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柏贵呈上的纸帖只有三个字“十三行”,叶昭就笑了,正与自己想的不谋而合。
现在要说化银子的最佳途径,也只有十三行,实际上第一次中英战争后,十三行商人就曾经被勒令赔付军费中的一部分,几年前剿灭广东天地会,十三行的头面人物伍崇曜也曾经应广州将军穆特恩之令募集军费,但后来由于自己的缘故,富良来广,此事最后不了了之。
历史上十三行为政府买单,募集几百万银元的行为不下两三次,自己这次令他们第一次出血,阻滞应该不大。
“这事儿就你去办吧。”叶昭抿了口茶,云淡风轻。敲诈勒索的事,自己自不好出面。
“是,卑职一定尽心尽力将事情办妥。”柏贵痛快的答应,就算国公爷不说,柏贵也准备将事情揽上身,第一次在国公爷治下办差,总要有尺寸之功才好见人。
叶昭微微点头。
说着话,亲卫进来禀告,法国公使修莱求见。
面对叶昭,修莱早没了以前的高傲,进了偏厅彬彬有礼脱帽致意,“将军阁下,您好。”虽然知道这位少年统帅略通法文,修莱还是带了翻译。
会晤修莱,叶昭就叫人将在签押房办公的李小村喊了来,李小村现在乃是叶昭幕府第一师爷,广东民事中的繁琐之事,叶昭都交由他与柏贵合同署理。
大方向自己把握,具体办事自然要李小村柏贵等卖力,自己虽身份地位变了,可懒散的性子好像没多大变。
也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大人做大事。
见修莱进厅,叶昭只是起身微微颔首示意,李小村则走过去同修莱握手,微笑寒暄几句。
“将军阁下,我是为贵国藩属国越南残杀我国传教士一事而来。”修莱坐定,就开门见山。
叶昭对于越南之事略有耳闻,当今越南为阮福映在本世纪初建立的阮朝,实际上开国之初,阮福映在法国传教士帮助下,得到了法国火枪队的支持,这才战胜当时执政的西山王朝立国,不过正值法国大革命期间,法国人尚未来得及消化胜利果实就撤出了越南。
而阮福映则极快的向大清国称臣,请求大清国赐封赐予国名,阮福映最初请求大清赐予“南越”的国名,但嘉庆帝认为南越暗含包括广东广西等土之意,是以赐其国名为越南,封阮福映为越南国王。
而越南国近些年,开始大肆杀害法国传教士,激起法国政府严重不满,若是第二次中英法战争扩大化,只怕现在法国已经趁机侵入越南。
中英法战事息,看来法国人对于广东发生的种种变革持观望态度,加之拿破仑三世刚刚即位,大概不愿意在这时候贸然侵入越南激起中法矛盾,这才寄希望于越南的宗主国能够约束越南的粗暴行径。
不过叶昭知道,显然欧洲人对于东亚政治体系不是十分了解,真的以为东亚各国都在中华文明秩序中。
实际上,在东亚,这种宗主番薯的关系更多的是一种象征意义,尤其是越南更是如此。
越南在中国藩属国中,以理藩院位次定,排在朝鲜、琉球两国之后,暹罗(泰国)等国之前,列第三位,对此地位,越南国王曾经公开对大臣表示不满。
越南国王对国内历来称越南皇帝,在中南半岛也是一种扩张态势,还有自己的藩属国,建立起自己的朝贡体系。
当然,越南受中华文明影响深远,官方文字为汉字,法典更几乎照搬的大清律,每次使节到广州,第一要务就是购买书籍,只要是汉文书籍,一律照买不误,甚至还曾经发生过因为购买的书籍里有时下色情小说禁书被粤海关扣押的笑话。
不过自从发匪起事,广西叛乱,云贵不稳,越南已经数年未曾派使者赴中国纳贡。
“将军阁下,越南国作为贵国的藩属国,国民如此之野蛮,令我深感震惊,希望贵国政府能约束越南国的野蛮行为,保障我国传教士在越南国的安全。”
如果对面的中国官员换第二个人,修莱肯定要加上几句威胁的言语,诸如若贵国约束不力,我国将不得不采取惩戒行动等等。但面对叶昭,修莱未免心虚,这种狠话却是说不出口。
叶昭态度很和蔼,略一思索,微笑道:“公使阁下请放心,我一定调查此事,给贵国一个满意的答复。作为宗主国代表,我对此事表示遗憾。”
修莱满意的点头,两撇胡子翘起了笑容,这位少年统帅虽然强硬,但却通情达理,极好沟通,若换以前的官员,不是含糊其辞就是模棱两可的应付,一点担待也无。
又聊了几句通商的话题,修莱这才心满意足告辞而去。
“小村,你怎么看?”抿了口茶水,叶昭微笑看向李小村。李小村西式作派,虽然大帅直呼其名,却觉得亲切。
李小村笑道:“大帅想已有了章程。”
叶昭微微一笑,“想我中华文明曾经荣极一时,若能恢复以前盛世气象,我辈才不枉此生呢。”
李小村眼中又闪过一丝异色,大帅之志向,怕是猜不得啊!
