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沛的目光变得呆滞, 软绵绵地向旁边一倒,瘫坐在了地上。
直到此刻,吴蔚才反应过来, 自从入了这公堂, 吴沛一直都是站着的,她只行过两个万福礼, 而东方瑞对吴沛的失礼, 似乎也并不在意。
吴沛的眼泪“汩汩”地流,机械地摇着头,喃喃道:“不会的, 不会的……”
东方瑞说道:“吴沛, 虽然本官暂时没有收集到足够的证据, 判定你们吴氏一族的罪行。但本官既然已经认定了这条线索,就一定会追查到底!如今清庐县城门已锁, 本官也已经告知其余五县,将你散落在其余五县的吴氏族人悉数控制起来,你不开口, 也会有旁人开口。本官念在你或许是有难言之隐,也念在你尚有两个年幼的孩子, 才想着给你一次机会,若你愿意首告,将吴氏一族你所知道的阴谋全盘托出, 待本案尘埃落定,本官可依律为你减罪!”
吴蔚也忍不住说道:“吴沛, 若你杀夫有苦因, 可罪减一等,若首告成立, 则罪减三等!”
吴蔚担心吴沛不懂律法,耐心地解释道:“本朝有《七杀》之罪,你所犯下的乃是《七杀》之中的谋杀,依照本朝律例,谋而未杀者,徒三载,因杀而伤但未死者,绞,谋而杀死者,斩!若你能坦白从宽,说出谋杀曹俞的原因,只要属实,且的确事出有因的话,可减罪一等,改斩为绞。再能首告有功,罪减三等,你就不用死了!减到最后大概只是鞭笞,只要你能挺过去,还能和两个孩子一起生活。”
吴沛死寂的眸子里涌现出了一丝光亮,希冀又哀伤地看向吴蔚,喃喃道:“此话当真?”
“本官熟读律法,不会错的。”
吴沛又沉默了良久,软了态度,说道:“我招。”
……
“二位大人容禀,我本是家中幺女,父母恩爱,兄长憨厚,家道虽然没落,但靠着祖辈留下的萌荫尚可过活,兄长发奋图强誓要金榜题名,重振门庭,爹娘也不似对待一般女儿那样将我关在深闺,我十五岁那年……与兄嫂出门游玩,在一处山涧中与嫂嫂一同浣足,本想着有兄长望风看守,该是无妨的,可谁知竟被那曹俞偷看了去。嫂嫂羞愤欲死,而我……兄长不忿与曹俞扭打起来,可惜不是那厮的对手,出于对我清誉的保全,兄长并未报官,谁知这曹俞竟一路打听,一路跟着,探听到了我家,要求我父母将我许配给他为妻。我父母自是不愿,可曹俞扬言要将此事宣扬出去,嫂嫂欲以死证清白,兄长也被气病了。我本想一根白绫一了百了,可又不忍双亲白发人送黑发人,苦苦思量之下,只得从了那厮!我父恐我日子难捱,特置办了一处民居用作我的嫁妆,曹俞也领了牢头的职位,本想着日子就这样过,也就罢了,谁知……那曹俞嗜酒如命,喝醉了还要打人,我与他生儿育女,他却视我如奴仆,牛马,动辄打骂。”
说着,吴沛缓缓挽起了自己的手臂,一双洁白的藕臂上,依稀可见一块块斑驳的黄。
这是撞击后,淤青逐渐消退后留下的印记。
吴蔚突然感受到了一阵心酸,撇过头去。
她记起了自己初到梁朝时,还曾在湖中游泳,而这里的士族女子,却要因为在溪边冲个脚被人看了去,就要委身歹人。
已经在梁朝生活多年的吴蔚知道: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也不是自己振振呼吁什么女性觉醒,就能改变的。
如此封建糟粕,蓝星种花家举国之力,尚且经历了几代人才彻底扫除,自己又凭什么呢?
可是啊……
吴蔚这一刻的确是莫名的心酸,几近落泪。
吴沛不过是千千万万封建王朝之中,女性的缩影罢了,许多人面对这种不公和压迫,连反抗一条路都想不到。
像东方瑞,高宁雪,或是自己和柳翠微这样的女子……沧海一粟尔。
吴蔚非常庆幸自己是身穿而非魂穿,若是投身在那样的家庭,自己要如何活?
也多亏这一路以来,遇到的女子也都是些自立自强,勇敢大气的女子,不然自己该是多么另类,寂寞?
……
相比于吴蔚的“失态”东方瑞的反应则是平静了许多,她对吴沛说道:“若你所禀之事属实,本官会为你做主的。本官会派人调查此事,你放心。”
“谢大人。”
“说说吧,你吴氏一族,为何如此?”
