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什么是越界?”
林羡玉不明白他和赫连洲之间的边界是何意,像北境和斡楚之间的这条山路吗?因为他现在是祁国的公主,而赫连洲是北境的皇子, 他们就不能亲密无间、形影不离吗?
他们已经成了亲, 为什么不可以?
“我知道我平时有一点粘人,但是我也不是对谁都这样的。我只有对你、对阿南、还有我爹爹和娘亲才这样, 因为你们在我心里是最重要的。如果……如果你不喜欢,旁人也不喜欢, 我以后就不这样了, ”林羡玉愈发哽咽, 眼泪顺颊而下, “我以后不会粘着你了。”
赫连洲眸色黯然,没有应答。
“我答应你, 以后不会再粘着你了,”林羡玉两手揪住赫连洲的衣襟,哭着央求:“你把刚刚的话统统收回, 你说你错了。”
赫连洲看着林羡玉的泪瞳,他想:他是错了, 这几天的荒唐和冲动全都是他的错。
这几晚他都难以入眠。
其实他能感觉到林羡玉不再像以前那般懵懂了,他清楚地感觉到亲密时林羡玉的身体变化,正因为感觉到了, 所以更后悔。
亲口答应要把林羡玉送回去的是他,现在对林羡玉动手动脚、要把林羡玉往欲望深渊里引的人也是他。林羡玉太信任他, 尽管本能抗拒,但还是接受了他所有的反常举动。
这让赫连洲觉得自己称得上恶劣。
再继续下去, 他就说不出狠话了。再这样相处一段时间,他宁愿把林羡玉一辈子困在北境, 也不舍得放他走了,只能当断则断。
不管林羡玉如何央求,他都不为所动。
林羡玉缓缓松开手。
“所以……”林羡玉怔怔地望着赫连洲,颤声问:“你这几天就是在陪我玩,你从来没想过和我同心协力,你只是嫌我在这里碍事,所以给我找一点事情做,好尽早把我打发走。”
赫连洲欲言无声,只能别过脸去。
林羡玉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攥紧拳头,挥向赫连洲的胸膛,砸出一声声闷响来。
“什么龙阳之好,什么越界!”
“我才没有,是你对我做那些事的。”
“你凭什么赶我走,我还有好多事要做,我又不是为了你才留在这边。”
赫连洲没有躲让,一言不发地承受下来,只在林羡玉快要没力气的时候,握住他的肩膀,冷声问:“你了解现在的情况吗?你知道耶律骐派了多少兵马围在这附近吗?你以为一个小小的榷场在几天之内就能收拢民心,逆转战局吗?你太天真了,要是实在想当官,就回祁国当吧,我没功夫再陪你玩了。”
赫连洲略过林羡玉难以置信的目光,望向别处,说:“行李已经备好,现在就回都城,回去之后,没我的允许不准出府。”
林羡玉脸色苍白,眼里依然含着一丝希望,“本世子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收回这些话,我想一直陪在你身边,直到斡楚归降,我们再一起回都城,这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赫连洲微阖双眼,哑声说:“我不需要。”
林羡玉觉得心脏疼得让他喘不过气来,垂眸时看到赫连洲挂在腰间玉带上的金葫芦。
他不配挂着我的康宁葫芦。
林羡玉一把将金葫芦扯了下来,一字一顿道:“赫连洲,我不会原谅你的。”
他连最生气的时候也不过说出这么一句软绵绵的狠话,赫连洲却觉得整颗心都碎了。
林羡玉转过身,一步步走向马车。
阿南迎上来,担忧地望着他,急忙问:“殿下,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在发抖?”
林羡玉摇了摇头,眼神木然。
回到军营后,赫连洲让人给林羡玉准备了晚膳,但他一口也不吃。
他不吃,阿南也吃不下。
赫连洲没办法再面对林羡玉,于是吩咐纳雷去劝林羡玉回都城,纳雷知道任务艰巨,打了半天腹稿,硬着头皮去了主营帐,没想到这一次林羡玉没有耍赖纠缠,很快就答应了。
回来复命时,纳雷话音刚落,就见赫连洲垂眸失神,片刻后才说:“很好。”
赫连洲让人准备了充足的干粮和水,又安排了三十个亲卫一路护送,直到林羡玉乘坐的马车缓缓驶出军营的辕门,他都没有露面。
他站在瞭望塔上,看着那辆红顶圆篷马车在他的视线之中渐行渐远。
纳雷无奈道:“您这又是何苦?王妃也不是孩子了,他千里迢迢从都城赶来,就该知道这里有危险。您如果实在担心他,大战开始前,把他安置在绛州城中便可,何必说那般重话,让他怨恨您呢?”
