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陆谵所料, 太子的确在国公府里设下了埋伏。
国公府里有一半的家仆都由太子亲卫乔装假扮,惠国公也安排金甲营的人在四周布下天罗地网,想来一招瓮中捉鳖。
他巡视了全府上下, 叮嘱了为赫连洲夫妇上酒菜的婢女, 最后走到门口,迎接刚下马车的赫连洲。
他略显凶狠的脸上瞬间堆起了笑容, 携夫人一同走过来,隔着老远便拱手道:“王爷、王妃和谵王殿下大驾光临, 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林羡玉握住赫连洲的手, 一步步踩着马凳走下来, 惠国公走到他面前, 笑着说:“当初王爷大婚时,老夫正在病中, 遗憾未能见到王妃,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林羡玉面色不变, 微微低头,回礼道:“见过国公, 见过夫人。”
“王妃受伤初愈,不可长久站立,”惠国公展臂指向门口, 道:“还请快快入座。”
赫连洲一边往前走,一边扫视国公府的外围, 他敏锐地发现了埋伏在房顶上的弓弩手,但并未声张, 神色依旧泰然,时不时扶住林羡玉的手臂, 让他走慢点,小心石阶。
林羡玉望向四周,来往的人都是北境的权贵,他们见到赫连洲一行人走进来,纷纷躬身行礼,两名家仆将他们领到最前方的座位上,右侧则是太子之位。
林羡玉坐下来,赫连洲问:“玉儿,腿还受得了吗?”
“没事,”林羡玉小声说:“好像没有那么可怕,不知道太子的人埋伏在哪里?”
“在你身后。”
林羡玉吓得一哆嗦,脸色都白了,嗫嚅道:“什、什么?”
赫连洲笑了笑,引导林羡玉向后看,林羡玉鬼鬼祟祟地张望了一番,却只看到两个刚刚引导他们入座的家仆,穿着枣褐色的短褂,两手握在身前,低着头,一动不动。
“在哪里?在回廊后面吗?”林羡玉回头看向赫连洲,“你是不是看错了?”
“玉儿,你仔细看那两个家仆,”赫连洲循循善诱,先是问:“你看他们的双臂还有后肩胛骨处的肌肉,与旁人有什么不同?”
林羡玉惊讶道:“是隆起的。”
“是,明显隆起,这是自幼练举石锁之类的功夫才有的身体特质,如果我猜的没错,这两人不是太子亲卫就是金甲营的精兵。”
林羡玉顿觉如芒在背,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太子想做什么?趁乱抓住他?
他该如何逃脱?
赫连洲似乎不在意四周潜伏的危险,还悠闲道:“玉儿,不妨再记几个,习武之人的手指通常会略微变形,拳面掌心有硬茧,前臂比常人粗壮,肩平,两眼神光内聚,步伐比一般人沉稳。”
林羡玉斜睨他:“你在夸自己吗?”
赫连洲一改平时的冷酷,说:“是。”
林羡玉噗嗤一声笑出来,忍不住恼道:“赫连洲!都这时候了,你还跟我插科打诨!”
“不紧张了?”
林羡玉一愣,这才明白赫连洲的用意。
赫连洲收敛笑容,握住林羡玉藏在袖中的紧紧攥拳的手,“不用害怕,玉儿,你的计策很好,想法更好,两害相较取其轻,在场的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他们知道如何权衡利弊。”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太子到了。
赫连锡穿了一身杏黄色绣金彩云纹的袍服,衬得气色极佳。本朝只有太子才能穿杏黄色,他今日特意穿了这一身,意思明显,便是当众重申自己的储君身份。
府内所有人都起身行礼,他笑意盈盈地走进来,在看到赫连洲时神色微敛,但很快就露出兄长的和善来,主动走到赫连洲和林羡玉身边:“听闻弟妹意外坠马,可把本宫吓坏了,现恢复如何?”
