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还在揉鼻子,擦!真挺疼的。
随便揉了几下之后,他说:“江教授的魅力果然大,不仅我对你一见钟情,连精神病患者都对你念念不忘。”
江苜看着他,眼里像含了一座冰山。
“啊,听她家里人说,她今天早上跑了。”凌霄笑眯眯得说了这么一句。
江苜走了几步到他面前,便已经有了猜测,问他:“是跑了?还是被人放了?”
虽然是问句,但是江苜显然已经有答案了。
凌霄还是笑,说:“自己跑了。”
江苜看他眼神越发寒气逼人,默了片刻后才问:“凌霄,利用一个女人,还是一个疯女人。你不觉得手段恶心吗?”
凌霄摊了摊手,说:“我没利用啊,我都说了她自己跑了。”
接着他咧嘴一笑,问:“你说她跑出来之后,会找谁呢?”
江苜不再理会他,转身走了。
凌霄居然把黄丽婷的事都挖出来了。江苜这一刻才发现,自己似乎低估了凌霄想要他的决心。
黄丽婷。。。
回到宿舍,江苜先是在沙发上发了会呆,然后拿出手机给盛老打了个电话,简单说了几句话就挂了。
他的宿舍在二楼,临窗种着梧桐树,此时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叶子。
隔了十来分钟,手机响了,是盛老打来的。
“老师,怎么样?”
“我刚跟那家精神病院的院长通了电话,黄丽婷确实跑了。”
“。。。。。。”
“但不是从医院跑的,是她家里人办了出院手续带她回家的路上跑的。”
“出院。”江苜重复了这两个字,又问:“她的情况可以出院?”
“院长也说她的情况不适合出院,但是她的家人要求,医院也没办法。”盛老顿了顿,又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江苜没说话。
“她去找你了?”盛老问得有些焦急。
江苜再开口,声音已经有些干涩,说:“没有,她还没来。”
不是没来,而是“还”没来。
盛老和江苜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窗外又掠过一阵夜风,梧桐叶子哗哗作响。
电话两头的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盛老率先开口:“江苜,你小心一些,她。。。”
江苜一向淡定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是喉结滑动了一下。
凌霄的出现就是一场无妄之灾,他几乎拥有所有令江苜厌恶的特质。
他的眼神,他的语言,他的行为,无一不在挑战江苜的神经,现在更是直接踏碎了江苜的底线。
利用精神病人,还是一个女人。
一直到了晚上,黄丽婷仍是没有消息。江苜心里隐隐觉得不安,无法放松警惕。
江苜和盛老通了电话,聊了几句。挂完电话他感觉有些无力,仰头叹了口气。
然后他起身进了卧室,准备洗澡睡觉。先把手机放在床头柜充电,然后转身去衣柜里拿睡衣。
江苜把衣柜门打开,和里面站着的人四目相对。
黄丽婷为了时隔几年的重逢化了很浓的妆,粉底打得很白,嘴唇几乎涂成了血盆大口,她疯狂大笑着朝江苜扑来。
“老公,我好想你啊。。。”
盛老赶到警察局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两点多了。江苜坐在长椅上,头发凌乱,惨白的脸上有好几个惊悚的口红印。
“老师。。。”江苜眼眶有些微红,喊了他一声就沉默了。
盛老心酸又心疼,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说:“没事了。”
江苜还有些微颤,突然弯下腰大口喘了起来。他一直绷着一根神经,直到看到老师才松懈下来。
黄丽婷从他的衣柜里朝他扑过来的画面,直到现在还犹如噩梦一样在他脑海中回放。
黄丽婷年轻又漂亮,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甚至很多时候,因为她的偏执,使她的决心和耐心都高于常人。而且她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没有任何规则能束缚她。
教职工宿舍不是什么重地,学校治安好,住的又都是同事,所以门锁并不精密。
黄丽婷也许是在凌霄的指示下得知了他的宿舍位置,配了一把万.能.钥匙,潜入他的宿舍,然后在衣柜里藏了一天。
在她自己看来,这是她为和江苜的重逢制造的惊喜。
黄丽婷情况特殊,被单独关在一个房间里。她一脸吓人的浓妆,口红因为亲吻糊成一片,看起来分外惊悚,此时还在隔窗大叫,冲着江苜喊:“老公,让他们放了我。。。”
“老公,你为什么这么对我!!!我爱你啊!我那么爱你!”
