若无的酒气,与馥郁的巧克力味道混杂在一起,令郁白几乎感到一种如坠梦境的眩晕。
窗外大雨倾盆的此刻,他在想什么?
宇宙焰火盛放的那时,他又在想什么?
“我……”
他神思恍惚地开口。
目之所及,是一片摄人心魄的蓝。
夏夜潮热,他却被迫跌进那个仿佛没有尽头、也无法逃脱的冬天。
不要说谎。
也不能逃避,不能拙劣地转移话题……
不能再躲在他最熟悉最安全的壳子里。
铺天盖地的光线骤然刺得郁白闭上眼睛,纤长睫毛颤抖着拂过蓦地泛红的眼眶。
“我,我在想……”他终于惶然地开口,“那样很辛苦。”
“要藏起自己本来的样子,是件很辛苦的事。”
低哑干涩的话音里透露出诚实的气息。
谁都可以嗅得到。
祂垂眸注视着那双氤氲着湿意的眼睛,轻声说:“那样做很困难,但我并不觉得辛苦。”
“不!”完全被祂笼罩的人类却忽地提高了声音,“你说谎!”
“你生来就不擅长想象,你不会撒谎,你跟人类完全不一样,也不在乎人类的感受,却要勉强自己的天性,去学习人类的一切……强迫自己这么做,难道会让你觉得开心吗?!”
不开心的人生,一定是辛苦的。
急促的语气撕开了昏黄的暖光,在厨房里久久回荡。
半晌,将他的每个细微神色都纳入眼底的男人才开口。
“不会。”祂的声音依然是温柔的,“但你会开心。”
“郁白,你在乎我的感受。”冰凉柔软的指腹轻轻拭过他的眼角,“就像我在乎你一样。”
在那抹湿意被衔走的刹那,溃不成军的人类不再有任何抵抗。
“对,我在乎你的感受……”他失神地仰起脸,悄声承认了另一件事,“因为我好像喜欢上了你。”
“就像你喜欢我一样。”
浅棕的瞳孔里倒映出星星点点的碎光。
“那一刻我看到很多很多红色的爱心,从胸口里涌出来,我还听见一阵很清晰的心跳声。”
“其实我一直不知道什么是心动,什么是爱,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上任何人的,那些东西离我太遥远了,那么陌生。”
“可是当它真正到来的时候……它就那样很剧烈地跳动起来。”眼眶泛红的人类语无伦次地说着,“那一刻我在看你,我只是在看你。”
他只是在看着那个对世界毁灭无动于衷,唯独注视着自己的神明。
在无法自抑的怦然心动之前,被无数复杂情绪冲刷洗礼的他,不假思索地告诉对方:不用再掩饰真实的自己。
“我不希望你觉得辛苦,不希望你勉强自己变成另一种样子,所以我才那样说,我没有要远离你,我……”
喃喃自语的人类忽然说不下去了,话音滞涩地在空气中颤抖,直到整个人都被纳入一个陌生的怀抱。
修长有力的指节轻柔地揽过单薄的后背,他突然被人拥住了。
发顶传来几不可闻的低语:“郁白,你哭了。”
悬空的泪水有了落点,湿漉漉地在男人肩头洇开。
于是越来越多的泪水涌出来,彻底冲垮了过去岁月里被沉疴筑起的礁石。
醉酒后失去理智的人呜咽着说:“……对不起。”
郁白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这样哭是什么时候了。
也许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他非要缠着正在切菜的爸爸说话,结果被不慎切到手指后流的血吓得满脸是泪,扑进爸爸怀里哇哇大哭。
后来他再也没有这样哭过。
他仿佛彻底遗忘了哭泣的滋味,平静安然地度过了十多年。
直到他在另一个时空的夏夜天台上,看见像星星一样灿烂的金色鱼儿在夜空中游动的时候。
直到他在另一个时空的夏日庭院里,发现有人正在为了完成他的心愿而付出代价的时候。
那两次他只敢埋着头,或是别开脸,悄悄赶走不请自来的眼泪。
直到现在,被那个总在默默替他实现心愿的神明,无声地拥进了怀里。
泪水一下子有了声音。
他再一次哭着说:“对不起。”
“我以为我已经接受了真正的你,我真的那么以为。可是在发现郑知宇消失的那一刻,我突然变得不确定了。我没有害怕你,但我在害怕别人因为我而死去。”
“所以……所以我真的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喜欢真实的你,还是喜欢那个唯独对我很特别、唯独不会伤害我的你……如果是后者,那就不是爱。”
“我明明都怀着接受的心情,对你说了很自以为是的话,可到头来又在动摇和怀疑。”
白皙纤细的指尖紧紧攀着男人的后背,像在寻求一个不会动摇的支点,呜咽的声音几乎被泪水湮没。
愈发无措的低语中,郁白抬起脸,怔怔地问祂:“为什么你要喜欢一个人类?”