赫连洲替他回答:“多谢皇兄关心,公主现已痊愈。”
“公主……”太子挑了下眉,琢磨着这两个字,当着众人的面说:“都知道嘉屏公主是祁国的金枝玉叶,自幼养尊处优,连宫门都没出过,这身体竟比我们北境人还要好些。从马上摔下来,扭伤了脚腕,竟然五六天就行动自如了,北境的将士摔下马来,也得养十天半个月呢。”
他特意抬高了声量,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林羡玉身上,林羡玉恐惧到了极点,男替女嫁的惊惶与恐惧被这些充满了打量和探究意味的灼灼目光瞬间点燃,他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曾在梦中反复出现的画面仿佛即将上演,他会被人剥去衣裳、露出男身,他会被指责、被叱骂、被群起而攻之……就在这时,他想到了赫连洲,赫连洲就在他身边。
赫连洲说了不会让他受伤,他一定不会受伤,他相信赫连洲。
于是他抬起头,坦然面对众人的目光。
他虽不是公主,但好歹也是祁国的世子,他不该畏怯,不能丢了祁国的脸。
幸好他这张脸长得足够惊艳,和传闻中嘉屏公主的容貌别无二致,在场的王公大臣们面面相觑,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
太子见自己的话没有掀起风浪,又说:“不过,最近本宫听了一件趣事,说出来博大家一乐,有人说,公主不是真公主,当时和亲礼队经过苍门关时正巧赶上沙尘风暴,礼队被冲散,公主下落不明,还是怀陵王只身前往,将公主接到了西帐营,谁知公主开口就是一句——我不是公主,我是祁国礼部主客司司务,程远霖。”
众人哗然。
太子走近了,问林羡玉:“这是西帐营的守卫亲耳听到的,弟妹,可有此事?”
林羡玉勉强笑道:“恐怕是他听错了。”
“本宫也觉得实在荒谬,只是……那守卫又说,西帐营里关了一个祁国的太监,是四个多月前被关进去的。”
他望向赫连洲,嘴角挂着笑,眼神却如寒冰淬毒一般,他问:“二弟,这祁国太监是怎么回事?”
赫连洲没想到太子竟然能买通西帐营的人,也不知是威逼还是利诱,竟将祁国太监姚忠德之事透露出去,他心中隐有怒火,面色仍是平静,他说:“回皇兄,此人是祁国的通缉犯,不知犯了什么罪,想越过关隘逃到北境来,被西帐营的人抓住,关押在牢中。”
“你为何不上报朝廷?已经过去四个多月了,你竟隐瞒不报,这是为何?”
“他尚未受审。”
“按北境律法,私闯关隘者,需移送至枢密院审查。二弟,你不是最守律法的吗?怎么会犯此等错误?”
“是臣弟疏——”
太子扬声道:“还是说,二弟,你向来知道站在你身边的这个人根本不是真正的嘉屏公主!”
这句话如石破天惊,将整个国公府都镇住了,所有王公大臣都惊愕失色,满堂皆静,连呼吸声都消弭不见。
“他到底是嘉屏公主,还是主客司司务程远霖,是男是女,一瞧便知!”
林羡玉的脸上瞬间失去血色。
他身形微晃,竭力站稳。
虽然已有准备,但真正听到这句话,他还是难掩惶恐。
赫连洲说:“皇兄,一个守卫的话,是真是假尚未可知,亦没有其他证据佐证,您就这样给公主定了罪,当众折辱公主的尊严,更何况七皇子还在此处,您难道想北祁之间再生事端吗?渡马洲的灾荒刚结束不久,饿殍满地的场景尚在眼前,斡楚半月前才收复,国事纷繁复杂,四面八方的急奏往宫里呈递,您却仅凭几句胡言乱语,就要动摇半年多前几万兵马用鲜血迎来的议和书,不顾北祁之间的交好协定,当着王公大臣的面,质疑王妃的身份,这事……若是传回祁国,两国交战不可避免。”
赫连洲几乎是针锋相对,丝毫没给太子留情面。
他的后半段话说进了在场所有大臣的心坎里。
这几年灾情频发,九州的日子都不好过自从皇帝病重,太子暂领事务后,枢密院就乱成了一锅粥,太子肆无忌惮地往枢密院里安插自己的近臣,但凡不想沾太子党的人,要么贬谪,要么流放。
老臣们苦不堪言。
如今听到怀陵王这番话,老臣们心中又瞬间重燃希望。
众人余光相接,都不约而同地沉默。
唯有太子党的人齐齐起身,反驳赫连洲的话:“王爷,公主身份的真伪事关北境的尊严,百姓之事不可与之相比。”
支持赫连洲的人倏然起身:“百姓之事便是国家之事,大人这话有失偏颇!”