……
“四儿啊,看我这身行头怎样?”叶昭双手平伸,人本就清秀漂亮,一袭黑色警装更衬的他英气勃勃。
这是巡捕局制服,中山装样式,纺功极好的黑布料,加上大檐帽,刚刚亮相广州街头就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争议自然不小,拍手喝彩的有之,认为巡捕制服彰显军威。拍砖也不少,守旧乡绅甚至联名上书给广东巡抚柏贵,请求改换巡捕官服款式。
但对于国人来说,实际上很多东西,习惯了也就慢慢没了争议。
巡捕局更开中华风气之先,雇佣了二十余名女警,虽大多数女警分配看管女子监狱,但也有七八名女警巡逻街头,英姿飒爽的女警固然成为广州街头一道靓丽的风景,却更引起极大的非议,乡绅们上书都上到将军府了,可国公爷默许,守旧乡绅们也莫可奈何。
就这样,全球最早的女警出现在中华大地,比之欧美,尚早了几十年。
实际上,在叶昭呈上京城的折子里,对于征募女巡捕,主要的理据便是为旗人谋生路,现今旗人没有男丁入伍的家庭生活极为窘迫,不仅仅是叶昭,西安将军早两年就上折子请求允许旗人行商。叶昭的折子里,陈述了旗人行商的紧迫,讲到因英法联军占领广州旗城被毁,旗人已与民人混居,虽尽力约束,使旗人居所自成一体,但因旗兵各营折损兵卒严重,仅靠抚恤银难以维系旗人家庭,更加重地方财政负担,是以开旗人行商之路势在必行。
至于征募女巡捕,正是为了广开旗人生计,使得无男丁之家有银钱可养家。确实,广州城这第一批女警,大多数皆为旗人女子。倒不是叶昭侧重招收旗人,一来民女大多缠足,似锦二奶奶般从小野惯了的大家闺秀不缠足的更是凤毛麟角;二来民女很多思想根深蒂固,而旗人女子,虽进关后受了汉人思想影响,但对于男女之防等等毕竟看得轻,何况未入关前女子骑射极为普遍,是以对抛头露面当差能极快接受。
叶昭也未想到,这影响国人思想的第一步却是靠旗人女子迈出,想来随着时间推移,女人出面工作会令广州人渐渐习以为常,而不仅仅限于各纺织作坊的纺织女工。
而叶昭闲来无事,在巡捕局觅了份差事,一来感受风气为先;二来巡捕局的建设实乃现代文明社会重中之重,广州巡捕局理念可说走在了世界前列,可仅仅有理念不行,总要同实际结合,自己高高在上,一口唾液下来,谁知道切合不切合实际?到了下面又是什么状况?这些都要自己感受才行。更不要说通过巡捕局,不但革新了监狱系统,使得男女监狱分治,女犯再无以前那般凄惨。而且更可以通过巡捕局,令自己思考下如何革新地方政府架构,总不能照搬前世的那一套,而要从当前条件出发,走出一条前人未走过的新路。
实际上叶昭也实在无聊,每日无所事事,使者已经奔赴越南,柏贵对十三行的敲诈勒索还在进行中。衙门琐事,李小村和柏贵都办的妥妥当当,何况就算自己每天坐衙,也不过早上那么一会儿。借现在难得的清闲机会,感受下民间风气,思考下自己下一步的路,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是以才有了叶昭换上警装,准备出门的一幕。
“主子,您这……”瑞四满脸难色。
叶昭微微一笑,道:“有你的内务局,难道我还担心安全么?你小子,现在就在琢磨派谁偷偷照看我呢吧?”
瑞四讪讪的笑,他确实最担心主子的安全,但等见主子变戏法似的变出几条胡子抹在唇上下巴上,马上就从漂亮大姑娘似的粉面贵人变成了极成熟的小伙子,瑞四不由得惊讶的张大嘴巴,现在主子的相貌,虽然自己等长随主子身边的下人勉强识得,但只远远见过主子的却是怎么也认不出了。
叶昭就笑:“请戏班的手艺人做的,不错吧?”
瑞四马上伸出大拇指:“主子圣明!”
