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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金玉难养 杳杳一言 4672 2024-07-12 10:11:10

赫连洲一夜未眠, 就是为了能在第一时间传唤方士,可此刻看着林羡玉虚弱微垂的眼睫,他竟做不出任何反应, 只失神地望着林羡玉的脸, 直到掌心再一次被轻挠。

林羡玉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才腾地一下,撑起上半身。

“玉儿, ”赫连洲缓缓伸手抚摸林羡玉的脸颊,指尖却止不住发抖, 他说:“醒了就好, 醒了就好, 我现在让方士来看一看。”

方士匆忙赶来, 为林羡玉把脉。

他走到屋檐下,告诉赫连洲:“启禀圣上, 那一刀虽未伤心脏,但伤到了大人的肺,肺叶娇嫩, 主气司呼吸,朝百脉主治节, 覆盖诸脏,若肺气不足,必然导致呼吸不畅、频频咳嗽, 易受外邪侵袭。”

“你的意思是,会落下病根?”

方士为难道:“大人的身体的确会比之前虚弱些, 需精心疗养,微臣这就为大人开一副补气润肺的方子。”

赫连洲缓缓垂首, 从未有过的颓然,但他必须收敛情绪, 面色平常地回到屋子里。

林羡玉还在等他。

他坐在床边,握住林羡玉的手,林羡玉还是眼巴巴地望着他,说不出话,看着楚楚可怜,赫连洲的心都要被碾碎了,勉强镇定道:“方士说那一刀没伤到心脏,性命无虞,只要好好调理,很快就能好转。”

林羡玉眨了眨眼,便是他知道了。

“是不是很难受?渴不渴?”

林羡玉还是眨眼,赫连洲便用汤匙喂了几勺温水,顺着他的唇缝流入口中,滋润他干哑的喉咙,林羡玉急促的呼吸慢慢平息。

赫连洲放下碗,回身继续握住林羡玉的手,告诉他:“陆瑄和邹誉已经死了。”

林羡玉愣了许久,努力张开嘴,发出嘶哑又虚弱的声音:“不、不要连……”

赫连洲明白他的意思,安抚道:“我不会大开杀戒的,玉儿放心。”

林羡玉垂眸。

“邹誉和陆瑄,一个伤了你,一个杀了满鹘,他们死不足惜,但我没有牵连其他人,也没有杀他们的亲属,玉儿放心。”

林羡玉这才松了口气,疼痛后知后觉地侵袭而来。他只说了几个字,撕裂般的疼痛已经蔓延全身,他的眉间蹙起小小山峰,喉咙里溢出委屈的啜泣声,胸口好疼,疼得他受不了,泪水断线似地从眼角流出来。

赫连洲见状连忙抚住他的肩膀:“玉儿不哭,太疼了,是不是?”

他的声音和林羡玉一样沙哑。

林羡玉第一次见到赫连洲落泪。

哪怕是他手刃兄长,逼父夺位的那个夜晚,赫连洲也只是红了眼眶,而此时此刻,他的眼泪滴落在林羡玉的襟口,眼中满是无助的痛楚,恨不得替林羡玉承受那些伤。

“我……我可以忍。”

“为你挡那一刀,是我自愿的,如果看到你受伤,我会更难过。”

“赫连洲你不要哭。”

赫连洲强压下想把邹誉和陆瑄碎尸万段的念头,俯身在林羡玉的额头印了一个吻。

“你去让爹爹和娘亲不要担心。”

“好,”赫连洲轻轻抚摸着林羡玉的脸颊:“玉儿饿不饿,想吃什么?”

“不想吃。”

他现在浑身都疼,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他看向赫连洲眼下的青黑,问:“赫连洲,你是不是一夜没睡?”

赫连洲刚想否认,林羡玉就说:“快睡。”