“老公,我们回家,你跟我回家。。。”
“老公!!!”
黄丽婷的声音疯狂到渗人,时而黏腻,时而愤怒。
江苜闭了闭眼,面色痛苦。
女人是脆弱的,美丽的,是该被尊重和呵护的。
疯掉的女人是枯萎的玫瑰,应该拿玻璃罩子小心罩起来,不能吹风,不能淋雨。
黄丽婷今年才23岁,又是个女孩子,哪怕是疯了,也不该被人这样利用。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黄丽婷的父母才匆匆赶了过来。他们看了江苜一眼,没说话,出示了黄丽婷的精神证明,接了她就准备走。
黄丽婷被父母一左一右架着,经过江苜身边的时候,又疯狂得喊着老公想扑过来。
江苜没忍住后退了两步。
黄丽婷被家人接走后,江苜和盛老慢慢走出警察局大门,在鱼肚白的天空下站了了一会儿。
“老师,大晚上还叫你过来。”江苜顿了顿,又说:“你看她的情况是不是。。。”
盛老脸上也很沉重,说:“是,她比之前疯得更厉害了,你说她藏在你的衣柜里?”
江苜点点头。
盛老想了想那画面,不寒而栗。
两人又聊了几句,江苜把老师送回家,接着自己也打车回了学校。
江苜到了宿舍楼下的时候,天空已经朝霞满天。
凌霄在楼下等他,倚靠着车门,脸上带着让人生厌的笑,是计谋得逞后的得意。
“一晚上没睡吧?”凌霄问:“听说,她藏到你的衣柜里等了你一天。”
江苜站定,看着他:“凌霄,你该不会以为这样我就会答应你的提议吧?”
凌霄挑挑眉,笑问:“你不怕?”
江苜:“你的这种行为,本质跟拿恶作剧盒子吓唬人没有什么区别,不仅无效,而且幼稚。我真的很怀疑你的心理年龄有没有十二岁。”
“是,这事儿除了吓人,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天两天你受得了。”凌霄问他:“长期这样,你受得了吗?”
“这次是衣柜,下次可能是床底下。永远防备,永远胆战心惊。”凌霄看着他,又问了一遍:“你受得了吗?”
“还是说你准备辞职?离开南洲?”凌霄笑了笑,说:“没用的,江苜。除非你打算以后用一个黑户的身份活下去,这辈子都不用身份证。否则不论你在哪,我都能把你揪出来。”
江苜看着他的眼睛,想判断他是说真的还是在吓唬人。
然后他从凌霄眼里看到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以及那令他感到不适的粘稠欲望。
黑影林立,绿光幽幽,梦里的场景仿佛再现。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又不是女人。
江苜沉默了片刻,问他:“凌霄,你看上我什么了?我年龄比你大,性格又差。我不知情识趣,也不会讨人欢心。重要的是,我很讨厌你。”
他十分坦诚自己对凌霄的厌恶,又问:“你费这么大劲,弄一个讨厌你的人在身边,你图什么?”
凌霄笑道:“我就看上你了,我就喜欢你这个劲儿。”
“我这种心态用你们心理学分析叫什么?一见钟情?一见倾心?嗯?叫什么?”