叶昭哈哈一笑,大步而出。
……
西关巡捕分局设巡长一名、副巡长一名,巡捕定额二十名,警署设在德兴桥附近的一座平房大院,黑漆漆木门上挂了匾额,“西关巡捕局”。
叶昭晃悠悠进院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院中天井旁,挂着银灿灿巡长肩花的魁梧中年男人正举着木瓢大口喝冷冰冰的井水,已是冬日,却也不怕呛风着凉。
“站住!”巡长眼角余光瞥到了叶昭,马上将水瓢扔在桶里,凶气十足的目光上下打量叶昭,巡捕局警员本就是从团勇征募而来,大多见过战阵,巡长多小立军功,有凶悍之气也不足为奇。
“你是叶昭吧?”巡长大眼珠子瞪得跟牛眼一般。
“是。”叶昭忙从兜里将“巡捕证”掏出递过去,敬了个松松垮垮的礼。巡长就一皱眉,心说这都什么玩意儿,塞给我这局子。
巡捕证上有叶昭带胡须的照片,又有公印,巡长却翻来覆去看了好久才递回给叶昭,倒是按照巡捕章程大声道:“我是西关巡捕局巡长魏定一!”回敬礼,却是比叶昭的标准太多了,精气神十足。
叶昭心里暗暗点头,比自己预想的好许多。
“去那屋!跟马小翠一组,认识一下,领枪准备去巡逻。”魏定一对着东厢房努了努嘴。
叶昭刚刚转身,魏定一又在后面加了一句:“扣银子的规矩你懂吧?”
叶昭当然知道,最初级巡捕每月二两饷银,无故迟到一次扣一分银,迟到两次扣一两,三次则月饷全扣。
东厢房内空荡荡的摆了长桌和木椅,桌上堆了些文书,叶昭还没适应厢房内灰暗的光线呢,就听女子清脆声音:“第一天就迟到,真佩服你。”
靠窗木椅上站起一位女警,挺文秀的一个姑娘,可嘴角总是紧紧抿着,显然性子有些倔强。
其实西关分局的警员资料叶昭全部看过,马小翠,仅有的几名汉族女警之一,被收录的理由许多,令叶昭印象比较深的是“胆大心细”。
至于魏定一,作战勇敢,砍死过一名洋人,但后来在荷花村疗伤期间同玛德教士相处极佳,还曾经同打伤玛德教士的团勇干过架,是以被李小村几名幕僚认为其并不敌视洋人,这才被选来西关做巡长。
巡捕局这个新机构自然不能给大帅闯祸,几乎每一名分局巡长都被叶昭幕府师爷们研究过能不能胜任其工作,更不要说洋夷众多、极重要的西关分局了。
“还不去领枪?”不等叶昭说话,马小翠又催促,显然是个急性子。
广州城四门都有配备左轮枪的武装巡捕看守,以防乱党携带凶器混入广州城,更有乘马车的武装巡捕在城内以及西关巡视,这类常备火器的巡捕百人编制,更类似于后世的武警。
至于普通巡捕,却是巡逻的时候才能领到枪械。
叶昭向外走了一步又停下,问:“在哪领枪?”
马小翠气得鼻子差点歪了,“我带你去!”
两人出了东厢,去正南左偏房军械房领了一把崭新的左轮枪,看到叶昭斜挂枪套,马小翠不由得流露出羡慕的神色,毕竟女巡捕是不许佩枪的,这些女警实则本就是花瓶,十几天培训,又哪里能给她们佩枪?
出了军械房,却见院子里,巡长魏定一正满脸通红的应付一名西洋妇女,那西洋妇女牵了条雪白的小狗,叽里呱啦和魏定一说着,魏定一又哪里听得懂。
叶昭心说看来自己还是思虑不周,西关以后洋人会越来越多,却是要在警署内配备一名英语通译。只是自己没想到西方人会这般快就有人与警署接触,本以为他们短时间内怕是很难相信中国政府治下的警察。
西洋妇女是来报案的,讲她先生去了香港,家里失窃,怀疑是中国女仆所为。叽里呱啦说着,魏定一听不懂,但按照巡捕守则只能一脸笑容的瞎应付,两人驴唇不对马嘴交流好久,西洋妇女终于泄气,牵着小狗无奈的走了。
“巡长,她说甚么呀?”马小翠倒是对什么都好奇。
魏定一挥挥手,“去,巡逻去!”心说这倒霉差事,难道要我去学番语?副总长训话时可是说了,大帅对巡捕局期望甚高,兄弟们干得好,就是给大帅脸上增光。我这儿,不说立功,可总不能给大帅抹黑吧?
