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如青捏着雨衣,盖在自己身上,看了看林在野,又默默把雨衣扯下来,扯着一个边递给浑身上下往下不停淌水的林在野。
林在野被淋得都快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也没客气,接过雨衣披在头顶,又举高了一点,拉着雨衣一个袖子边,往许如青身边靠了靠,两个人挤在雨衣下。
被雨浇了半天,林在野终于回了神儿,想起自己买的药,还有他的手机,赶紧掏了掏裤兜,里面的药瓶已经没有了,手机也没了,只摸了一手水,应该是刚刚下水捞人的时候就被冲走了。
“操,真他妈倒霉。”
一股闷气上头,林在野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张着嘴大喘气,捡起岸边一块石头抬手一扬扔河里去了,往下涌动的水流里,他扔出去的石头溅起来的水花还不如翻过去的水浪高,很快就沉进水里。
刚刚做了好人好事儿救了人,自我膨胀起来的高光时刻慢慢暗淡下去,林在野再看许如青,那张好看的脸也跟着一起打了个八折,没那么顺眼了。
许如青看懂了林在野那一眼的情绪,反问他:“怎么了?”
“手机没了,我买的药刚刚掉水里冲走了。”
“是什么药?”
“我妈常吃降压药。”
“我赔给你。”
林在野后背还淋着雨,他又往雨衣下边挤了挤,手指还拽着雨衣,胳膊肘用了一个诡异的角度指了指那边被冲塌的桥。
“看到了吗,那是唯一一条通往外面的路,村里小药房那个老医生这两个月去他儿子家了,门关着,最近的卖药的诊所过了桥还得往外走三公里,现在桥塌了,出不去,出不去就买不着药,懂吗?”
“着急用吗?”许如青听完也有点儿过意不去,想着或许能让人从外面把药送进来,这可能还得需要给他爸打个电话。
他没想到,刚出来第一天就得求上他爸,出走时的那股子拧劲儿,一下子就松了。
就在许如青纠结的时候,林在野说:“那倒也不着急,家里还有半个月的量。”
许如青的手机跟行李箱都没了,但他还是说:“半个月后我保证给你把药送过去。”
雨比刚刚小了一点,天色越来越暗,许如青抬起半遮在眼前的雨衣,隔着厚厚的雨雾往山里看了眼,除了层层叠叠的山影,还是什么都看不清,到处都是迷蒙蒙的连成一片。
两人站起来,转头顺着泥泞的土路往里走,过了桥再往山里走的,在他们前面只有一个目的地,两个人都不用问,知道彼此一定顺路。
土路并不算宽,到处都是深深又浅浅的小水洼,一踩就是一脚泥,许如青那双名牌白鞋早就已经没法儿看了,身上的黏腻湿重的衣服紧紧贴着皮肤,烦躁从脚底往上冒,下巴越绷越紧,只觉得此刻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折磨。
唯一排除的,只有跟他走在同一个雨衣下的陌生人。
现在不算陌生了,是他的救命恩人,还知道他叫林在野。
“我们这儿往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雨,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连着有快半个月了,这天就跟漏了似的,好在我们村地势高,不然早就被冲走了,山下的就遭殃了,镇上的马路都是积水,不少房子都淹了。”
林在野不习惯一直沉默,开始找话题聊天:“听口音你不像是本地人啊,是来旅游的还是走亲戚?”
最近的旅游景点离这里也有一百多公里的路,旅游的可能性很小,林在野又问:“你是谁家的?”
许如青说:“我是来找许昌进的,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林在野“哦”了一声,又说:“许昌进啊,他有病。”
许如青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憋了半天:“……许昌进是我远房一个小堂叔,虽然我以前没见过。”
林在野本来还想说什么,听完许如青的话,舌头在嘴里打了卷儿,差点儿咬到自己,拖长了音的“c”没发完全,最后在嘴里搅了两圈儿又吞了回去。
“原来是你亲戚啊,许昌进原来住我家隔壁。”林在野舌头捋直后说,但声音依旧很僵硬。
许如青被他那句怪异的腔调逗笑了:“不过你说得对,他的确有病,听我爸说的,他是遗传了家族里的精神病史。”
“我就说他有病,”林在野好像终于找到了原因,“平时没事儿老跟我吵架,特别欠。”
穿着湿衣服实在是不舒服,林在野走了一段路停了,把身上的衣服往上卷了卷,揪在一起攥着,用力把水拧了拧。
衣服扯在林在野手里,露出下面一小截儿腰腹,绷紧的时候能清楚地看出那层薄薄的肌肉轮廓,线条最后隐没在裤子里。
林在野拧干了身上的水,把衣服撩下来遮住身体,又擦了把脸,呼了口气:“你应该是城里人吧,怎么来我们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着,玩儿变形记啊?”
