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秋雨降落是在一个中午,南大校园凄风冷雨,黄色的树叶被雨水拍打后沉重的坠落。灰暗的云朵像是送葬的人群,冰冷的秋雨则是送葬人的眼泪。
江苜没有去吃午饭,而是一个人撑着黑伞在拿云楼附近散步。说是散步,其实更像是在晃荡,因为他看起来就像一具游魂,一身黑衣,一把黑伞。
空气中飘着广播室的播放的歌曲,低沉沙哑的女声像在哭泣着吟诉。
“让我仔细看看你的模样,倒数着最后的谢幕时光。”
江苜一身黑衣在雨中站定,阴沉的天幕看起来平常更低,云层低压带来了强烈的压迫感。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也许是握伞太过用力而有些发白。
“我的白马儿呀你慢些跑啊,这一次没有我带你回家。”
他望着拿云楼的楼顶,平静的眼底下压抑着令人惊心的情绪,仿佛冰面上的裂口,下面是汹涌的洪流。他站了许久,直到饭堂里开始有用完午饭的学生三三两两的走过来,他才转身离开。
“春天啊暖阳啊快些来吧,保全他一路上无风无浪。”
“我的白马儿你慢些跑啊,这一次没有我带你回家。”
南大教室。
江苜身着黑色毛衣在讲台上讲课,整个人看起来清古又睿智。
“人类不是唯一有报复心的动物。自然界中,很多动物都会表现出报复心理。”
“当然,我们不讨论动物心理,我们说一下人的报复心。”
“弗洛伊德曾经说过,攻击能让人感到愉悦。”
“可实际上,有大量的实验和研究证明,人在报复之后只能非常短暂的情绪提升。而在那之后,情绪会变得比报复之前还要低落、负面。”
“我们之所以想要报复伤害过自己的人,是因为我们预期了报复后的痛快和愉悦。”
“所以当你有报复心的时候,可以尝试站在对方的角度上思考问题,寻找更好的解决办法。
“要知道,当一个人选择报复的时候,就要准备两座坟墓。一座给仇人,一座给自己。”
一个女生在台下问:“教授,你提倡以德报怨吗?”
江苜偏头看了看她,接着玩笑似的说:“我个人并不欣赏以德报怨的处事行为。我喜欢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态度。”
女生又说:“17世纪英国诗人乔治赫伯特说过:活得好就是最棒的复仇。”
江苜头也不抬,道:“所以他只是诗人。”
台下传来几声嗤笑。女孩儿面色通红得坐了下来。
谁不知道江教授断情绝爱,理智到了非人的地步,对所有诗歌和浪漫有着天然的鄙视。
从教室出来,江苜和助教林欢一起往办公室走去。路过一个拐角时,江苜突然放轻了脚步,侧耳听着什么。
然后他走到花坛边的灌木丛前,扒开看了一眼,顿时就愣住了。
林欢也凑了过去,看了一眼之后忍不住惊叫一声。
那是一只被打断了腿的流浪猫,还没断气,正在努力发出孱弱的叫声。
江苜匆匆赶到餐厅,一进去就看见老师坐在离门很近的一个位置,他还没点菜,桌上只有一杯茶冒着热气。
“老师。”
“你迟到了。”盛老抬头说,他头发花白,气质儒雅,说话也是慢条斯理让人觉得很舒适。
哪怕约好一起吃饭的学生迟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他也没有丝毫的不悦。
接着他注意到江苜衣袖上的血迹,眉心一皱,问:“受伤了?”
江苜卷了卷袖子把血迹遮起来,避免影响到老师的胃口,说:“不是,救了一只流浪猫,刚送到宠物医院。”
这句话也连带着解释了自己迟到的原因。
等菜的期间,师生二人聊了起来,时而穿插着他们这个领域的人才懂得诙谐和幽默。
盛老喝了口茶,问:“在南大还习惯吗?听说你还在校咨询室挂了牌?”
“嗯。”江苜点点头,说:“挺好的。”
盛老看了他一会儿,说:“这个周末有空吗?陪我去参加一个婚礼。”
“您又打什么主意呢?”江苜瞟了他一眼。
盛老失笑,说:“江苜,有多少人跟你说过你过于敏锐了?”
