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欧极夜逐渐缩短, 冰原之上的荒野在日光下愈发白亮,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
明怀鲤在下一次补给车来之前去了医院,拿到了结果。
特殊病房的医生金发碧眼地给他解释:
“你这种情况我们从来没有见过, 男人肚子里怀了一颗蛋, 史无前例,我们建议是密切观察,必要时候进行剖腹产。”
明怀鲤脸色苍白, 身形瘦削, 听了这些话只是点点头。
他坐在医院走廊外面,给施歆的秘密号码打电话,华国特调局那边可能也有别的办法。
施歆也立刻接通了电话, 对他说:
“你的情况我们也了解了, 实在没想到你还是怀孕了……看来谢先生当初说的没错。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听到“谢先生”三个字时, 明怀鲤的心脏还是微颤了一下。
他对着电话那头说:
“我想打掉。”
施歆沉默半晌,低声说:
“那我立刻安排手术。”
当天下午,明怀鲤被特殊车辆运送至当地城市最好的医院,第二天由数位全球顶级医生对他进行开腹手术。
明怀鲤被麻醉了, 前一秒他还在想这颗蛋拿出来要怎么处理, 后一秒他就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次醒来时, 他躺在床上,周围的医护人员都小心谨慎, 一脸难色。明怀鲤一看他们的表情,就震惊地问:
“手术结果呢?”
几个老医生沉默很久,还是拿出电话, 让施歆用熟悉的语言给他解释。
“是这样的, 我们完全没想到,你现在的身体……我们无法破开。”
明怀鲤目眦欲裂:
“什么意思?无法破开?”
施歆字斟句酌:
“你应该知道, 一些强大的物种会对怀孕母体进行一定改造,我们怀疑这颗蛋也是如此,它应该通过某些方式,对你的身体做了改造,现在的你……我们使用任何器械都无法破开你的腹部皮肤,甚至其他部位的皮肤也同样如此,所以你现在等于说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明怀鲤愣神,感觉自己突然听不懂中文了:
“不是,手术刀打不开,你们就不能换其他材质吗?世界上总有能破开我身体的材料吧?”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意识到自己只是躺在病床上,连输液针都没打。他抓过柜子上的水果刀,狠狠冲着自己胳膊看下去!
哐当一声,水果刀像是撞击到了什么硬物,完全割不破自己的皮肤!
但是……这怎么可能?明怀鲤摸着自己的手臂,明明皮肤还是软的啊!为什么连表层这些柔软的部分都砍不破?这不科学!
他一遍又一遍拿水果刀在自己身上试,直到把小刀砍得卷刃,身上却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怎么……可能……”
施歆在电话那头说:
“我们甚至尝试了太空材料。其他材料还在运送的路上,之后我们会用更多材料进行实验。这段时间……只能请你在医院暂时住着了。”
明怀鲤听着这些,看着自己和以前一般无二的手臂,手臂上甚至汗毛都还是以前的样子,根本没有任何变化啊!
他颓然呆坐着挂断了电话。
这之后的日子里,他成了医院里的神秘贵宾,每天被好吃好喝伺候着,还有护工会陪着他出门遛弯,代价就是时常接受一些材料切割测试。
测试发现,他身体其他部位还有被弄破出现伤口的可能性,唯独腹部孕育着那颗蛋的皮肤表面,使用任何方式都无法让它破损一丝一毫。
甚至用了军用武器,轰炸,火烧……什么都没办法。
特调局的人时常来询问他,想从他这里得到相关线索,理解这个现象的成因,再去破解这个状况。明怀鲤不得不在一次次谈话中,被迫回忆起关于谢望潮的一切。
那些他早已埋藏在记忆深处、完全不愿意再提起的,陈旧褪色却曾经绚丽的一切。
“他有制造结界的能力,在当初别墅旁边的海滩上第一次施展,只要在结界里面,就没有人能看到我们,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到我们。他是这么说的。”
“他还有自愈能力,会分泌出治疗伤口的黏液,曾经也治疗过我。多少次?我记不清了,抱歉。”
“他总共有多少根触手……这个我实在不知道,不过他有几根比较特殊的触手,比如生殖触手。嗯,不用不好意思问,我直接告诉你吧,我们上过床。很多很多次。就在婚礼以前的三个月内。”
“他说过刚来到地球的时候,他的能量受到抑制,那时候他是一个小章鱼的状态,被我捡到瓶子里养着,喂过小虫子,蚯蚓什么的。可能他吃什么都能活下来吧。”
“对,平时他的食物来源是其他异种,他和任何异种对上都不会输,打完就会吃掉它们。”