赫连洲在林羡玉身边合衣躺下。

林羡玉动不了,只能和他握着手,赫连洲靠上来,手臂虚虚地圈住林羡玉的腰。

林羡玉闭上眼睛,睡意再次袭来。

赫连洲迟迟不能入眠,他闭上眼就是短刀没入林羡玉胸口的那个瞬间,在他的脑海里反复隐现,直到耳边传来林羡玉轻缓的呼吸声,他才有了几分倦意,再醒来时已是傍晚。

乌力罕还等在屋外,问赫连洲何时用膳。

赫连洲下了床,勉强吃了点。

随后又派人去邓烽府上查探情况。

邓烽受到赫连洲的宽宥之后明显气焰更盛,连夜派人回岭南,联合几个藩王意图谋反,藩王里有宗室皇亲,亦有军功显赫的将军,他们一旦联合起来向京城进发。

陆氏必倒无疑。

赫连洲召来兰殊,告诉他:“邓烽有一个胞弟,好像是叫邓啸,两人虽是同父同母,但邓烽行事张狂,邓啸常年受他欺压,曾考取过二甲进士,能力应该是有的。你和乌力罕想办法和他接触上,看他的为人如何,如若可以,让他为我所用。”

兰殊颔首道:“是,微臣这就去办。”

兰殊带着乌力罕以“圣上赐酒”的名义拜访了将军府,刚跨进门槛,就听到有人大喊一声:“你不如杀了我!”

声音尖而细。

随后便是一声巨响。

乌力罕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

他拨开路边垂柳,径直走向花厅,只见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围在一处,死死地按住中间那人的后颈,胁迫他朝着邓烽磕头。

乌力罕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看见一抹沾了血污的芍药色。

旁边是摔得四分五裂的琵琶。

乌力罕心头一凛,瞬间反应过来。

是那个人!

他刚要冲上去,被兰殊按住肩膀,兰殊示意他不要妄动,主动走上前,笑着朝邓烽行礼:“拜见大将军,将军这是在做什么?”

“兰先生特意前来,邓某失礼了,”邓烽朗笑道,他起身向兰殊走来,然后指了指地上的人,“教训一个不听话的乐奴罢了。”

兰殊亦向一旁坐着的邓啸行礼:“拜见协台。”

邓啸受宠若惊,忙躬身回礼。

兰殊送上赫连洲御赐的酒,“这是北境特产的马奶酒,圣上想让将军尝一尝。”

邓烽喜不自胜,兰殊紧接着又说:“圣上担忧皇后娘娘的伤势,夙夜守在床畔,但还是记挂着将军,特意叮嘱微臣,告诉将军,这酒就代表了圣上和将军之间的同盟之谊,如酒甘醇,绵香不绝。”

这一番话把邓烽说得极为舒坦,滴酒未沾,已经神态酣足,飘飘然起来,还是邓啸低声提醒,他才想起来谢恩。

兰殊观察着邓啸的一举一动。

邓烽请兰殊上座,暗卫趁机将兰殊事先准备好的纸条送到邓啸手中,邓啸明显身子一僵,小心翼翼地对上兰殊的目光之后,思忖片刻,最后选择将纸条藏匿于袖中。

很显然,他也有反叛之心。

兰殊已经有了五成的把握。

交谈了一会儿,准备离开时,兰殊见乌力罕的目光一直盯着角落里的乐奴,便问邓烽:“小乌将军似乎对这乐奴有些兴趣,不知将军可否割爱?”

邓烽已经有了御赐的酒,还在乎什么乐奴,一抬手说:“不过是个低贱的乐奴,小乌将军不嫌他脏了眼睛就好,谈何割爱?”

乐奴缓缓抬起头,望向乌力罕。

他眼里含着泪,却不见怯意,只有宁死不服的执拗与悲苦。

乌力罕这才反应过来,那日惠水桥畔,这人抱着琵琶匆匆逃跑,大抵就是在躲避邓烽的抓捕,他随手相救,但还是没改变他的命运,他又被邓烽抓了回来,打得嘴角流血,摔了琵琶,还高喊着“你不如杀了我”。

乌力罕忽然觉得,祁国人也不都是怯懦软弱,毕竟林羡玉都可以为皇上挡刀。

兰殊带着乐奴离开。

跨出门槛时,乐奴踉跄了一下,乌力罕下意识伸手,临到那人手边了,又收了回去,握住银马鞭,背在身后。

兰殊瞧见了,忍不住弯起嘴角,扶着乐奴的手臂,将他送到马车里。

乐奴不敢坐,只小心翼翼地跪着。

他说他叫云清,是春风楼的乐奴,前日被邓烽看中,强行带回府中,他宁死不从,趁邓烽处理正事时逃走,结果又被抓了回去。

兰殊同情他的遭遇,带他回侯府治伤。

回到侯府之后,迎面撞上阿南,“这是怎么了?”

阿南神色仓皇,抹着眼泪说:“哥哥,大人咳血了!”