“事实上,这么说的人不多。”江苜耸耸肩道:“你知道,大部分人都很迟钝,迟钝到在发现我很敏锐之前,我就已经把自己的敏锐隐藏起来了。”
盛老点点头,说:“我想介绍几个人给你认识。”
“是要介绍姑娘给我认识?”江苜问:“您选择在婚礼上引荐也是有用意的吧?想让婚礼的浪漫氛围激起单身男女对爱情的憧憬。”
盛老嘶了一声,往后靠上椅背,说:“跟你真是越来越难聊了。”
“我对您一向坦率。”江苜拿起茶杯跟他碰了碰,说:“婚礼我陪您去,但是我已预知您的期待会落空。”
“你年纪不小了,该考虑结婚成家的事了。”
江苜煞有其事道:“只有该成家的爱情,没有该成家的年龄。”
盛老问:“你这话从哪里听的?”
江苜眨了眨眼:“网上看的,如何对应长辈催婚语录。”
他在盛老面前,偶尔会展现出孩子气的一面。
盛老失笑,接着想到了什么似的,笑着问:“江苜,你有没有关注过自己的性取向问题。”
“没有。”江苜摊了摊手,说:“我认为这种事情需要实践才能有结论。”
“知道了,你是情窦还没开,不知道里面是颗什么种子。”
江苜被自家老师的比喻逗乐了,点点头笑着说:“就是这么回事。”
吃完饭,江苜还要回学校,并没有久留。两人走到餐厅门口,站着又说了几句话。
临分别之时,盛老眼睛动了动,拍了拍江苜的肩膀,问:“还记得你博士毕业时,我给你的寄语吗?”
江苜没回答,而是移开视线往虚空中看去。
细密的秋雨如同银灰粘稠的蛛丝,织成轻薄的网,网住整个秋天。
江苜也被网住了,一段寄语开解不了他。
下了一周的秋雨在周末这天非常识趣得停了,天气晴朗,秋天也开始展现出它特有的秋高气爽。
凌霄这天打扮得体庄重,去参加婚礼。
魏家要嫁女儿,新人喜欢西式礼仪,办了个户外婚礼。魏家这几年势头不错,窜得很快,和他们家最近几年开始走得近了一些。
收到请柬时,他爸妈正好度假去了,老爷子许多年不参加活动,家里只剩他一个人能用。
凌霄刚一入场,就从人群中觑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几步跨到跟前,伸手重重在那人屁股上来了一掌,打招呼:“庄哥,昨晚怎么没来啊?上哪风流去了?”
那人被他一掌拍的一个趔趄,往前踉跄了两步才稳住身形,然后一脸震惊的回过头。
凌霄也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张十分漂亮但是完全陌生的脸。
操!认错人了。他垂在腿边的手展了又收紧,手心心有些发烫。
不幸惨遭凌霄铁砂掌的年轻人一脸震惊,大脑空白得看着眼前这个身形高大,俊美桀骜,看起来有点不好惹的男人,屁股火辣辣的。
旁边的老人也一脸讶异好奇,有些闹不清眼前这突如其来的状况。
“你。。。哪位?”漂亮的年轻人张了张嘴,问他。
凌霄看着他那张脸,一时间什么都不知道了,好像掉进了深海里。声音五感都被隔绝,眼睛睁着却说不出话。
年轻人又问了一句,才把他的神思拉了回来。
“啊不好意思,认错人了。”凌霄还算诚恳的道了声抱歉,向他伸出手。
年轻人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有些怔愣的伸出手和他浅浅握了一下。
“实在是,你和我一个朋友从背后看起来太像了,从背后看简直一模一样。”凌霄道完歉也不走,还是盯着他看。
当时正值秋高气爽,户外婚礼的现场绿草如茵,种类繁多的鲜花布置得现场如梦似幻,空气中弥漫的花香,被初秋干燥清爽的微风送来。那是一年里头都挑不出几个的好天气,空气新鲜透彻,一切的一切在阳光下都清晰的毫发毕现。
年轻人的眼睛恍若碎星沉海底,眼珠在阳光下呈现浅棕色,清澈见底像覆了一层薄脆的琉璃。看人的时候温和有礼,但是带着淡淡的疏离。
他仿佛能看透人心一般的睿智,看着凌霄微微蹙眉。
凌霄自报了姓名,正要询问他的名字时候。年轻人突然对身边的老人说:“这里是不是太晒了?我陪您去那边树下休息一会儿。”
老人的身体比不得年轻人,虽然正值秋天,但是午后的阳光却实在算不上温吞,晒得久还是让人有点发昏。老人冲凌霄点点头,就和年轻人离开了。
