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羡玉已经昏睡过去, 赫连洲帮他擦拭干净后,再为他穿上寝衣。
屋子里还氤氲着旖旎气息。
林羡玉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软趴趴的, 任赫连洲摆布。
嵌着金线的芙蓉帐在半个时辰前被林羡玉不小心扯坏了一截, 和他白天穿的那件绸衫一样,可怜地垂在床尾。
“玉儿?”赫连洲轻唤了一声。
林羡玉没有反应, 睡得很沉,赫连洲为他盖上被子, 在他的额头上印了一个吻, 随后起身穿衣, 走到屋外。
屋外月明星稀, 夜风稍冷。
到后院时,乌力罕还在忙着安置伤兵, 跑前跑后,气喘吁吁,额头上的纱布都快散开了, 见到赫连洲时他愣了一愣,刚准备开口, 赫连洲抬手示意他噤声,将他召到一边,问:“死伤多少?”
乌力罕沉默一瞬, 说:“回圣上,死十二, 伤一百零三。”
他在林羡玉那里说了假话。
没想到赫连洲一眼就猜出来了。
“严重的都在这里了?”
“是,轻伤的都被送到了城外, 邓大将军特意派了军医为他们医治。”
赫连洲在乌力罕的肩膀上拍了两下:“辛苦了,早点去睡吧。”
乌力罕却低头不语。
赫连洲轻笑:“一个个的都自责什么?”
本就是里应外合, 赫连洲从未要求他们三个人将陆氏王朝颠覆,若是这么容易,古往今来,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战争。
“您只身前来,实在危险。”
“若是不想用十万铁骑撬开祁国的大门,我这一趟还是得来,否则祁国的百姓看不到北境的诚意。”赫连洲说着,伸手将乌力罕头上摇摇欲坠的纱布重新系上。
乌力罕这两年个子窜得厉害,原本还爬不上赫连洲的银鬃马,现在只比赫连洲矮了半个头,但他身形精瘦,远不及赫连洲魁梧。
赫连洲一伸手,他下意识缩起脖子,像小时候那样,怕被赫连洲打。
“再过两个月,就十七了。”
乌力罕忽然握紧拳头,向赫连洲发誓:“微臣会尽全力保护好大人的!”
赫连洲在他面前严肃惯了,也不常露出笑容,只抬手帮他摆正身上的软甲,语气温和:“要保护好大人,也保护好自己。”
乌力罕的双眸亮了起来。
“回去睡吧,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做。”
“是,皇上也早些休息。”
乌力罕离开之后,赫连洲独自站在后院,看着因为疼痛而无法入眠的将士们,转而又想起几个时辰前,御林军与陆瑄府兵的自相残杀,他闭上眼,沉默良久。
早年间为护国门四处征伐,红缨枪下无数亡魂,苍门关外尸横遍野,他也未曾后悔,如今换了身份,变了立场,有了一个让他心软的人,他竟也多了慈悲心肠。
尘土落尽,月色渐深。
院外的嘈杂声响慢慢消失。
一场动摇陆氏根基的“二王之乱”,在四更天时落下帷幕。
赫连洲回到林羡玉的院落,走进屋子,脱去外衣,刚撩起床帷又停住。在微弱的月光映照下,林羡玉拥着锦被,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头时不时蹙一下,睡得不太安稳。
直到赫连洲躺到他身侧,感受到赫连洲的气息,他忽然翻了个身,钻进赫连洲的怀中,温软的身体紧紧贴着,皱起的眉头才缓缓舒展开。
一夜美梦。
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林羡玉睁不开眼,把脸埋进锦被,忽闻窗外鸟鸣啾啾,春光恼人,林羡玉下意识喊了一声“赫连洲”。
本以为会和之前一样无人应答,话音刚落,却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
“玉儿,怎么了?”
林羡玉倏然睁开双眼。
抬起头,望向床边衣着整齐的人。
赫连洲朝他笑,“玉儿睡蒙了吗?”