赫连洲始终没有开口,直到远行的马车逐渐变成视野里的一个红点,最后消失在茫茫大漠之中,纳雷才听到赫连洲轻声说:“现在怨恨我,将来才能忘记我。”
纳雷倏然愣住。
“他迟早要离开的。”
远处有一军探骑马冲向辕门,高声呼:“王爷,王爷,耶律骐的大军已经到达鹿山了!”
赫连洲的目光倏然从温和变成凌厉。
他转身走下瞭望塔,边走边问:“劝降书送过去之后,耶律端有何回应?”
“暂时还没有。”
“拓跋於和安挞的军队都拦住了吗?”
“按照您的指令,桑荣和乌力罕各领五千人,赶在他们与斡楚的军队接触之前,将他们拦在北境域内,现在就等着您发号施令了。”
赫连洲回到主营帐,五六位跟随他多年的将领迅速聚到他身前,赫连洲看着舆图上的几处标记,在脑中规划好路线之后,说:“今晚子时,我带八百精兵,突袭鹿山。”
纳雷和众位将领大惊:“王爷!您——”
“鹿山南侧分别是耶律骐手下两员大将忽尔朔和术曷烈的营寨,须得攻下,才能击溃耶律骐,”赫连洲抬头望向纳雷,安排道:“你和萧将军就在山脚等待我的响箭信号,一看到我的响箭,你立即领一万人包围耶律骐的营寨。”
纳雷和萧将军躬身道:“是。”
赫连洲从一旁的锦盒之中拿出他的玉扳指,交给满鹘将军:“你也等待我的信号,一旦看到我的响箭,就带着我的信物去找耶律端,告诉他,耶律骐已经是死路一条,若他能看清形势,将来我会助他登上斡楚王的宝座。”
满鹘将军躬身道:“是。”
赫连洲安排完所有的事,便穿上一旁的银色盔甲,握住泛着寒光的錾金红缨枪。
众位将领齐声道:“祝王爷凯旋,末将定不辱使命!”
子时,边月随弓影。
鹿山上的忽尔朔和术曷烈正在紧锣密鼓地安营扎寨,毡帐前架起一口口硕大的铁锅。忽尔朔拿着舆图:“按照王上的吩咐,明日就要冲破怀陵王的防线,冲进绛州城,先来上一番烧杀抢掠,立一立咱们斡楚的威风!”
他的脸上忽然泛起一阵邪狞的笑意:“听说绛州城里有个花房,里面全是祁国和月遥国的女奴隶,一个赛一个的柔美……”
术曷烈轻嗤一声:“你未免也想的太轻松了,怀陵王可不是北境那些庸庸之辈。”
“我就不信那些玄乎的传闻,再厉害也不过才二十七岁,对付对付祁国人而已。”
话音未落,一支利箭从忽尔朔的耳畔呼啸而过,直接将斡楚的旌旗一斩两段。
忽尔朔还没反应过来,术曷烈就高声喊:“有人突袭,有人突袭!迎战!”
忽尔朔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耳垂处有强烈的痛感,抬手摸去,沾了一手的血。他浑身抖了一下,举目望去,只见山路的尽头出现了一队人马,蓝色的旌旗在夜穹之下迎风飘扬,猎猎生风,领头那人的银色铠甲闪烁着骇人的光泽,贴地的马蹄发出沉重的隆隆巨响,以不可阻挡之势奔涌而来,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忽尔朔征战二十年,从未有过如此毛骨悚然的感受,但他很快冷静下来,跃身上马。
“弩兵迎战!”