兰殊和乌力罕脸色陡变,立即跑到后院,御医刚离开不久,赫连洲面色苍白地坐在床边,为林羡玉擦拭嘴边的血渍。

半个时辰前,林守言和范文瑛来看望林羡玉,许是见到爹娘,有些委屈了,没忍住动一下肩膀,只是微微一动,胸口到喉头瞬间疼如针扎,随后便咳出一口血。

这口血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惊住了。

还是因为肺气受损。

林羡玉的体格本就不算强健,挑食又娇气,连洗漱都是赫连洲亲自服侍,平日里不是抱着就是背着,这样的伤势哪里是他能吃得消的。

赫连洲的心完全沉了下来。

林羡玉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委屈道:“赫连洲,你要一辈子对我好了。”

“我本来就该一辈子对玉儿好。”

林羡玉勾着他的手指,想咳嗽又不敢咳,只能强忍着。

赫连洲帮林羡玉盖好被子,缓步走到屋外,所有人都在门口等候,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六神无主的赫连洲。

“圣上……”乌力罕很是忧心。

“宫里的御医都来过了吗?”

林守言答道:“是,太医署的御医都来过了,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静养。”

静养,赫连洲不想静养。

他只想要灵丹妙药,他想让林羡玉明天就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他眼前。

“吩咐下去,遍寻名医为皇后诊治。”

“是。”两位将军领命。

人散了,赫连洲坐在廊下,叹了口气。

乌力罕最见不得赫连洲露出这副神情,在他心里,赫连洲简直是战无不胜的武神转世,这样的人怎么能叹气呢?

他一路踢着脚边的鹅卵石,走到前院,方士正在给云清包扎,他瞧见云清,心头更烦了,正准备绕行,却被云清喊住:“乌……乌将军。”

乌力罕愣了愣,转头望向他。

“小人方才听闻府上贵人受了内伤,连皇宫的御医都没有法子,小人想起一个人……”云清见乌力罕面色如凶神,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咬住下唇,不敢继续。

“想起什么?你快说啊!”

云清被吼得一哆嗦,结结巴巴地说:“小人听春风楼的老板说过,离京城五十里的云雾山,住着一位钟神医。”

乌力罕大步向前:“神医?”

“是,传闻他是扁鹊后人,失传千年的内经就在他手上,他医术极高,能行三十六术,起死回生,救人无数。只是他现已年近古稀,避世不出,皇上曾以八千邑为献礼请他出山,都被他拒绝了,若……若能求到他,说不定能早些医治好贵人的病。”

云清话还没说完,乌力罕已经跑回后院,气喘吁吁地转述给赫连洲。

赫连洲当即让人备马。

他披星戴月,连夜兼程赶到了云雾山,四处一打听,钟神医的确住在这里。

赫连洲大喜过望,让人抬着重金上山,结果还没到山门,就被人拦住。

小厮模样的人坐在山门口剥着莲蓬,告诉赫连洲:“若是求医之人,可打道回府了,钟神医已经有四五年不见客了。”

赫连洲态度谦和恭敬:“烦请转告神医,我夫人受了刀伤,肺气受损,如今身子不得动,还频频咳血,只求神医赐予药方。”

小厮嗤了一声,抛了一颗莲子扔进嘴里:“我说了,神医四五年不见客,肺气受损算什么?将死之人到这里也上不了山。”

一旁的乌力罕耐不住性子,怒道:“大胆!你知不知道这是北境的——”

赫连洲止住他的话。

小厮昂着头说:“什么人都不管用,皇上垂危之际来求我们神医进太医署,神医都没答应。”

“我救妻心切,无论如何也想见神医一面,”赫连洲思忖片刻,说:“神医一日不见,我便在此等上一日,三日不见,我便等上三日。”

小厮上下打量了他,无所谓地拍了拍裤腿,天黑时分,他便抱着篓子上了山。

赫连洲就坐在山门口,等了一夜。

翌日烈阳炎炎,乌力罕求着赫连洲:“皇上,您坐进马车里,或者去山下的酒楼里暂歇片刻,微臣替您守着!”

赫连洲摇头,只说:“日头高了,你们去竹林里待着,无事不用出来。”

小厮跑下山,见他还坐在原处,脸色微变,忙回去禀报了。

又过了一日,乌力罕实在忍不住了,握着长鞭准备杀上山去,被赫连洲呵斥了一通。

“圣上,他分明是想羞辱咱们北境人!”