林羡玉呆呆地望着他,安静了片刻之后忽然坐起来,扑到赫连洲的怀里。
“你真的来陪我了!”
“怎么才反应过来?”赫连洲失笑道:“那昨晚一边哭一边踹我的人是谁?”
他把手放在林羡玉的臀尖。
林羡玉张大嘴巴咬他,凶巴巴道:“不许说!”
闹腾了好一阵子,林羡玉在赫连洲的怀里轻喘着气,又抬头看他,赫连洲感受到了林羡玉的灼灼目光,低头吻他。
唇齿交融,情意缱绻。
林羡玉整个人又软成一滩水了,喉咙发出哼唧声,最后还是窗外的鸟鸣及时打断了这番白日宣淫,赫连洲还意犹未尽,咬了一下林羡玉的脸颊肉,林羡玉略微吃痛,连忙挣脱出赫连洲的怀抱。
可赫连洲一只手就将他捞起来,按在腿上,为他脱去寝衣。
林羡玉挑了件庭芜绿的绸衫,衬得颈间肌肤雪白,长发半绾,转过身问赫连洲好不好看,他眉眼弯弯,赫连洲差点儿挪不开眼。
阿南谨记哥哥的嘱咐,听到屋子里传来明显的说话声才能敲门,他问:“大人,现在洗漱吗?”
林羡玉赶忙走过去开门。
洗漱完,林羡玉便带着赫连洲去前厅用早膳。
他们起得迟了些,林羡玉以为爹娘必然早早吃过,还笑说要赫连洲吃剩菜,可没想到前厅里的所有人都在等他们,林守言和范文瑛正在一刻不停地检查桌椅和饮食用具,一旁的家仆侍女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林羡玉疑惑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
因为赫连洲。
赫连洲不是普通的儿婿,更不是普通的贵客,是极有可能成为天下之主的人。不管林羡玉在他面前多娇纵,旁人见了赫连洲还是难免心战胆栗,慌乱失措。
林羡玉挠了挠头。
早膳是范文瑛天蒙蒙亮就起来精心准备的,光是糕点就要三种,有金丝枣泥糕、三层玉带糕还有咸肉酥,更不用说各式各样的荤菜和素菜,简直把祁国八仙楼里的招牌菜全都搬到饭桌上了。
见到林羡玉牵着赫连洲的手走过来,林守言和范文瑛立即起身,刚欲行礼又想起赫连洲昨晚的话,只能僵在原地,尴尬地朝赫连洲笑了笑。
赫连洲朝他们颔首。
范文瑛主动道:“圣上昨夜休息得如何?南方空气潮湿,若不适应,我让人再加些木炭防潮。”
“多谢岳母,玉儿的院子很好,我没有不适应的地方。”
他在林羡玉的父母面前不称“朕”,态度谦逊恭敬,给足了尊重,林守言和范文瑛也渐渐放松下来。
林羡玉注意到桌上的美味珍馐,“哇”的一声跑到桌边,低头数了数,惊讶道:“一二三……足足都十六道菜,吃了这样的早膳,午膳吃什么?”
林守言笑着说:“午膳的品类更多。”
范文瑛刚要说话,定睛一瞧却看到林羡玉颈窝处的浅淡红痕,俯身时轻易可见。虽是早就知晓,但亲眼见到还是让她有些恍惚,心里泛起一阵涟漪。
“快坐下。”
林羡玉拖着赫连洲走到桌边。
又喊来阿南和兰先生。
乌力罕一早就去城外了,林羡玉喊了个空,坐回到桌边。
林守言压低了声音问他:“玉儿,阿南……能否与皇上同桌?”
“怎么不能?在北境的时候阿南每天都是和我们一起吃的,爹爹放心。”
林守言怔了怔,满眼写着难以置信。
“尝尝这个鹅脯。”林羡玉夹了一块杏红鹅脯放到赫连洲的碗里。
赫连洲尝了一口,刚嚼了两下,林羡玉就凑过去:“甜不甜?”