“跟你比起来,这是一个太弱小的种族,人类喜欢撒谎,喜欢空想,常常被感情牵绊,用尽手段,又总是瞻前顾后,出尔反尔,我们永远不可能像你一样强大、坦诚、始终不变……”
“人类明明那么没用,却有很多想要的东西,可往往都得不到,有时候是无能为力,有时候是懦弱,又或者全都有。”
电闪雷鸣的夜空下,站在底楼单元口挣扎着想要折返的年轻男人,在同伴激烈的劝告声中,终究还是颓然地停下了脚步。
“我们总是见不到自己最想见的人,得不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所以……所以我们变得虚伪,变得卑劣,每时每刻都在欺骗自己,欺骗别人,你永远也不会明白那种感受……”
只有一个人生活痕迹的屋子里,往日一贯淡定无畏的青年哭得泣不成声,有许多往事在脑海里显现又流走,便只剩一声又一声的道歉。
“谢无昉,对不起……”他惶然地捧出一颗透明的心,“其实我身上根本没什么值得被喜欢的东西,我只是个很没用的人类。”
如果不是因为要顾忌他的感受,谢无昉根本不用费力地隐藏天性,祂分明可以更自由,更随心所欲。
“我害怕成为别人心里最重要的人,我真的很害怕,我不知道要怎么回应这种感情,我好像没有那种爱一个人的能力,这会很不公平,我——”
混合着泪水的絮语被另一道更清晰的声音打断。
“我知道。”凝视着他的男人轻声说,“我知道你在害怕被当作唯一。”
眼尾湿红的人蓦地怔住:“你怎么会……”
这是他第一次在现实中对人提起这件事。
谢无昉继续说了下去:“我也明白那种感受。”
“得不到最想要的东西……我知道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
“所以,我已经变得和人类一样了。”
眼泪顺着无声面颊滑落,郁白渐渐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熟悉的低沉声音仍在耳畔响着,迟来地回答了他最初的疑问。
“我今晚来找你,是因为喝过酒的你,会变得比平时诚实。”
就像在异时空的飘雪夏夜,目光清澈懵懂的醉鬼开心地拥抱了让雪落下的神明,还难得主动提出了略显逾距的要求。
——“你讨厌他们的时候,我会有点不高兴。反过来,要是他们讨厌你,我也会不开心的。”
——“所以你不要讨厌他们,如果一定要讨厌,也藏在心里,别让我发现,好不好?”
难以拒绝他灿烂眼眸的男人便低声应好。
在风雨交加的此时,祂的目光始终深邃沉静:“……而且,无论今晚发生了什么,无论你的答案是什么,都不会彻底毁掉我们之间的关系,因为你会全部忘记。”
就像在异时空的化妆间里,知道了时空消散后记忆也会不复存在的女人,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那块暗恋多年的木头。
——“现实世界里的我们不会有这里的记忆,最多留下一些朦胧的印象,你的灵感会不会因此找不回来啊……”
——“这样更好。不会真的毁掉一段关系,又保留了一点萌芽的机会。”
零碎的语句飘散在彼时各忙其事的房间里,恰好落入男人耳中。
祂有很敏锐的感官和洞察力。
祂总是很擅长模仿和学习。
本该冰冷的指腹再一次轻轻拭走颊边咸涩的泪滴。
郁白却奇异地感受到一丝烧灼般的热意。
“现在,我也变得虚伪、卑劣……”
他的声线里带着柔和的喑哑:“所以,我为什么不能爱上一个人类?”
始料未及的话语像雷光乍响,郁白彷徨无措,几近失语。
他说:“我答应你,不会有人因为你而死去,你不用再害怕。”
“我没有勉强自己,也并不觉得隐藏本性是件辛苦的事。”
“——只要这样做能换来你。”
那就是一桩最公平的交易。
垂悬在空气里的惊惶问句被一个个摘下,消弭。
郁白措手不及,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想要抵抗那个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深渊:“可、可是,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喜欢真实的我,还是一部分的我。”男人平静地接话,“还剩下这最后一个问题,对不对?”
透过朦胧泪光,心乱如麻的人类注视着那双美丽至极的眼睛,像是被蛊惑一般,缓慢地点了点头。
看到他的反应,那片湖水里漾开极淡的笑意。
“那么,你要见一见真实的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