“你们这儿鸟挺多的,”许如青说,“我来之前上网查过,山里有不少野生保护动物,其中就有很多稀有的鸟类,都在你们这里的林区。”
许如青这话是很平常的陈述句,但还是给林在野听笑了:“得……是有挺多鸟的,不过也有很多鸟人,你以后可得小心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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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村子跟许如青之前查的一样,房子都是清一色红瓦红墙,风格很旧,挨得都不算远,站在这家院子里就能看到隔壁的花圃。
封闭,很老,带着山的味道。
许如青站在林在野给他指的门前发了半天的呆,院子外的铁门半敞着,里面堆满了各种杂物跟垃圾,雨后往外散着阵阵让人作呕的味道,院子周围的墙还塌了一片,乱糟糟一团,看一眼就觉得眼晕。
等他扭头想跟林在野说句谢谢的时候,发现雨衣下的林在野早就跑没影儿了,地上只有新鲜的脚印,证明有人刚刚踩过去。
到了这里之后,林在野是他第一个遇见的人,刚刚还跳进河里救了他,所以许如青在心里已经把他自动归为自己人这一行列,扭头没看到人,只有空荡荡的雨,对完全陌生甚至是讨厌至极的环境的抗拒跟抵触达到了峰值。
他现在很想骂人。
但许如青没想到,让他的厌恶更深一层的还在后面。
许昌进看样子不算正常,身上的酒味冲得他鼻梁疼,枯草一样的头发跟满脸的络腮胡让他这个远房小堂叔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不少,平时看样子游手好闲惯了,听说一直是光棍一条,又有酗酒的毛病,家里是要多乱有多乱,要多脏有多脏。
吃饭的桌子上糊了一层油泥,盖住了原本淡淡的原木色,上面摆着半碗吃剩的米粥,还有一小碟花生米跟咸菜,酒瓶倒在地上,已经空了,凳子也是黑乎乎的,站不住也坐不下。
许如青只是看一眼,额角就开始突突直跳,刚刚塌了的桥原来只是他未来半年的第一步而已。
许如青知道他爸为什么把他安排在这么一个亲戚家,他爸是在逼他,或许猜测他一个晚上都熬不住,今晚就会给他打电话认输服软,直到他保证以后所有的一切都乖乖听从安排为止。
他又猜,他爸应该给了许昌进不少钱,并且交代过什么,所以哪怕许昌进在喝了这么多酒的情况下,还努力地跟他客客气气说话。
“一眨眼都这么大了,大小伙子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小鸡鸡撒尿特别远,从小就厉害。”
许如青:“……”
“我一个大老粗,家里有点乱,如青你随便坐。”
许如青:“……”
他就直直地站在那一动不动,因为他动不了,也没地方能让他再多迈一步。
“家里也没个人给我拾掇东西,你从城里来的,肯定不爱跟我一起住,我……嗝……”
许昌进话都说不太利索,又挺着胸口缩着脖子打了个酒嗝,酒气熏得许如青往后迈了一步,脚后跟抵着门槛。
“我已经把另外一处房子给你拾掇出来了,待会儿我就送你过去,你自己住,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说。”
许如青看着他摇摇晃晃翻箱倒柜,从抽屉里掏出一把生了锈的钥匙,捏在手心里,放在眼前看了半天才说:“对,没错,就是这把钥匙。”
许昌进说完,手心在胡子上蹭了一把:“就是吧,就是吧,就是吧……”
“就是吧”三个字重复了半天后面都没有新的词接上去,许如青不耐烦了:“就是什么?”
“就是那边的房间,紧挨着那个小杂种家。”许昌进说着,还抬手冲着房子的西北角指了指。
虽然许昌进没点名道姓,但许如青一下子就猜到了,虽然小杂种这个词跟刚刚从河里把他救上来的人丝毫不沾边。
因为这个词,许如青只想赶紧离开这栋让他恶心的房子,赶紧离开眼前这个让他恶心的人。
许昌进把钥匙递给许如青,又大着舌头提醒他:“我刚刚隔着玻璃看到你是跟那个小杂种一道过来的?我跟你说,你以后离林在野远点儿,他就是个小野种,他是专门靠脱衣服赚钱的,脏的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