江苜看了他一会儿,面无表情道:“叫犯贱。”
凌霄:“。。。。。。”
“你说犯贱就犯贱吧。”凌霄掐了烟,说:“反正我是缠上你了。”
“被我缠着,还是被黄丽婷缠着,你自己选。”
凌霄搔了搔头发,又说:“我觉得还是选我吧,最起码我不疯。”
江苜看着他,眼睛越来越冷,最终他越过凌霄进了宿舍楼。
江苜上午没课,回到宿舍也睡不着。他合衣躺在沙发上,闭上了眼开始追溯回忆。
黄丽婷是他几年前接触的一个病人。
女病人爱上心理医生在业内不是新鲜事。
在心理治疗的过程中,医生需要获得病人足够多的信任,才能达成治疗目的。
过深的依赖信任再结合女性感性的天性特征,经常会催生出一种类似爱情的东西。
心理学管这种现象叫“移情”。
一般来说,有经验的心理医生懂得避免这种情感移情。如果足够有把握的话,甚至会利用这种移情,达到最好的治疗效果。
这种似是而非的模糊爱恋,最后总会随着医生的专业干涉或者时间而消逝。
然而江苜当时被黄丽婷的父母隐瞒了一个很重要的真相。黄丽婷的情况十分特殊,她有偏执型人格障碍,并且属于最严重的那一种。
她是自我和谐的偏执型人格障碍,而自我和谐的偏执型人格障碍永远不可能被治愈。
她的大脑回路是自我封闭的,形成一个牢不可破的闭环。她只接受愿意接受的信息,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实。
黄丽婷本身就对爱情极度疯狂、渴望,而江苜的耐心、温柔以及对精神病人的共情力让她在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中,产生了“移情”现象。
她的“移情”如同山呼海啸、雪山崩塌,来得毫无征兆,且一发不可收拾。
江苜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黄丽婷对他产生了疯狂扭曲的病态爱恋,她甚至在移情中发生了妄想。
她坚信江苜同样深爱着她,在想象中和江苜谈完了一场恋爱,并且认为两人已经结婚了。
所有阻止她的人都被她归类于想要破坏她和江苜婚姻感情的人。
江苜只能中断对黄丽婷的治疗。
因为黄丽婷的偏执型人格障碍太严重,移情无法消除,中断治疗是唯一的办法。
然而在中断治疗后,黄丽婷就开始了跟踪、尾随,无孔不入的打搅江苜的生活,不分场合的疯狂示爱。
给他的生活和工作带来了近乎毁灭性的影响。
是比私生饭都惊悚的存在。
最后黄丽婷被父母送进了精神病院,江苜的生活才得以回归正轨。
这件事距离现在,已经快四年了。
江苜找人给自己的宿舍换了一把更好的锁。
其实通过江苜换门锁的行为就可以看出来,他已经意识到事情不会停止于此。
晚上准备睡觉时,江苜又想起早上凌霄说的话。
“这次是衣柜,下次可能是床底下。”
“永远防备,永远胆战心惊。”
“你受得了吗?”
江苜站在那,看着自己的床边。
床底下。。。
床底下、衣柜里、门后面,还真是容易让人产生恐惧联想的地方啊。
难怪恐怖片里都喜欢使用这种元素。
江苜嘲讽一笑,并没有去检查床底下让自己安心,而是直接上床睡觉。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害怕吗?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江苜又重新陷入了四年前的难堪境地。不知道会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的身影,伴随着狂叫和痴笑。
江苜时隔四年再次被女病人疯狂求爱的事很快就在南洲各大高校传遍了,人们交流谈论,其中夹杂了不少刺耳的闲言碎语。
只有他们业内的专业人士能较为客观的看待这件事,这些天,有不少人给江苜打来电话给予安慰和问候。
盛老约了江苜,在南大附近的一家餐厅吃晚饭。
“江苜,事情有些不对劲。”
江苜抬眼,问:“怎么?”
盛老顿了顿,才说:“其实我前两天找了黄丽婷的父母,我以为他们是因为经济压力的原因,才把黄丽婷从精神病院接回家的。”
江苜没说话,他知道黄丽婷出院的事是凌霄的手笔。
“所以我向他们提出了一个方案,就是由我和院方共同承担黄丽婷的治疗费用,让黄丽婷重新回到医院接受治疗。”
江苜看着老师,替他说出了结果:“他们拒绝了。”
显然这个方案并没有获得黄丽婷父母的认同,否则以老师的性格,处理完这件事之后,是不会来跟自己说这些的。
盛老点头:“嗯,我看出来他们明显犹豫了,但最后还是拒绝了。我说事情不对劲是因为我又发现一件事,黄丽婷的父母前两年又生了个儿子。”
江苜闭了闭眼,这就说得通了。
盛老又说:“这就很奇怪不是吗?他们又添了一个孩子,按说经济压力更大。而且把黄丽婷接回家,对孩子的影响也不好。他们为什么要拒绝我的提议呢?我实在想不通。”
盛老不知道凌霄的事,所以猜不到这其中的关窍。
但是江苜一听,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如果没有这个儿子,黄丽婷的父母可能还不会做这种事。
江苜沉思了片刻,说:“老师,这件事你别管了,我能处理好。”
盛老想到了什么似的,问:“江苜,她的父母是不是以此逼迫你,问你要钱了?”