“不管他如何羞辱,我都要等。”

正说着,小厮突然跑下山来,对赫连洲说:“神医请您上山。”

赫连洲失神了片刻,才连忙起身,跟随小厮踏着蜿蜒山路来到神医的家门口。

一片竹屋,如世外桃源。

钟神医苍颜鹤发,精神矍铄,正手持一本医书坐在院中,见到赫连洲前来也视若无睹。

赫连洲主动拱手行礼:“晚辈赫连洲,见过钟神医。”

“赫连洲,”钟神医念了一遍,抬眼望向他:“北境永观帝。”

一旁的小厮吓得瞪大眼睛。

钟神医面色泰然:“我行医三十载,救人无数,只有一条,我不为北境人治病。”

“内子不是北境人,是祁国人。”

“投敌叛国者,更不足惜。”

赫连洲说:“他并未投敌。”

“他未投敌,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您是北境的一国之君,为何会出现在祁国的土地上,是不是因为……您想要侵吞这片土地?”

“祁国已经乱了。”

“那也不是您攻进来的理由。”

“若祁国还有救,若怀瑾帝是个好皇帝,先生为何几年避世不出?为何见皇帝垂危亦不相救?”

钟神医眸色微变,缓缓放下医书。

“先生隐居在此,却尽数掌握天下时局,自然也该知道,陆氏内部早如鼠啮蠹蚀,烂到根上了,怀瑾帝不仁,朝中有权臣呼风唤雨,边境任由邓烽等人拥兵自重,百姓苦不堪言,京城的权贵们却丝毫不知人间困苦,先生希望看到陆氏继续执掌祁国吗?”

“可……大祁立国百年,不该就这样被北境吞没。”

“被吞没的只是陆氏,祁国的百姓还在这片土地上,朕会让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钟神医已经有所动摇。

“先生应该知道祁国的痛症,若朕上位,会继续任用祁国儒臣,减轻徭赋,招抚流亡,打压门阀宗亲,还田于民。”

“先生救人,朕想救世。”

良久之后,钟神医冷声说:“我这里是有养肺补气的药,服用之后半月便可痊愈。”

没等赫连洲喜上心头,钟神医又说:“不过,需以圣上的心头血做药引,方能起效。”

他这分明是刁难。

是考验。

“圣上可回去斟酌——”

话还没说完,赫连洲已经抽出身后近卫的腰间佩刀,朝着心尖戳去。

他毫不犹豫,连乌力罕都没反应过来,还是神医大喝一声:“木须,快拦住他!”

小厮冲上来的时候,刀尖已经没入赫连洲的胸膛,幸好进得不深,但鲜血还是渗了出来。

钟神医慌忙走上来,为他解衣上药,难以置信道:“圣上,您怎会……”

赫连洲轻笑一声,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拿到药的喜悦。

他跌倒在地。

“先生,不瞒您说,若不是为了皇后,朕根本不想踏上这片土地,朕只想护住北境,但朕的皇后,他想回到故乡,他想救世。”

“他在哪里,朕就在哪里。”

钟神医看着他,迟迟说不出话来。

“多谢先生赠药。”赫连洲说。

钟神医为他包扎好伤口,又把养肺补气的药拿给他,想留他在竹屋里休息一晚,可赫连洲说:“不用了,皇后该等急了。”

他不顾伤势,连夜踏马回京城。

在路上,他警告乌力罕:“今日之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皇后。”

乌力罕不解。

赫连洲只说:“别告诉他。”

恭远侯府的后院灯火通明,赫连洲刚走进屋子,就迎上林羡玉泪蒙蒙的眼瞳。

“赫连洲!你去哪里了?”

林羡玉足足哭湿了四条手帕,原本苍白的脸都哭红了,“我疼得睡不着觉,你竟然不陪着我,我不跟你好了,不做你的皇后了!”

“你竟然敢三天不见人影。”

“我不要你了!”

赫连洲一步步朝他走来。

林羡玉看到他就更委屈,连胸口的疼痛都顾不上了,怒道:“我要摔碎你的玉玺,让你做不了皇帝,每天忙忙忙,有什么事比我更重要?”

赫连洲弯起嘴角,俯身抱住他,双臂撑在他的肩膀两侧,不顾林羡玉喋喋不休的哭诉,直接含住他的唇瓣。

时隔多日的吻,让心归位。

“是啊,没有任何事比玉儿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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