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一本正经开这种玩笑, 我真是要被你吓死……”
待看清来人后,岑寂原本如释重负的笑容缓缓褪去,他牵了牵嘴角, 扯起一个不算明朗的笑:“你们怎么来这里了?”
“岑阁主……”殷云度也有些意外:“岑阁主怎么也在这里。”
“哎,你这孩子,生分了不是。”岑寂的失态只是一瞬,他又吊儿郎当起来:“都说了多少遍了, 要喊师伯。”
“岑师伯。”殷云度解释道:“我爹听说应宗主分身乏术, 要我来帮忙找人的。岑师伯也是来帮忙找人的吗?”
“我不是来找人的,我是来等人的。”岑寂斜了斜身子给他们让开路:“找你们应世叔是吧,他不在,进来等吧。”
塔楼自外看共三层, 第一层看起来似乎是会客谈事用的,多设桌椅纸笔。
“都自己坐吧。”岑寂在岑丹溪脸上捏了把,喃喃道:“好像圆乎了点儿。”
殷云度觉得有点奇怪。
按他爹的说法, 他爹与应如许已算得上至交好友,但相见仍需提前通信约定时间。
可岑寂却能在应如许不在时, 在应如许的住所随意出入。
“岑师伯……”殷云度忍不住问道:“师伯和应宗主关系很好吗?”
“我和他?关系还成吧。”岑寂神色淡淡:“从前帮过他一些忙,他记到心上了,就给了我随意进出东阙的令牌,方便我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来找他。”
见殷云度面露讶异, 岑寂挑眉:“好奇我帮了什么忙让他记这么多年?”
殷云度点头。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那时候还没出生呢。”岑寂揉着眉心回忆:“年纪一大脑子也不好使了,数不清多少年前了。玄玑七百四十年那场鬼疫,听说过吧。”
虽然已经是将近五十年前的事了, 但因为那场鬼疫死去了太多人, 至今在修真界仍流传有那件事的传说,殷云度自然也听说过。
岑寂手指一下一下点着膝, 开始缓缓讲述:“那是我第一次下山……”
彼时岑寂也才二十余岁,刚刚突破新境界,被他师尊赶到山下历练。
岑寂想着去哪不是去,听说许州风光好,又有神树若木,恐怕没有哪个修真者不想有朝一日身登云梯飞升上界。
更何况他和东阙宗彼时的宗主亲传弟子应如许关系不错,若遇上什么棘手的事也能有个照应的人。
于是他一拍脑袋,选定了第一次历练的地点——许州。
初到许州岑寂就发觉了不对劲,目之所及一片萧条冷寂,这场景和传闻中繁华热闹的许州相去甚远。
经过一番询问打听才得知,原来自前几日起许州境内便兴起了只传染修真者的奇怪疫病,修为再高也不能幸免。现在许州内家家户户闭门不出,人人自危。
听说染上这疫病初时只是精力不济难以凝神修炼,中期便开始修为层层倒退,后期便会修为尽失最终化为一滩爬满怪异虫子的脓水,救无可救。
因被招来的虫子鬼一般怪异丑陋,所以许州人管这虫子叫鬼面虫,将这疫病称作鬼疫。
更可怕的是从染病初期到死去,全程只需短短七日。许州已经因此疫病折损了三名金丹修士,数十名筑基以上修士了。
岑寂听得皱眉,事有蹊跷,他决心一查究竟。听说染病的修士都被东阙宗的人集中到了城西的破庙中,他便提剑赶到了那里。
比起城中的安静凄冷,这里倒是有动静——呻吟惨叫声不绝于耳。
岑寂蒙面闭气走进庙宇,这里四处铺着草席,上面躺着或哀叫或安静得生死不知的人。
他看了一圈,程度轻的消瘦眼下乌青,程度重的身上已经开始溃烂。
许州的治安按理说是由东阙宗负责,但眼下寺庙外围这么多的伤患,竟没看到一个身穿东阙宗法袍的修士。
岑寂继续往里走,终于看到了一个东阙宗的人。
眼熟的白色法袍,红色系带在腰间挂了四枚银铃,一刻不停的在伤患间辗转。
岑寂看了好一会儿,才有些不确定道:“应如许?”
那人还在忙碌,像是没听到。
于是岑寂又提高音调喊了遍他的字:“应何若!”
应如许像是受到了惊吓,终于从沉浸的状态中抽出身来,回头辨认一番,像是忽然认出了他,惊喜道:“岑师兄?”
“是我。”岑寂向前走了两步,皱眉道:“这里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东阙宗其他人呢?”
应如许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尴尬,又有些失落,然后勉强笑笑:“不止我一个,还有阿似……”
岑寂大约猜到了,东阙宗其他人概是怕自己也染上这难缠的疫病都躲得远远的了,只有应如许攒着那股固执劲儿不肯离开。
岑寂也无意让他为难,于是绕过这个问题问道:“你师尊呢?不管吗?”
