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花灯节, 祁国特意解了四月的宵禁,街上人来人往,比肩继踵, 花灯一路沿着河畔摆放, 如一片璀璨星海,色彩绚丽, 荷叶莲蓬已经是最简单的款式,仙鹤楼上那一盏鹤形长灯才是惟妙惟肖, 惊艳出尘。
林羡玉刚要赞叹, 转眼又看到桥下那只活灵活现的硕大龙灯, 十二个人一同抬起巨龙, 龙头昂扬,龙尾上下翻腾左右蜿蜒。
“哇——”林羡玉看得目不转睛。
赫连洲倾身过去, 不看花灯,只看着林羡玉的脸,看他被灯火映照得明灿灿的眸子, 澄净明亮,让赫连洲的心变得柔软。
林羡玉往后一仰, 就倒在赫连洲的怀里,赫连洲帮他扶好发冠,“现在出去?”
林羡玉握住他的手走出马车。
赫连洲也换了一身青灰色的常服, 是范文瑛找京城最好的布庄老板,为赫连洲量身做的右衽窄袖长袍, 下摆绣着淡雅的竹枝。林羡玉原本还怕赫连洲不适合,但不知是不是祁国的水土养人, 赫连洲在侯府里住了几天,竟也有了几分谦谦君子的气韵。
遥想初见时, 他坐在银鬃马上,仿若凶神,林羡玉只看了他一眼,就吓得哭出声。林羡玉自顾自想着,噗嗤一声笑出来,赫连洲问他:“玉儿笑什么?”林羡玉抿唇不答,眉眼弯弯如月牙。
衣裳虽然合身,可赫连洲的身形实在魁伟,不笑时看着又极为严肃,路上的行人光是远远地看到他,就下意识往两侧避开。林羡玉看着面前莫名腾出来的一条宽途,愣了愣,然后神态自若地牵着赫连洲的手往前走,不惧任何人的闲言碎语。
乌力罕和几个近卫跟在他们身后,目光如鹰隼般凌厉,紧紧盯着四周。
到了一处拱桥边,许是刚放完花灯,桥上一时竟涌下来许多人,乌力罕连忙向近卫们打手势,示意他们冲到赫连洲身前去。
他双眼望着两边,没注意到前方,刚踏上石桥台阶,就被人撞了一个踉跄。
竟是一个抱着琵琶的祁国男子,看上去约莫十八九岁,长相柔美,连长衫都是芍药色的,姿色颇有烟花柳巷之风,身量比乌力罕矮一些,若不是颈间有明显的喉结,乌力罕一定会把他错认成女子。
他抱着琵琶,撞到乌力罕身上,不知额头撞到了哪里,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没来得及捂住头,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暴喝:“把他给我抓回去!”
他吓得一哆嗦,仓惶望向乌力罕,正欲求助,却见乌力罕脸上那道骇人的疤痕,惊吓更甚。乌力罕嫌他挡着路,又怕他惹起更大的骚动,于是解下斗篷,盖在男子头上,将他盖了个严严实实,然后扯着他往前走,和追逐的壮汉们擦身而过时,乌力罕明显感觉到斗篷下的人瞬间身体绷紧。
幸好这些人没注意到他们。
乌力罕将男人拉到桥下,随手丢到一棵树下,正准备离开,男人怯怯地摘下斗篷。四目相接时,乌力罕先皱起眉头。
这男人和林羡玉神态相仿。
他最是受不了。
男人怎么能长成这个样子?
“多谢大人救命之恩——”男人话说到一半,余光瞥见不远处的花灯里泛起一道寒光,他下意识望过去,却见一人躲在莲形花灯中,手里持着一把短刀,紧靠在腰侧。
分明不是寻常商贩。
“大人,那……”
乌力罕顺着男人的目光望过去,整个人瞬间绷紧,他望向赫连洲和林羡玉的身影,一句话都来不及撂下,拔腿就跑。
他一路狂奔,可路上的人却越来越多,挡在他的前方,使他寸步难行,仿佛有一股浪涌,强行将他和赫连洲阻隔开。
他别无他法,只能从腰间抽出事先准备好的响箭,刚朝向夜空发射,可与此同时,一簇簇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如火树银花,响彻云霄,完全遮住了他的响箭!