……
叶昭和马小翠出了警署,一路上了德兴桥,桥头两侧,买卖小吃的摊位林立,桥下碧水缓缓流淌,各种叫卖声不绝,叶昭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以前身侧跟着亲卫的时候,却没有这等放松的心情。
看着叶昭四平八稳的迈着方步,马小翠只能无奈的跟着,毕竟巡逻是以男警为主。
“差爷,正宗京城老王糖葫芦,五文钱一串,您来一串?”靠着桥栏杆,摆着插满糖葫芦的草把子,小贩见叶昭目光扫过来,忙殷勤的叫卖。
“好啊!来两串。”叶昭从兜里摸出几个大钱扔给小贩,又选了两枝山茶果糖葫芦,将一串递给马小翠,却是问小贩:“小哥,你这儿有没有巡捕拿了东西记白账?”叶昭自不是真想吃糖葫芦。
“没,没。”小贩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更一笑咧出满嘴黄牙,“景帅在广州,咱们这些做小生意的可有福了,巡捕老爷们都规矩的很,哪像以前的差爷,说拿便拿,说打便打。”
叶昭心下一晒,想也是,广州城的巡捕大多团勇出身,刚刚入警察这行,还没养成吃拿卡要的习惯,但日子长了,可就保不准了,仅仅靠自己的严令可不行。不管谁做青天大老爷,那从来是小鬼难缠。
叶昭一边琢磨着心事,踱着步咬了口山茶果,酸酸甜甜,味道尚可。
“还给你!我不要!”马小翠却是将手里的糖葫芦递了过来。
“怎么?不爱吃么?”叶昭有些奇怪,女孩子,很少有不喜欢吃零嘴的。就算大方得体如我家蓉儿,那也不能免俗。
“不爱吃。”马小翠话虽这么说,看着糖葫芦的眼神明显有些不舍。
叶昭心下恍然,征募的女警,家境都是极苦的,马小翠自不例外,怕是一文钱都想掰成八瓣儿花,又如何舍得买零食吃?
“送你的,不用你回请!”叶昭笑着说。
“我不要!”马小翠就将糖葫芦塞回到了叶昭手中。
叶昭无奈,恰好桥头有个小乞丐正端着破烂的碗乞讨,叶昭遂将糖葫芦递给小乞丐,又扔了几文钱到他碗中,小乞丐马上连连磕头:“谢大爷赏,谢大爷赏!”
“你家挺有钱吧?”虽和叶昭认识还不到半小时,但只要是正常人,就能看出叶昭二世祖出身。
叶昭笑道:“怎见得?就因为赏了几个铜板?”
马小翠道:“那倒不是,你的手又白又漂亮,穷苦人家的女孩儿,都没你的手好看。”确实,叶昭容貌虽然变了,那双纤细秀气的手却是遮不住。
叶昭微微一笑,指了指前面一家店铺,道:“走,去喝杯茶!”
洋彩玻璃的窗子,中英文的招牌,明显比周围铺头洋气精美。招牌上“莎娃咖啡”,却是叶昭要瑞四帮莎娃盘了家铺头装修一番,主营茶水和咖啡,免得莎娃无聊。里面环境也极为清幽,要价也不菲,实则赚不了几个钱,权当给莎娃打发日子。而莎娃却忙得极为开心,她还以为她煮的咖啡极受欢迎呢,每月有几两银子进账,都是自己劳动所得,生活突然就变得有滋有味了。
“当值呢,不能去。”马小翠连连摇头。
叶昭就叹口气,只能眼巴巴从莎娃咖啡前走过,总不能自己带头破坏自己定的规矩。生平第一次,有了想喝东西却喝不到的感觉,倒是极为新鲜。
“喂,你帮我背枪吧?”叶昭突然冒出一句令马小翠目瞪口呆的话。
走了大概有几里路了,叶昭脚就有些疼,而枪套加皮背带挂在身上,总觉得硌得慌。叶昭也有些无奈,以前远征罗刹的时候走了上千里路,还不是生龙活虎?自己的生理系统实在有些古怪。
“行,行吗?”马小翠眼里跃跃欲试,显然能摸一摸左轮枪对她是不小的诱惑。
“我说行就行!等回差馆的时候,你再还给我。”叶昭说着话,就解下挎枪的皮带,顺手套在了马小翠脖子上。
“不行!”突然想起一事,叶昭又想把枪套拿回来,虽然西关的治安自己信得过,但只怕万一,出现抢枪的凶徒怎么办?
马小翠可不干了,双手死死拽住枪带,不服气的道:“不许说话不算话!告诉你,别看你是男人,真动起手来,我让你仨你信不?训练的时候我打的最准,枪枪靶心!你拿着枪,我还不放心呢!”
叶昭无语的看着她,怎么自己挺英俊的一个人,在这个世界的女孩子眼里,形象总是高大不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