吴沛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说道:“弘宣初年,吾兄应试未中,弘宣三年,泰州毗邻五县发山洪,降时疫,嫂嫂去了,科考推迟至弘宣五年秋,宜王谋反,阻断驿道,断绝吾兄仕途。”
“单凭你们一家,可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吴雄是否也参与其中了?”
吴沛点了点头,说道:“数月前,刑部尚书萧盛携天子剑,赴泰州吊唁宜王妃,从伯父他老人家也是随行官员之一,特意回到故里宴请了族中父老。从伯父还单独见了吾兄和荣参堂的从兄,说了什么……小女子不得而知。只是在宜王起兵后不久,兄长便特意来接我归家,荣参堂的从兄也在,还有另外几位族中兄弟,他们对我说……效忠朝廷,报答从伯父的机会来了。从伯父派来了一位使者,说是要留在清庐县,待时而动。”
吴沛再次沉默,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吴蔚和东方瑞不约而同地看向彼此,对视一眼后,均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意外和庆幸。
东方瑞瞬间就抓住了重点,问道:“这样的使者,有多少?”
吴沛抿了抿嘴唇,先是摇了摇头,而后低声解释道:“不知,但从父兄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大概不只这一位,许是清庐县内就不只这一位,亦或是泰州毗邻六县都派了使者,小女子不得而知。”
“然后呢?继续说。”
“我们吴氏一族很快就达成了忠君的共识,族中才俊也都被使者整合了起来,听从使者的调遣,包括曹俞,也是投诚了的。何筠是曹俞杀的,郭塔是曹俞的帮凶,这县衙内……至少有一半的衙役都是拿了银子的,答应了必要时刻,会出手帮忙。”
吴沛苦笑一声,说道:“若不是吴大人你坐拥西郊大营,背景太过深厚,身边又有高手贴身保护,让那些人不敢轻举妄动,吴大人恐怕早就……”
广袖下,吴蔚一双拳头攥得发白,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每一个改朝换代过程中都会面对的问题,不仅仅是清庐县……
投资理财尚且都知道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更何况是身家性命呢?
吃着这头,看着那头的人,从古至今都不是少数。
“你继续说!郭总管是不是你们杀的?何筠又是怎么死的?”吴蔚咬着牙说道。
“郭总管是曹俞奉命,买通了何筠杀的……使者给了曹俞二百两去完成此事,曹俞自己偷偷留下了一半儿,也不知那何筠是怎么想的,竟然答应了。但是就连曹俞自己也没想到,吴大人如此明察秋毫,案子的进展堪称神速,曹俞怕了,不得不吐出五十两给了郭塔,那夜二人一起逼迫何筠亲手编了绳子,逼他自杀。”
“那……曹俞呢?你杀他,是借机所为,还是奉了谁的命令?”
“……是奉命,也是我自愿的。曹俞替使者办了几次差,每一次都中饱私囊,这样的人,放在哪儿都是祸端!”
公堂上,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就连梅兰菊三人也不知能说点什么。
东方瑞说道:“小梅,你去西郊大营,调一百步兵来。”
“是!”
“小兰,你带吴沛下去,暂且……”
东方瑞看了吴蔚一眼,吴蔚瞬间会意,吩咐道:“你将吴沛暂时带到我家去,找个僻静的院子安置下来。”顿了顿吴蔚又补充了一句:“小兰,你亲自看守吴沛,不要让她踏出院子半步,也不要让她接触到三娘,另外再派几个人去把她的孩子接过来。”
“是!”
东方瑞又对小菊说道:“小菊,从即日起,吴蔚的安全由你守护。”
“是!”
小菊喜滋滋地笑了,迈着轻快的步子来到了吴蔚的身后站定。
……
公堂外的衙役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只耳朵听着公堂里的动静,一边百无聊赖地闲谈着,打发时辰。
东方瑞提笔在卷宗上写了许多,放下笔来,对吴蔚说道:“如何?是不是他们一大家子人欺负你一个外来户?”
“哎,真是清官难做啊。”
东方瑞笑道:“眼下正值万象更新之际,一些个污泥,腌臜东西主动浮出来,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儿,吴氏只是摆在明面上的,暗地里不知还有多少宗族和吴氏有着一样的打算,但能杀一儆百也是好的,若是吴氏一族的事情,能让他们警醒过来,迷途知返,你的罪也不算白遭了。只可惜……逝者如斯,不能复生。”
“是啊,多亏你来了,如此一坛浑水,哪里是我这个‘外来户’能解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