“师尊前些日子出门去北海办事了,要我暂理宗门事务。事发后我递过传讯的灵鹤出去,但都没有收到回信……”时值盛夏,应如许抬起胳膊蹭去额间的汗珠:“宗门内……我年纪太小,没有人肯听我的。”
这边正说着话,忽而有人高声喊道:“哥哥,你来看看这边……”
岑寂循声望去,发现是个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的少年,这大概就是应如许说的阿似了。
应如许被吸引走了注意力,朝他抱歉笑笑:“我先去看看……”
岑寂也不忍心干看着,于是问:“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应如许确实无暇照顾这么多伤患,也顾不上再跟他客气,给他交代了一些送水送药之类简单事务。
事虽简单,人数却多。岑寂忙完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了,他本就是下山来历练来的,有意帮应如许一起查清这疫病的源头,于是他朝着满是药味的那间小院子走去,想从应如许这里问些线索。
但刚走到院门口,却刚好见下午那名叫阿似的少年从房间内推门出来,朝着院子里的应如许走去,似乎有事要和他说。岑寂不欲打断别人谈事,于是停下脚步,想等他们说完再过去。
应如许坐在小院树下的石桌旁,手中拿着两味药材和桌上的书籍比对,并没有注意到走出门来的人。
那少年缓缓向前走了两步,攥拳虚弱的咳了两声,轻轻喊了声:“哥哥。”
应如许被这一声喊回了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去扶他:“你身体不好,下午忙了那一阵已经很勉强了,不好好歇着怎么出来了?”
少年摇头,帷帽上的薄纱跟着晃动。他又咳了两声,才问道:“这许多人,哥哥都要救吗?”
“怎么能不救……”应如许面上满是不忍:“哪个不是一条人命……”
少年攥着他的衣袖,声音轻轻的:“哪怕他们并不领你的情,也不懂你的善,分明是不值得的事……如此,也要救吗?”
应如许眉头紧紧蹙起,似乎对此很不赞同。但岑寂知道他这人性子太软,说不出什么重话,更何况是对着这样一个病弱的人。
果然,应如许只是道:“你说得不对,若是事事皆要权衡利弊,这世间的乱账哪里算得清楚?但求问心无愧罢了。”
帷帽下的人轻轻点头,声音温驯轻柔:“我知道了。”
虽然他无意偷听,但这个距离交谈声还是不可避免的落入了耳中。
见他们应该没什么话再说了,岑寂这才走进去:“东西我都送完了,现在有时间吗,聊聊这鬼疫吧。”
应如许对身旁的少年道:“阿似,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和岑师兄有些事要说。”
那名叫阿似的少年说了声好,回了房间。
应如许回头看他,眼睛亮亮的:“岑师兄是要留下来一起吗?”
“顺手帮忙。”岑寂道:“说说你的线索吧。”
应如许一开始说话还有些拘谨,但一说到他擅长的东西,便很快专注起来:“我有把握,这鬼疫不是病,那些鬼面虫也不是人死后才招来的,而是一直都在病患体内。”
岑寂也认真起来:“不是病,那是什么?”
“是蛊虫。”应如许笃定:“很显然病患体内的是子虫,最简单直接的解决办法是杀死母虫,但下蛊的人肯定不会轻易现身,想用这个办法解决问题太难了。”
岑寂顺着他的思路问道:“那怎么办?”
“直接放弃杀死母虫这个办法,如果能把子虫从人身体里逼出来,效果也是一样的。”应如许道:“这个我有把握,我研究的药快成了。”
岑寂点头:“那我能做什么?”
“身上有蛊虫的人都会先被抽走修为,然后死去,我猜这子蛊或许能给持有母蛊的人提供灵力或增长修为。”应如许严肃道:“等我的药起了效果,把子蛊从人身体中驱出,那人收到的灵力变少,肯定会有所察觉。到时候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来杀我……”
“好阴毒的邪术。”岑寂听懂了应如许的后话:“你放心,你安心研究药方,你的安全交给我。”
应如许笑:“那就多谢岑师兄了。”
应如许笑得灿烂,岑寂觉得他想问的话有点打击人,但他还是问道:“你的同门们都走了,只剩你自己,你不害怕吗?”
应如许摇头,语气坚定:“总要有人留下来,医者本就当以救死扶伤为己任……”
说完,他又低落起来。
“岑师兄,我第一次见这么多人死去。”应如许小他许多岁,现在也才堪堪弱冠。他眼眶通红像是在强忍,但最终没忍住,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不可自抑的因逝去的生命痛苦:“待我日后做了宗主,必然不会让今日惨状重现……”
岑寂从前对着殷桓嘴贱惯了,想说你这么软的脾气就算当了宗主也够呛能管得动手底下的人。但又想到应如许不是殷桓那个厚脸皮的,这小子是个认实的正经人,被打击可能一蹶不振,于是把到嘴边的话狠狠咽了下去。
他改口鼓励道:“人有梦想是很好的事。”
应如许也知道他不信,使劲擦了把眼泪:“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
此后几日便是应如许专心研究药方,岑寂帮着照顾病患。
那个叫阿似的少年偶尔也会来帮忙,但更多时候他都跟在应如许身边,两人看起来亲密的很。
岑寂有一天终于憋不住了,于是问道:“你们俩什么关系啊?”