赫连洲吃不惯甜口的荤菜,但看在林羡玉爹娘的份上,还是笑着说:“好吃。”
“是不是和羊肉一样好吃?”
“是。”
林羡玉这才满意,他夹了一块枣泥糕,尝了一口,觉得过于甜腻,就随手放进赫连洲的碗里,吓得旁边的林守言一口粥差点呛在嗓子眼,脸都涨红了,却见赫连洲面色未改地夹起来,仔细品尝。
范文瑛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画面,老两口对视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阿南说:皇上对大人好得不得了。
老两口还以为是林羡玉的安抚之语,直到此刻他们才明白:这话不仅不掺半点水,甚至一个“好”字还远远不够。
难怪玉儿去了朔北一年多,脸上未见半分清瘦。
用完早膳,赫连洲说要去一趟城外,林羡玉也跟了过去。
赫连洲是去见满鹘的。
为了防止满鹘的尸体快速腐化,方士为他缠上了一层又一层的丝绸,赫连洲缓缓走到他身边,只看到他已经分辨不出五官的脸。
赫连洲眸色黯淡。
十年前,满鹘因为反抗金甲营“占城杀俘”的指令被停俸削职,家人也受牵连,最潦倒的时候,一个人捧着一瓮酒,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心中萌生中一死了之的想法,是赫连洲策马经过,发现了他。
赫连洲问:“你是否愿意跟着我?”
满鹘愣住。
赫连洲又说:“西帐营条件艰苦,俸禄比起金甲营相去甚远,我能给你的官职也不会有多高,只有一个好处,无论到哪里,西帐营绝不烧杀抢掠。”
没等满鹘回答,翌日清晨,赫连洲托人将满鹘的亲属从牢中救了出来。
满鹘跪地感谢,“卑职愿一生跟随王爷。”
“但有使令,万死不辞!”
赫连洲隔着丝绸,把手覆在满鹘的手上,哑声道:“满将军,我有愧于你。”
北境现在一片欣欣向荣,驿道越建越长,苍门关的黄沙下个月也要着手治理了,牧民开始学习引水种田……这一切,你若能看见,该有多好?
林羡玉走过来,静静地陪在赫连洲身边。
许久之后,赫连洲望向林羡玉,问他:“玉儿,冷不冷?”
林羡玉立即摇头。
“出去吧。”赫连洲带着林羡玉走出冰窖,满鹘的义弟满顺一直守在门口,赫连洲对他还有印象,“满将军生前时常提起你,他说你性格文弱,却执意入伍,他想请朕授你一个兵长史的官职。”
满顺却说:“谢皇上隆恩,小人满足于现状,义兄不幸离世,小人也无心做事,能守卫皇后娘娘的安全,已是万分荣幸。”
赫连洲便不再多说,带着林羡玉坐进马车。今日太子在宫里举行了盛大的迎宾宴席,他们还要参加。
太子和邓烽联手平息了二王之乱一事,经过一上午的发酵,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所有人都知道三皇子和七皇子意图谋逆,此刻正被关在刑部大牢中,等待问审,严重的话,有可能丧命!
还有消息更灵通的人,听说了赫连洲的到来,赫连洲的圆顶金马车一路驶向皇宫时,道路两边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那个存在于说书人口中的“活阎罗怀陵王”,摇身一变,成了北境的永观帝。
不仅是一个有口皆碑的好皇帝,还娶了一位祁国的男皇后。
大家都好奇得很,伸颈张望着。
赫连洲并不避讳,刚下马车就转身朝林羡玉伸手,将他扶了下来。
这一幕被许多人看到,估计明日就要成为说书人的谈资,变成酒楼揽客的好手段了。
有人说:“这北境皇帝看着也不像活阎罗啊,咱们皇上以男替女嫁欺骗他,他也没有迁怒,反而照常立后,这样的气度,可不是一般人。换作是别人,早就开战了。”
也有人说:“什么气度?还不是暗中勾结邓烽,想侵吞咱们大祁?”