江苜摇摇头,说:“没有,但是我知道怎么处理。”
盛老问:“你打算怎么处理?”
江苜没说太多,只说:“我先去找黄丽婷的父母。”
他真的很想问问黄丽婷的父母,为了钱,为了儿子的将来,把女儿交出去被人这样利用,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
江苜根据地址找到了黄丽婷的家,那是一个很老的小区,又脏又旧,像南洲的盲肠。
江苜进了黄丽婷的家,仿佛进到一个黑白的世界,一切看起来都旧,明明很干净却像蒙了灰。站在这里,有一种看无声电影一样的哀伤。
黄丽婷的父母接待了他,他们才五十不到,可是头发都已经花白了。他们看江苜的眼神带着一种心虚,又因愧疚不敢和他对视。
江苜被招待着坐了下来,喝了一口黄丽婷母亲递过来的水。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觉得黄丽婷家的水,都比别处的要苦一些。
这时里面的一间卧室里突然传来一声啼哭,黄丽婷的母亲闻声站了起来,匆匆往卧室去了。
江苜往卧室那边看了一眼,说:“你们家又添丁了。”
黄丽婷的父亲干巴巴得笑了,说:“添了个儿子,两岁多了。”
江苜点点头。
江苜大约猜到他们收了凌霄的钱。
那应该是好多钱,而他们要做的事仅仅只是出门的时候不锁门,再把黄丽婷的束缚带捆得松一点。
江苜有些想不通的事,现在坐在这里突然就想通了。
江苜这些年看过太多,自己又有切身体会,因此他深知一个精神病患者对一个家庭来说就意味着灭顶之灾。
他们养了黄丽婷这么多年,所有身家都填了这个无底洞,黄丽婷的父亲才四十多,背就已经佝偻了。
江苜看着他们花白的头发和过于早生的皱纹,再听着隔壁卧室的幼儿啼哭声,心想还能指责他们什么呢?
那要怪谁呢?
怪正在哭的那个幼童吗?
如果不是他的存在,黄丽婷的父母也许不会为了钱而做出这种事。
可他生来也是要受难的!
等这个孩子长大,他的父母也该年迈得不像话,他要赡养两个老人和一个精神病的姐姐。
他是不是已经预知自己即将开始的是怎样艰难的一生,所以才哭得这么厉害?
还是怪现在被捆在床上的黄丽婷?
姣好的面庞变得扭曲,年轻的身躯被束缚带捆住。她隔着门缝看到江苜,突然失声狂叫:“老公!老公!”
她在笑,笑得疯狂,眼中的情感炽热但是杂乱无章,犹如疯长之后枯焦的荒草。
什么样的畜生,会忍心利用这样的人?
江苜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所有的苦难在深夜中沉默,人世间的事情往往都是这样收场。
黄丽婷的父亲起身把黄丽婷房间的门关上了。
门板隔绝了她的面容,却没有隔绝她的声音。她看不见江苜之后,发出细长如丝的哀泣。
“放开我。。。”
“我要去找他。。。”
江苜自己可以不理会闲言碎语,他甚至可以强迫自己习惯黄丽婷的突然袭击,但是却无法对她身上和某人相似的影子视若无睹。
他作为心理医生,有着过强的同理心,这其实不是一件好事。
就像现在,江苜坐在那捧着一杯苦涩的水,听着耳边交织的啼哭和狂笑,突然就忍不住落泪了。
黄丽婷的父亲见状蹲了下来,他的背佝偻到了近乎猥琐的程度。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捂住脸,也无助得哭了起来。
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深的沉默。
一个因愧疚说不出话,一个因怜悯不忍斥责。
两个男人在客厅哭,女人在卧室哄孩子,年轻的疯女孩儿被捆在床上痴笑。
电影也拍不出这样扭曲荒诞的情节。
江苜还没有忘记自己前来的目的,等黄丽婷的母亲把孩子哄好回到客厅之后,和他们在客厅聊了一个多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