应如许脸噌得一下就通红了,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
那个叫阿似的少年直接隔着帷帽的轻纱在应如许脸上亲了下,声音带着点笑:“这种关系。”
“嗯……嗯……是。”应如许也没躲,脸更红了:“我一定会娶他的关系。”
岑寂简直想回到把这个问题问出口的上一刻,狠狠甩那个嘴贱的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什么关系这不是明摆着的吗,非要问出来被秀一脸才安心是吧。
殷桓管这叫什么来着……对,狗粮。
在宗门里被殷桓和凤珏强塞的狗粮还少吗,出来历练还要自己给自己找狗粮吃。
岑寂木着脸,感觉自己仿佛真的变成了一条狗。
时间不等人,鬼疫还在扩散。
应如许的药也终于初见成效,第一批试药的人延缓了从发作到死亡的时间,但仍不能根除蛊虫。
有了第一次的效果反馈,第二批药的效果明显有了质的提高,但人仍在陆陆续续死去。
在吃下第三批药的人将蛊虫吐出的那一刻,应如许抓着岑寂的胳膊交代后事一样喋喋不休:“药方放在右边衣袖里了空腹开水煎服一日三次连喝三日不能停……”
他连停顿都不停顿一下,岑寂正疑惑他这是干什么,就见他说完后露出了像是完成了使命般安心的表情,眼一闭就倒地不起了。
岑寂吓个半死,以为这人连轴转被累死了,一探脉发现是太累了又见药方成功大喜过望高兴过头,这才厥过去了。
晚间给殷桓和凤珏写信时,岑寂还带着后怕:
别看应何若整日文文弱弱的,一咬牙对自己可狠了,这一个月都在鼓捣他那药罐子,我都没见过他合眼……今天他突然出溜一下在我跟前躺下了,我都要以为他咽气了。
他那个师尊又是个爱护短的,以后你们要是和他共事千万记得提醒他休息,别到时候让他在自己跟前累死了,被他家大人追着打,满身长嘴都说不清……
。
应如许那个去北海办事的师尊也终于回来了,见许州的人死了都快一半了,登时三魂七魄都要惊掉一半。
赶紧回宗门一看,好好好他宝贝徒弟也不见了,平日里的住所都落灰了。
他气愤的问为什么都一个月了他都没有收到消息,这才得知是门内长老怕事情闹出去影响宗门声望,直接把事捂下了,所有传音灵鹤都飞不出许州地界。
原以为把感染的集中起来,都死了就好了,结果谁料人越死越多,到最后终于控制不住了。
应如许的师尊发落了隐瞒鬼疫的长老,又亲自带人把应如许从那庙里接了回来,按他的方子煎了药发下去,这才保住了剩下的一半人。
大概是怕应如许被那下蛊的人报复,应如许的师尊给他的住所增派了许多人手保护,但都被他拒绝了。
“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这样避着不是长久之计,防的了一日防不了百日千日,与其惶恐不可终日,不若趁此机会瓮中捉鳖。”
应如许道:“不光不要人手保护,还要让整个东阙上下看起来都在因为破了这次疫病得意忘形,激他一激,让他尽快来报仇。”
东阙宗主还是有些担心:“我还是觉得不妥当……”
“师尊,不用担心。”应如许宽慰道:“岑师兄是剑尊弟子,有他在足够了。”
东阙宗主看了看岑寂,拗不过应如许,只能点头同意了。
岑寂蝙蝠一样吊在应如许屋顶整整七日,终于当场擒获了来刺杀他的鬼疫罪魁祸首。
把人押送仙盟审判定罪,被邀去参席的西渚宗宗主一惊,颤颤巍巍指认了这人是数月前因偷盗宗门禁书修炼禁术已经被处决了的西渚宗弟子,这是个原该死了的人,现下却又活生生站在了他们面前。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但因为这人在被西渚宗处决前就已经把他偷盗的禁书销毁了,故而也无人知道他究竟修炼了什么邪术,竟能吸人灵力修为,甚至死而复生。
彼时凤凰一族尚未与人族交恶,仙盟遣人去汤谷求来了凤凰神火。
最后此人在四大宗门宗主和七大世家家主共同见证下,由凤凰神火烧成灰烬,又由若水浇化,最后将浇化的水装进瓶中封印起来,确保其再无复活的可能。
……
岑寂神色平静的讲述了这些往事,淡然神色像是在讲与己无关旁人的故事。
殷云度好一会儿才从故事里抽身:“原来是生死之交,也难怪……”
岑寂摇着手里的酒壶:“倒也不是这件事之后给我的令牌。”
岑丹溪和殷云度并排坐着,眼神是如出一辙的崇拜,做好了继续听故事的准备。
“怎么,还真当我是说书先生了?”岑寂笑了下:“你俩不是小孩子了,听故事怎么还成瘾呢。现在什么时辰了?”
殷云度回道:“申时了,也不知道应世叔什么时候会回来。”
“谁知道呢。”岑寂目光望向外面,似是随口一说,又似是担忧着什么:“只要不是酉时三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