伴随着冲锋陷阵的呐喊声,赫连洲领着一千精兵像利箭般插进忽尔朔军营的腹地,一时之间,枪剑交击,惨叫声四起,满目血肉横飞,暴雨般的箭矢无情地穿透甲衣。
银鬃马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赫连洲收紧缰绳,看着朝他两面夹击而来的斡楚士兵,他眸色陡寒,一枪刺落马上的忽尔朔。忽尔朔口喷鲜血,目眦欲裂,从骑皆落荒而逃。
“你……你就是怀陵王……”
赫连洲冷眼垂眸,丝毫没有犹豫,一枪刺进忽尔朔的心脏,忽尔朔再没了气息。
赫连洲转身杀进重围。
斡楚的军队到底比祁国士兵更凶猛些,尤其是术曷烈的手下,训练得当,不断变化阵形,几十人摆出千百雄师的架势,将赫连洲一行人困于阵中,远处的弩兵抓住时机,一支白羽箭穿风而来,正中赫连洲的臂膀。
“王爷!”随从失声叫喊。
赫连洲用手按住臂膀,额头泛起一阵冷汗,但依旧面不改色,他单手折断箭杆,随后指向斡楚阵列的薄弱处,“东南方向,杀!”
赫连洲冲锋在前,直到生擒术曷烈,斡楚士兵纷纷跪地投降,他才停马暂歇,拿出装着响箭的火焰筒,抬手朝空中射去。
响箭破雾穿云,于半空绽开。
收到消息的纳雷和满鹘将军旋即翻身上马,各领一支军队朝斡楚进发。
这一夜刚结束,也是刚开始。
术曷烈和几名斡楚将领被麻绳绑住手脚,但赫连洲并未羞辱他们,而是给每个人都赐了一只凳子,对他们说:“各位都是有血性的良将,待斡楚归降后,若各位愿意,本王愿亲自上书,为各位封爵授官。”
术曷烈微怔,但仍昂首,“自古一臣不事二主,多谢王爷美意,但我们甘愿一死。”
赫连洲颔首,眼中欣赏之意更甚。
随军的军医赶了过来,为赫连洲拔箭削肉,赫连洲全程不出一声,咬牙挺过。
几位斡楚的将领看了,心中也不免敬服。
翌日巳时三刻,烈日当空,纳雷和满鹘将军一前一后地赶到鹿山。
“王爷,我军已包围耶律骐的主力部队。”
“耶律端命卑职将此物交给您,并附上一句话,王爷有天助之力,端愿听凭王爷差遣。”
赫连洲接过满鹘将军手中之物,是一枚刻了“端”字的和田玉佩,他将玉佩拿给术曷烈,术曷烈神色煞白,方知大势已去。
赫连洲回到座中,纳雷这才注意到他手臂上的伤,忙问:“王爷,这伤严重吗?”
“你没上过战场?”
纳雷无奈道:“卑职大惊小怪了,许是和王妃相处久了,心肠也跟着软了。”
赫连洲眼皮微跳。
“您真有先见之明,这样的场面,这样的伤,确实不能让王妃看见。”
赫连洲望向臂膀上的伤。
原本不算疼,可听到那两个字之后,伤口忽然疼了起来,钻心的疼。
他走到山边,遥望南方,马车现在应该到渡马洲境内了,再过两天就该回到都城了。
·
林羡玉一路未睡。
不管日落日升,他都倚在马车的厢壁上,呆滞地望着手中的金葫芦。
阿南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睁眼看到林羡玉的模样,吓得腾地坐起来,“殿下……”
林羡玉回过神,望向阿南。
“您别吓我,”阿南担忧地握住林羡玉的手,问他:“渴不渴,饿不饿?”
林羡玉摇摇头,“不渴,不饿。”
他脸颊上的泪痕还清晰可见,阿南忙用水沾湿锦帕,帮林羡玉擦了擦脸,“殿下,不能再哭了,再哭,眼睛就要坏了。”
“到哪里了?”
阿南转身探出去问驭夫,驭夫答:“回王妃,已经到渡马洲境内了。”
“渡马洲,”林羡玉撩开帷帘,看着外面的景色,喃喃自语道:“赫连洲来这里办了一起贪墨重案,原来这就是渡马洲。”
阿南听到他提起赫连洲,心里一阵郁闷:“也不知王爷是怎么了,突然把我们赶走。”
“他嫌我麻烦。”
阿南不解道:“可是王爷最喜欢您啊,怎么会嫌您麻烦呢?他那样严肃的人,一看到您就笑。”
林羡玉心里咯噔一声,“……喜欢?”
“是啊,王爷一定是把您当作最好最好的朋友了,不,不是,应该是家人!”
林羡玉以前也是这样想的,可此刻却觉得好像不止如此,除了朋友、家人,他和赫连洲之间是不是还有一些难以言说的关系?
不然,他的心为什么这般难过?