那人回:“我瞧着北境现在比祁国还好,咱们的人去那里做劝农官,一月十两银子,在咱们这儿,一年都挣不到这么多,我听着都心痒痒!”
“劝农官算个什么好官?”
“是是是,什么都不算,你就在这儿交你的夏税秋粮,冬天喝你的西北风吧!”
……
酒楼里争吵不休,宫里却格外安静。
这次怀瑾帝终于现身,他和林羡玉临走时简直判若两人,长期卧床服药使得他不耐阳光,只能眯着眼,被宫人扶着,颤颤巍巍地走到御座上。
他一见到林羡玉,就给林羡玉送了份大礼。
是嘉屏。
嘉屏没有穿公主服,只穿了一件素白锦衫,双手被束在背后,脸色惨白。
怀瑾帝朝她冷冷地看了一眼。
嘉屏吓得绷紧身子,立即跪下说:“当初是嘉屏错信谣言,不识大体,以死相逼,父皇无奈只能以男替女嫁完成和亲,一切罪在嘉屏,嘉屏愿以死谢罪,还请皇上、皇后娘娘不要迁怒于祁国。”
林羡玉看着她,心中竟毫无波澜。
也许是怀瑾帝为求自保,牺牲了女儿,也许又是一招苦肉计。
林羡玉既不觉解恨,也生不出悲悯。到底谁无辜,谁可怜,早就说不清了。
他垂眸不语,赫连洲也不替他开口。
两个人像没听见一样,赫连洲更是提著为林羡玉夹了一块水晶糕。
得不到北境的表态,嘉屏仓惶地望向台上的父皇,怀瑾帝只能挥手让她退下,正想着如何应对时,邓烽遣人来报太子,迎头就问:他降王有功,如此宫宴为何不邀请他?难道不认他的功劳?
经他这么一闹,宫宴不欢而散。
大臣们议论纷纷。
有心之人已经察觉到:瑄王和谵王只是开胃小菜,即将有一场更大的风暴,要向皇宫席卷而来了。
赫连洲出宫时,听密探来报:怀瑾帝尚未走进寝宫,便吐出一口鲜血。
从进宫到出宫,林羡玉一直绷着脸。
直到坐进马车,只剩下他和赫连洲两个人了,赫连洲捏了捏他的脸颊,他才噗嗤一声笑出来,还佯怒道:“你干嘛捏我!”
“想笑就笑,玉儿,心里是不是很畅快?”
赫连洲眼里满是笑意。
林羡玉立即没了皇后的姿态,歪歪扭扭地凑到赫连洲面前,叉腰道:“畅快得很!”
想当初他赶了四个月的路,差点坐断了腰,流了无数次鼻血,吃尽苦头,在风沙里打滚,险些命丧黄泉……养尊处优的怀瑾帝和嘉屏也该体会体会他的痛苦。
“还跟我使苦肉计呢!真是可笑!”
林羡玉眉飞色舞的样子最是可爱,赫连洲笑着看他,将他搂进怀里。
林羡玉掀开帷帘,看到不远处的河面上停着一只精美的画舫,一个穿着桃红色绸衫的女子正抱着琵琶坐在船头,唱着吴侬小曲。
她容貌秀美,曲调悠扬柔媚,听得桥上岸边的人骨头都酥了。
赫连洲没见过这种场面,多看了两眼,还没来得及看第三眼就撞上了林羡玉的目光。
“……”
林羡玉冷着脸,死死盯着他。
“继续看啊,怎么不看了?”
赫连洲无奈,“怎么连女子的醋都吃?”
林羡玉一把推开他,气鼓鼓道:“那么美,你就多看几眼吧,我回去玩我的秋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