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是这样!在我高兴的时候推开我, 在我难过的时候又给我喂颗甜枣,你当我是什么,你到底当我是什么?”
林羡玉倏然松开紧抱着赫连洲的手, 用力推搡着赫连洲的胸膛, 哭着说:“不许你抱我,你凭什么抱我?连一句喜欢都不敢说的人, 还好意思当大将军,当皇帝?”
他的话一句句如尖锥刺在赫连洲的心口, 痛不见血, 赫连洲只能颓然地收回手。
林羡玉见他真的松开手, 愣了一瞬, 眼泪更加汹涌,他一拳又一拳地砸在赫连洲的胸膛上, 泄愤道:“我恨死你了,赫连洲,你有本事一开始就不要救我, 不要为我修缮王府,不要帮我种小青菜……抱也抱了, 亲也亲了,等我心里有你了,又把我推开。我喜欢上男人了, 没法娶妻生子了,你要我一个人回祁国孤独终老吗?”
“还有陆谵, 他会陪着你。”
“我不要他,”林羡玉隔了半晌, 才反应过来,“你以为扶京哥哥喜欢我?”
赫连洲默然。
“所以你在吃扶京哥哥的醋?”
还没等林羡玉欣喜, 就听到赫连洲哑声说:“玉儿,你这次就跟着陆谵回去吧。”
林羡玉诧然失色,整个人都僵住了。
“什么?”
“他应该很快就要离开,你和阿南混在礼队里,随他一起走。之后我对外宣称王妃思乡情切,身体抱恙,暂不出府。再过一段时间,我就将王妃病逝的消息昭告天下。”
林羡玉怔怔地看着他。
“还有兰先生,他也和你们一起走,好不容易找到亲人,我不会把他独留在这里。”
“我不要。”
“这是最好的机会,否则要你们三人穿越荒漠回祁国,这一路未知的风险太多,我不放心,随礼队回去是万全之策。”
“那我们呢?”
赫连洲装作听不懂,“之前答应你的驿道已经在修了,今后你随时可以给我写信。”
“我们呢?”
赫连洲还是避而不答:“玉儿,若你留在这里,我也允你回家探亲,但回去一趟,光是往返就要不下四个月的时间,四个月的舟车劳顿,一年、两年还好,十年呢?还有北境的风沙,长不出作物的土壤,让你吃到流鼻血的羊肉鹿肉,你真的愿意一直忍受吗?一辈子是很漫长的。”
“玉儿,你的爹爹和娘亲都很想你,他们年纪也大了,只希望你平安回家,在他们身边承欢膝下,我知道你也很想他们。”
林羡玉泪光闪烁,他知道赫连洲说的每一句都是对的,每一句都是为他考虑、替他着想,但他心好痛,痛到快要喘不过气来。
“赫连洲,那日在老神庙,你说你这辈子心里只有我一个人,还作数吗?”
“作数,一辈子都作数。”
林羡玉抽噎着问:“不在身边,还会一直在心里吗?”
赫连洲低下头,沉默以对。
屋子里死寂到落针可闻。
林羡玉明白,赫连洲已经做好决定了。
他的意志不会轻易更改。
他有他的宏图大业,林羡玉只是突如其来的变故,现在他纠正变故,让一切回到最初的模样。
良久之后,林羡玉先开口:“不用称病那么复杂,我手上有一瓶敛息丹,是兰先生给我的,当初他为了离开耶律骐而服下此药,假死遁逃,今日我也可以。”
他从枕头下拿出那只小小的瓷瓶。
这回换作赫连洲眸色震颤:“你为何从未提起过?”
“重要吗?”
赫连洲一时语塞。
林羡玉将瓷瓶紧攥在手中,“你说得对,跟着扶京哥哥回去才是万全之策。”
他望向赫连洲,一字一顿道:“我会如你所愿的。”
赫连洲的脸色瞬间变得如同死灰,血色尽失,身形微晃,但还是竭力保持冷静。
他说:“好。”
他为林羡玉掖好被角,放下床帷,然后踉跄地走到门外,轻掩上门。
这夜,他在后院的石阶上坐了很久,直到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他才缓缓起身。
彻夜未眠,回房之后竟也不想睡,他继续处理桌上的军文,乌力罕在回西帐营的路上,发现了太子心腹的可疑行迹、满鹘将军在渡马洲一带发现了受灾的流民、纳雷查到这两个月兵器监的账目存在问题……
他实在有太多太多事需要处理。
北境像一个蠹虫侵蚀了内脏的庞大躯壳,里面爬满了贪官污吏、结党营私和民不聊生。赫连洲需要把这些蠹虫连根拔起,才能让北境重获往日荣光。这不是一日之功,古往今来有多少人死于匡扶正义的路上,赫连洲无法保证成败,更不能让林羡玉陪他受苦。
他用尽所有大道理说服自己,眼前却还是浮现林羡玉那双失望到透顶的眼。
他怎么会让深爱的人如此失望?
两只手抖得太厉害,赫连洲放下手中的文书,低下头,两行泪从颊边落下。
六岁离宫后,他再没哭过。
八岁练武时,师傅为了锻炼他的血性,逼着他一刀杀死一只羊,他只僵硬了一瞬,便提刀刺去,白羊在痛苦尖鸣中倒下,鲜血喷洒在赫连洲的身上,后来他在战场上杀了数不清的人,从不留情,他以为眼泪、脆弱、瞻前顾后这样的词,永远和他无关。
谁知道第一次动心,就把最不堪的一面暴露无遗,赫连洲越想越觉得后悔。
如果那日在苍门关,他放林羡玉离开。
现在是不是两个人都不用痛苦?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二字。
.