乌力罕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
这里有埋伏!
皇上和皇后有危险!
可是……这些人怎么会知道皇上和皇后今夜来逛花灯节?难不成侯府中有内鬼!
乌力罕脸色煞白,望向长街尽头。
林羡玉正在挑选花灯。
他拿着一盏小兔灯问赫连洲:“你觉不觉得这两只小兔很像明月和羌笛!我好想它们呀,也不知道它们现在怎么样了。”
赫连洲告诉他:“萧总管把它们照顾得白白胖胖,玉儿不必担心。”
林羡玉笑了笑,掏钱买了两盏小兔灯,还将其中一只放在赫连洲的手里。
“我是羌笛,你是明月。”林羡玉笑意盈盈地说。
赫连洲接过来,想起北境宫院里的两只白兔,疑惑道:“羌笛不是比明月凶猛些?”
“是啊,”林羡玉叉腰,理所当然道:“所以我是羌笛,你是明月。”
赫连洲弯起嘴角,“行吧。”
转头望向别处时却收敛了笑容。
他已经看到乌力罕发出来的响箭,但他没有声张,只借着和林羡玉说话,环顾四周,他的六名近卫似乎都被人刻意挡住了,无人保护,而河边的花灯下异动频频,隐有埋伏。
他不想让林羡玉害怕,也不想波及到街上来往的百姓,只伸手搂住林羡玉的腰,俯身说:“玉儿,我们去前面看一看。”
林羡玉还没有任何察觉,提着小兔灯,说:“在你没来的时候,兰先生看了半个月的舆图,为你迁都挑了个好去处,你猜猜是哪里?”
“我猜不到。”赫连洲浅笑道。
“渭都,龙泉州向南三百里,离京城、岭南,甚至离苍门关都不算太远,山环水抱,经济富庶,先朝曾在那里建过都城,道路通畅,政令四通八达,制内御外无不便利。”
林羡玉转头望向赫连洲:“你觉得如何?”
“很好。”
林羡玉抱住赫连洲的胳膊,软声说:“等京城的事结束后,我们就先回北境吧。”
“为什么?”
“北境是你的故乡,我不能总让你围着我转,我想陪着你,在北境再待上一两年,迁都的事我们之后可以慢慢商量。”
赫连洲低头望向他,目光如春水柔和。
“玉儿。”
林羡玉抬起头,“嗯?”
赫连洲笑着说:“玉儿有这份心就够了,可我只想围着玉儿转。”
林羡玉明明没吃糖酥,心里却甜的很,刚想扑进赫连洲的怀里,赫连洲却俯下身,贴在他的耳边说:“玉儿,有危险。”
林羡玉愣住。
赫连洲又说:“别怕,跟着我就好。”
赫连洲拿出林羡玉的钱袋,松了口,朝空中抛去,一时间哗啦啦的碎银子洒落在地。
有人高声喊:“撒钱了撒钱了!”
这话最是吸引人,转眼间路边的行人和商贩都一窝蜂地涌了上来。
赫连洲紧握住林羡玉的手,趁乱将他带进一个酒楼,酒楼里人声嘈杂,店小二追了上来:“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赫连洲眼观四路,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扔给店小二,叫他闭嘴,然后带着林羡玉走上二楼,林羡玉不敢多话,紧紧跟着。
赫连洲动作极快地推开一间空房的门,让林羡玉先进去,转身离开后不久又回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套店小二的衣裳,递到林羡玉面前:“玉儿,你先换上。”
林羡玉直到此刻才开始害怕。
赫连洲显然是没有脱身的把握,所以要先保护他,林羡玉不想牵扯赫连洲的精力,只能忍着眼泪,双手颤抖着解开外袍。
赫连洲将他搂进怀里,“哭什么?”
“是……是什么人要刺杀我们?”