“他为什么一定要和我在一起?……抱歉,我也不清楚。他说是因为小章鱼时期被我捡到并且照顾过,可是我觉得肯定不光是这样。我不觉得我有什么值得他爱的地方,也许只是我的体质,确实适合怀孕吧。”
“他就是因为我能生孩子,才跟我在一起的。没错,我从他的记忆碎片里看到过,他们这一族只是贪图人类的生育能力,会用花言巧语哄骗人类生孩子,但他们并不懂人类的……爱。”
“我吗?我爱过他,真的爱过。但是我发现他不爱我,他对我撒谎说生孩子很简单,可是我看到过那些,我知道……我知道我会死掉。被孩子从内部杀死,就像异形那样。”
“很好笑吧?我也觉得很好笑,我居然曾经爱上过一个吃人的怪物,这和炸鸡爱上人类有什么区别?作为炸鸡,居然指望人类爱上自己,这太愚蠢了,呵呵。”
明怀鲤说到这里,一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周围没有任何一个人笑,温馨的专属病房内,所有人表情严肃又怜悯。
大家都能理解明怀鲤的处境,并且完全地同情着他。在当初的场景下,明怀鲤天天被那怪物那样囚禁,甚至还能发挥才智稳住那怪物,已经很不容易了,谁也没有资格嘲笑他。
而且……那种极端情况下,产生爱情也并非不合理,早就有过很多类似的例子了。
说到底,明怀鲤才是最可怜的那个人,好不容易假死逃脱,却还是怀上这颗蛋,背负着即将被所谓的“孩子”从内里撕裂的命运。
所有人都清楚他可能会死。在人类现有的科技水平下,大家甚至连他的肚皮都无法破开,未来简直显而易见。
明怀鲤自己大概也早已想到了,他却显得很平静,并不在意这件事情似的,每天该吃吃该喝喝,时而在医院附近遛遛弯。
直到所有办法几乎都用完。
领导愧疚地对明怀鲤说:
“你还是……去享受生活吧。”
在分娩之前,尽情享受这个丰富的世界吧,国家提供所有经费,任何事情都可以做。
明怀鲤都不用办理任何手续,国家找了一个经验丰富、精通各国语言、异能十分强悍的年轻男人陪伴他,给他提供幸福快乐、在世界各地玩耍的生活,哪怕毫无道德伦理也在所不惜,让他享受一切人类能够享受到的娱乐活动。
作为他为了人类发展,牺牲自我稳住触手怪的回报。
谁也不知道这颗蛋会在什么时候出生,但所有人都知道,这颗蛋出生的那一刻,就是明怀鲤的死期。
明怀鲤自己也知道这件事,他也想尽情地去玩,去享受生活,去感受所有刺激的事情,可是他想了很久,看了许多项目,都不太想做。
最后他去蹦极,去跳伞,去岩浆里游泳,去海底潜水,去做各种极限运动,逼近生死。可他同样的,在任何活动里都无法受伤,无法死去。他已经不再是人类了,他是一个怀着怪物的孩子的……新的怪物。
他甚至都渐渐的不睡觉了,因为每次入睡时,他都会在梦中见到那个孩子,那个单纯可怜、长着一双血色大眼睛,身形大概像是小男孩,双手和双腿却都是触手的小孩子。
小孩子会睁开一双血瞳,可怜巴巴地问他:
“妈咪,你不喜欢我吗?可是我喜欢你呀,我最喜欢你啦。好想快点见到你哦!”
明怀鲤总是毛骨悚然,在梦里也一句话都不回答,只是沉默。那个小孩子则会拖着一身长长的触手,爬到他身上来,在他脸颊上纯洁地亲亲,发出咯咯咯的吓人的笑声。
这样的梦每次睡觉都做,明怀鲤拿不准这孩子到底是不是真在嘲讽自己。他干脆再也不睡觉了,反正不睡觉又不会死,怎么折腾自己都不会死,甚至精力都还是一样旺盛。
经历过的事情多了,美食美景也看过太多,两三个月后,他就厌倦了这一切。
他在某个山清水秀的湖边造了一座小木屋,重新住下来,每天对着湖水发呆,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偶尔,看着湖水时,他会云淡风轻地想:要是我死了,他会知道吗?
哦不对,我已经在他面前死过一次了。
那时候假死药持续了三天,三天后他清醒时,人已经在北欧荒原上了,也没有人跟他讲述谢望潮在他死后的模样。
他猜想,应该没什么吧,可能难过几天就忘了他,开始寻找下一个怀孕母体了吧。不过如此,三条腿的□□没有,两条腿的人类可到处都是。谢望潮也许会改头换面,穿上一身新的人皮,去诱拐可怜的小女孩子,希望没有人上他的当。
谁像他这么傻啊,傻乎乎的把一颗真心交出去,从此他自己再也没有心了。他只能在无心的空洞之中默默等死。
直到有一天,风和日丽的中午,他已经两个月没睡过觉,却在某一时刻忽然坠入睡眠。
小木屋旁边隐秘的监控者们惊恐地看见:明怀鲤的肚子开始隆起,里面仿佛有什么圆润的东西正在滚动,把肚皮顶起轮廓来。
这是……要生了吗?
有人立刻要冲上前去把他拉进医院,但下一秒,一道漆黑的阴影从天而降,出现在湖边,将所有人的视线完全遮挡住。
那个黑影支离破碎,仿佛许多触手被捏成一团,又庞大得令人发指。它伸出许多根触手,将陷入睡眠的明怀鲤彻底卷起,包进触手和血肉堆里,完全彻底地把他吞了进去。
随即,那些触手颤抖着、晃动着,飞上天空,飞入无尽的云层里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