快到正午时,萧总管走进堂屋,还没说话就看到赫连洲没有半点血色的脸。
他惊骇道:“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老萧,给我打盆冷水。”
“是……老奴现在就去。”
赫连洲撑着桌边站起来,走到床边换了身衣裳,等萧总管端着铜盆过来后,他便转过身,弯下腰,捧起冰凉的冷水,用力地拍了拍脸,再用棉帕擦干,恢复了精神。
“去把谵王殿下请来。”
“谵王殿下现在应该在王妃屋子里,陪王妃用午膳,已经是正午了。”
赫连洲微怔,“那等他吃完再去请。”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陆扶京便来到了前院,此刻烈日当空,正是阳光最盛的时候,可主堂屋却像暗室囚笼,透不进半点光。
两边还点着油灯。
赫连洲穿着一身玄色锦袍,坐在桌案后,他缓缓抬眸,未曾开口便让陆扶京顿在原地,从内心深处升出一种难言的恐惧。
为什么羡玉说赫连洲不是活阎罗?
这明明与阎罗无异。
陆扶京走进来,“王爷。”
“殿下请坐。”
赫连洲抬起手,示意陆扶京坐在一旁的桃木椅上。
“今日请殿下来,是我有一事想请殿下帮忙。”
他未自称“本王”,陆扶京没想到赫连洲竟然主动摆低姿态,连忙问:“何事?”
“请你带王妃回祁国。”
陆扶京惊得愣在原处,久久发不出声音,“什、什么?”
“王妃思乡情切,我也不想留一个祁国公主在身边,遭人口舌,正好这次殿下前来探亲,回去时,麻烦殿下将王妃安排在礼队之中,带着他和他的仆人阿南回祁国。”
“你对玉儿——”
“我对祁国恨之入骨,自然也不会对他产生什么感情,但朝夕相处了这么久,到底心有不忍,还是想护他周全。我知道殿下此次前来,一定不仅仅为了探望皇妹。”
陆扶京脸色陡变。
“我知道祁国现在并不太平,镇南大将军邓烽功高震主,起了谋反之心,祁国太子又自幼羸弱,缠绵病榻,担不起重任,皇子中只有你和三皇子有继承大统的可能,但你的生母只是嫔位,家族凋零,这些年勤勤恳恳,也只赚得一个'贤王'的美誉,没有半点兵权。”
赫连洲冷眼望向陆扶京:“如果我猜得没错,殿下此次前来,是想向我借兵。”
赫连洲竟然什么都知道。
隔了万里之远,他竟对祁国近来发生的事了若指掌,陆扶京惊出一身冷汗,倏然起身:“王爷,我是来到这里之后才从玉儿的口中知道了男替女嫁的真相,我……我感到羞愧难当,也无颜再向王爷借兵。”
“我可以借。”
陆扶京愣住,难以置信地望着赫连洲。
“我只有一个要求。”
“王爷请说。”
“让林羡玉风风光光地回祁国,最好授他一个节度使的身份,让他以回京复命的形式回到京城,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怀疑,更不能让祁国的皇帝伤害他分毫。”
赫连洲的语气始终平静沉稳,好像只是安排一个简单的任命事宜,但只有陆扶京知道这番话的份量。
这不是普通的兵马,是西帐营的兵。
是战无不胜的西帐营!
赫连洲竟然就这样同意了。
“王爷你……”陆扶京突然看到赫连洲颈侧的牙印,又想到羡玉哭红的双眼,一个想法电光火石般进入他的脑海中,他怔忪失神。
“务必保护他的安全,只要他安然无恙地回到恭远侯府,我会帮你逼退邓烽。”
赫连洲语气沉了些,“若你办不到,我即日派兵南下,绝不止于收复龙泉。”
堂屋里安静许久,只有陆扶京略重的呼吸声。
半晌后,他俯身拱手行至高之礼:“多谢王爷借兵之恩,我会按照王爷的叮嘱,让玉儿安然无恙、风风光光地回到祁国,回到他爹娘身边,请王爷放心。”
陆扶京准备离开时,萧总管忽然走进来,说:“王妃让您二位过去一趟。”
赫连洲立即起身,“他怎么了?”
话语里的担忧完全无法掩饰。
萧总管为难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就是……就是让您二位过去。”
赫连洲只能过去,陆扶京跟在他身后。
走到后院时,林羡玉正在指挥阿南收拾行李,看到赫连洲和陆扶京一同走进来,便知道他们已经谋划好怎么把他赶回祁国了,心中怒火更盛,先喊了一声:“扶京哥哥!”
赫连洲脚步顿住,停在门槛边。
“我们什么时候走?”
陆扶京愣住,回头看了一眼赫连洲,他没想到林羡玉也知道这件事:“你、玉儿你想什么时候走?”
“当然越早越好,我一天都不想留在这里了,”林羡玉对着陆扶京说话,眼神却盯着赫连洲,故意扬声说:“等我们回到祁国,说不定还能赶上花灯节呢,我们还可以去惠明河上放花灯,祈祷我早点忘记这半年发生的事。”
赫连洲抬眼看过来的时候,林羡玉也直直地望向他,“还有我最讨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