仪式还没开始,现场就像一个派对任人自由活动。凌霄没多久就找到了自己熟识的那一帮公子哥,勾肩搭背的往吧台去找酒喝。
婚礼现场很大,设施布置处处透着精心。有提供酒水的户外餐吧,有给小孩子的游乐城堡,不远处还有乐队演奏,总之到处都贴心周到。
凌霄和身边人坐在露天桌椅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视线却一直往旁边的桂树下飘。
那个人穿着一套黑色西服,中规中矩的款式被他穿得挺拔如松,身段让人移不开眼。特别是腰臀连接处,先凹后翘,隔着衣服也能看到惊人的弧度,那个弧度简直能杀死人。
西服外套的后衣摆斜飞,如一个小小的燕尾,在凌霄心里划了一刀。腰那么细,臀那么翘,腿又那样长,直戳戳得站在那,像定海神针一样在凌霄心里扎了根。
和他一起的老人看起来六十多岁,花白的头发,严谨讲究的西装,一身学究气质,十足的老派绅士模样。
他和那个老人一直在用不大的音量交谈,表情肃穆认真。
不像凌霄他们这边跳脱吵闹,时不时爆出一阵笑声。
两人的谈话可以看出,彼此输出、理解和反馈都很及时,看起来聊得棋逢对手。
凌霄忍不住猜测他们的关系,是父子吗?他又有些怀疑,这世界上有关系这么亲密的父子吗?反正他是没见过,他从小到大就没和他爸这么心平气和的聊过天。
年轻人和老人说话时微微前倾着身子,是一种透着尊敬和受教的姿态。老人看他的目光也透着和蔼欣赏,还伸手帮他拂开了肩膀上细小的落花。他抬头看了看头顶上方的桂花树,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老人笑了笑。
两人恭敬与欣慰像师生,信赖和慈爱又像父子。
“凌霄,你看什么呢?”问话的人正是魏曲舟,今天婚礼新娘的弟弟,今年二十三,长得帅气俊朗,和凌霄还算合得来。
“那俩人谁啊?”凌霄朝桂花树下抬了抬下巴。
魏曲舟眯眼看过去,说:“年长的那个姓盛,是个教授还是什么院士我也闹不明白。反正文化人一个,我姐夫那边的客人。”
“年轻的那个呢?他儿子吗?”
“不是吧,我记得盛老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可能是女婿?要不就是他学生。”
邵林听见他们谈论也朝江苜看了过去,眯起眼睛,细看了两眼,说:“一个男人竟然长成那个样子。”
凌霄转头看他,邵林勾唇一笑:“不过长成那样,是男是女都不要紧了。”
魏曲舟正要说话,突然停了下来,眼睛死死的看向他侧后方一处顿住了。
凌霄跟着看了过去,一个白净清秀的男生走了过来,站到他们跟前。
男生穿着白衬衫黑裤子,身材清瘦皮肤白嫩,一双眼睛长得很出彩,扑朔着小扇子一样的睫毛,似乎想看魏曲舟又不敢看。
魏曲舟脸色无比难看,从看到男生那一刻脸就沉了下去。
男生在原地踟蹰了一小会儿,上前两步,伸出手递到魏曲舟面前。手心摊开,是一颗小小的,千纸鹤糖纸包着的糖,在阳光下发着五彩流萤一般的光芒。他有些迟疑的开口:“给,给你的。糖。”
魏曲舟脸都黑了,唰的一下站起来。他比男生高了大半个头,冷着脸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个男生,呼吸一下比一下重,眼睛都红了,说不上是激动还是愤怒。
然后突然伸手,把男生手里的糖重重挥了出去。
男生脸一下就白了,慌慌张张的转身想去草地上把糖找回来,却被魏曲舟一把攥住胳膊,魏曲舟咬牙问:“你为什么会在这?”
男生被他吓到,有些害怕的看着他,手臂挣了挣没挣开,就不敢动了。他结巴着回答道:“金鸣,带,带我来的。”
魏曲舟闻言甩开他的手臂,把男生甩得一个趔趄,接着冷声道:“滚。”
男生僵立在原地,脸更白了,看着跟死人没什么区别。
魏曲舟看都不看他一眼,跟在座的几个公子哥道了声失陪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