为什么总是想哭?还想回到营帐里,回到几天前,缩在赫连洲的怀里和他贴鬓耳语,说着幼稚的话,枕着他的肩膀安睡。
短短半月,他已经养成了坏习惯。
四日的路程,林羡玉回到都城时已经身心俱疲,刚下马车就体力不支地昏了过去。
阿南和管家连忙将他送到后院。
林羡玉再醒来时,赫连洲大军围困耶律骐的消息正好从绛州传回来,林羡玉有一瞬的恍惚,难道他真的是赫连洲的麻烦和累赘?
为什么他一离开,赫连洲就大事将成?
可随之而来的消息是,斡楚百姓担心家园被毁,终日惶惶,有人甚至举家逃往月遥国。
太子趁机在都城中造势,说怀陵王暴虐成性,为立军功,不顾百姓死活。
林羡玉本不想再管这些事,可听着外面的传闻愈发扭曲,他还是忍不住去了趟罍市。
他直奔兰殊家中,兰殊的身体转好许多,面庞上也有了血色,见他到来,立即起身。
林羡玉向他问好。
“殿下这么快就从绛州回来了吗?”
林羡玉将前几日的事情如数倾诉,说着说着就哽咽了,“他和旁人一样觉得我是绣花枕头,还假惺惺地造了一个梦给我,让我自以为做了什么造福万民的大事,其实都是儿戏!”
兰殊却听得愣怔,讶异地望向林羡玉。
林羡玉抹着眼泪,“怎么了?”
兰殊无奈地笑:“您觉得王爷在……骗您?”
“不是吗?”
林羡玉一想到赫连洲那日对他说的话,就气到胸口疼,他怒道:“我再也不理他了!我不会再和他说一句话,回到祁国之后,我也不会给他写信,除非他给我道歉——”
林羡玉想了想,又自顾自说:“这次就算他跟我道歉,我也不会原谅他了。”
兰殊看着林羡玉稚气未脱的脸,心中生出无限的感慨来,试探着问:“殿下之前在祁国时有没有心仪的女子?或者……爱慕之人?”
林羡玉呆呆地摇头。
“从未有过?”
林羡玉有些不好意思,“我……我大多数时候都在家里,因为我小时候受过皇上的当面嘉赏,所以京城中的世家子弟们都不怎么待见我,我也不爱参加那些诗会酒宴……”
兰殊了然。
原来还是个孩子。
明明还是心思单纯的孩子,却那么粘人,什么都做了却什么都不懂。
兰殊想:怀陵王果然是能成大事者,只说忍耐力这一项,便已超乎常人。
“殿下刚刚提到良贞将军,我对这位女将军早有耳闻,皇上赐她一个‘贞’字,她不满意,常说迟早要靠军功将‘贞’字修成‘正’字,这些年征战沙场,拒绝了所有赐婚,和怀陵王殿下各镇守一方,将来必定封侯拜相,流芳百世。”
林羡玉怔怔地听着,心中莫名有些惆怅。
“我常听人说,怀陵王不娶妻,就是为了良贞将军。”
林羡玉呆住,“什么?”
兰殊挑了下眉,幽幽道:“良贞将军不愿成亲,所以怀陵王至今未娶,他此番主动请缨劝降斡楚,大概也是为了与太子夺权,将来登上帝位,再迎娶良贞将军。”
林羡玉倏然起身,反驳道:“这话前后没半点道理,夺位和娶妻有什么关系?”
“掌握最高的权力,才能保护心爱之人。”
“和良贞将军又有什么关系?她是战功赫赫的女将军,万里挑一的了不起,你们为什么非要把她和赫连洲编排到一起去?”
“好好好,那就不谈良贞将军,就说怀陵王,等殿下您回了祁国,他必然也要娶妻。当了皇帝之后,更是要大开三宫六院。”
林羡玉更着急了,连忙驳斥:“赫连洲才不会有三宫六院,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王爷若是当了皇帝,子嗣之事便由不得他,就算没有三宫六院,宠幸三五个嫔妃也是常事,王爷也是男人,是男人就逃不过美人关,”兰殊故意笑了笑,说:“不过这也和殿下您无关了,那时候您早就回祁国了。”
林羡玉愣在原地,良久之后,眼泪夺眶而出,他大声道:“不行不行不行!他不可以!”
林羡玉哭着跺脚,难过到了极点:“他不可以有三宫六院,不可以抱别人,不可以喜欢上别人,我不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