“不出意外,是邹相。”
邹相和陆瑄早就捆绑在一起,邹相的女儿是陆瑄的王妃,两人关系盘根错节,密不可分,陆瑄一旦失势,邹相也无法存活。
正说着,楼下发出一声桌子碎裂的巨响,明显是有人冲了进来,林羡玉吓得一哆嗦。
赫连洲亲了亲林羡玉的脸颊,俯身帮他脱衣,林羡玉快速地穿上店小二的衣裳。
赫连洲抚着他的脸,说:“玉儿不要怕,待在这里不要乱跑,不管外面发生什么。”
林羡玉哭着抓住赫连洲的手,摇头道:“你也不要出去,我们就躲在这里,乌力罕很快就会带人过来救我们的,邓、邓烽也会过来,他肯定要保护你的安全!”
赫连洲沉默片刻,“不一定,我若死在这里,对他来说有利无害。”
林羡玉呆住:“你的意思是……”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未必甘心屈于我之下,再加上我几次压他的气焰,他心里难免不服,否则除了他,还有谁会第一时间告诉邹誉,我们来看花灯节?”
林羡玉只觉遍体冰寒。
这世间,到底还有什么可信?
赫连洲轻轻抚着林羡玉的脸颊,告诉他:“我出去之后,玉儿别忘了将门闩插上,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林羡玉哭着摇头。
“玉儿不用担心,打了十几年的仗,能伤我的人不多,玉儿要勇敢些。”
“赫连洲……”
赫连洲转身离开。
林羡玉很想拦住他,可他知道赫连洲从不是躲躲藏藏之人,他冲上去插上门闩,然后躲到床底,即使哭得泣不成声,也只能咬住自己的手臂,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他听见楼下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怎么办?赫连洲没有带他的錾金枪,他手无寸铁,如何能和那些埋伏的精兵对抗?
赫连洲再英武,也是肉体凡胎。
他看到他的小兔灯躺在地上,红烛融化淌了下来,像一滩血,红得瘆人。
楼下的声响愈发激烈,有人似乎想冲到楼上,又被人狠狠摔下,砸在桌子上。
痛苦哀嚎声不绝。
又有几人同时冲了上来,喊声冲天,危险一度逼近。
林羡玉整个人都在发抖,他用手抹了一把地面的灰,擦在脸上。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被人敲响。
林羡玉僵住。
他怔怔地望向门口,脑海中想过千百种计策,他已经做好准备,一旦那些人冲了进来,他就从二楼的窗户跳下去,无非是摔断腿,至少能保住一条命,他不能成为赫连洲的负累。可下一刻,屋外传来赫连洲的声音:“玉儿,开门。”
林羡玉不假思索,从床底爬出来,踉跄着跑到门口,两手用力拔出门闩。
门打开,是满身血印的赫连洲。
赫连洲呼吸尚不平稳,头发微乱,一见到林羡玉,才想起来伸手掸了掸身上的灰和血,然后浅笑着望向他。
“让玉儿久等了。”
林羡玉哭着扑进他的怀里。
赫连洲紧紧抱住林羡玉,与此同时,在他身后,原本被赫连洲一脚踹在台阶上的死士缓缓抬起头,他的全家老小都在邹相手上。
他必须完成任务。
乌力罕已经赶了过来,正在楼下盘问活口。
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二楼的时候,死士握住手边的短刀,竭尽全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赫连洲冲了过去。
赫连洲刚经历一场激战,身心最是疲惫,等他察觉到危险的时候,死士已经冲了上来,他来不及防备,本能地推开林羡玉。
林羡玉面对着台阶,所以他比赫连洲先看到死士。
一瞬间,太短暂。
来不及呐喊,来不及躲藏,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地伸出双手,义无反顾地挡在了赫连洲的前面。
短刀没入胸口,鲜血染红衣襟。
痛极了,胸口的肌肤像被撕裂成千万片,林羡玉倒在赫连洲的怀中,这一次他竟然没有哭,只是颤声说:“玉儿是不是很勇敢?以后要和玉儿并肩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