太子没有得到预想中的满堂呼应,脸色已经沉了许多,思忖片刻后,他说:“谁说没有其他证据?在场的人里,能确定公主身份真伪的人,只有谵王殿下。”
他望向陆谵。
于是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陆谵身上,陆谵缓缓抬头。
“谵王殿下,您说呢?”
陆谵想起前日在马场上,太子说过的话:“……赫连洲能借你兵马,本宫也能借,若你助本宫赢了这一回,本宫保证,八千精兵和王妃,你都能带回去。”
八千精兵和王妃,你都能带回去。
殿下,本宫见这些日子你和那位所谓的公主形影不离,看来是旧相识,是感情甚笃的旧相识,可他现在与赫连洲琴瑟和鸣。
殿下,你甘心吗?
你想永远活在赫连洲的阴影下吗?你想带着赫连洲的军队回祁国,让祁国百姓都歌颂赫连洲的功劳,让他名扬天下吗?
你真的甘心放弃吗?
太子的话在陆谵耳边反复响起,他也问自己:陆谵,你真的甘心放弃吗?
你和玉儿是十几年的玩伴,你疼他护他,知道他心思单纯,不通情爱,连爱意都小心翼翼地藏着,舍不得让他烦恼。如今只过了半年,他就完全属于另一个人了。
属于他的世仇,属于赫连洲。
太子走到陆谵面前,又问了一遍:“谵王殿下,这是真正的嘉屏公主吗?”
太子只等着他的一句话,便可翻转棋盘,反败为胜。
所有人都等着他即将出口的那句话。
包括赫连洲和林羡玉。
陆谵转头望向林羡玉,正好对上林羡玉的眸子,他很害怕,却努力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他满心期待着他的答案,仿佛从未怀疑过他的扶京哥哥会倒戈。
陆谵在心中苦笑。
又想起赫连洲前夜与他讲的:逞一时之气,恐酿无穷之后患。
他再嫉妒,也不会勾连太子。
他也不会让他的玉儿失望。
陆谵转过头,再次望向太子,说:“是,王妃就是真正的嘉屏公主。”
太子脸色陡变。
局势并没有按照他预想中那般发展,赫连洲没有露出破绽,陆谵也没有倒戈。
他气急败坏,扬声说:“来人,将公主送到房中,由国公夫人查看他到底是男是女!”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家仆立即冲了上来,手还没碰到林羡玉的锦袍,一束银鞭电光火石般在空中乍现,随着两记快如闪电的抽响,两名亲卫应声倒下,胸口各是一道血痕。
乌力罕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跳到赫连洲和林羡玉身前,鞭尾狠狠落地,扬起一片沙尘。
他高声说:“我看谁敢动手!”
太子目眦欲裂:“乌力罕!你敢冲撞本宫!”
这又不是他第一回 冲撞太子,乌力罕丝毫不惧:“卑职甘领责罚,是贬是死,随太子殿下处置,只是眼下谵王亲口承认王妃就是嘉屏公主,太子殿下还要羞辱王爷和王妃,卑职咽不下这口气,满朝文武都看着,卑职是对是错,天下人自有说法!”
“你——”
惠国公立即抬手,示意所有埋伏着的弓弩手都打起精神,时刻准备生擒赫连洲。
然而与此同时,纳雷和满鹘各领着一千精兵,已经将国公府完全包围。
林羡玉朝天空看了一眼,说:“快到正午时分了,斡楚该送人过来了。”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声:“启禀太子殿下,启禀怀陵王殿下,斡楚王急信!”
太子还没反应过来,蹙眉低声问身边的中常侍:“斡楚王为何有急信?”
中常侍也是一脸茫然。
赫连洲刚想回答,忽然又停住,转头望向林羡玉,问:“玉儿,要不你来说?”
他在给林羡玉反击的机会。
他知道林羡玉无法忍受太子的当众羞辱,林羡玉也需要一次锻炼胆量的机会。
他安抚道:“玉儿,你放心说。”
林羡玉自然不会错过这次机会,他鼓起勇气,挺直了腰背,望向太子,这是他第一次在北境的所有王公大臣面前扬声说话,发出他自己的声音——
“回殿下,斡楚王此信是为了重新审查一年前的边境动乱案。”
太子脸色忽变。
林羡玉继续说:“那时怀陵王在苍门关鏖战,而绛州边境忽然发动暴乱,百姓陷于水深火热,就在此时,又有七千两黄金从祁国都城运往斡楚,太子殿下是否知晓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