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城野外小树林,天穹火蛇虽毒,但绿荫中微风习习,倒也惬意。
“嘭嘭嘭”枪声响,百步外一棵小树上挂的玻璃瓶一个个粉碎。
国公爷叶昭正在试枪。
站在一旁观看的约瑟夫骇然变色,这中国权贵枪法之精且不必说,他手持的步枪竟能连续发射,这,这可不是魔术,怎么可能?!
莎娃穿着叶昭送她的红绸子紧身裙,火辣辣的魔鬼胴体被裹的紧紧的,雪白香肩半露,被紧紧贴身直到足踝的鱼尾长裙勾勒出的美腿曲线下,是一双鲜红高跟凉鞋,从上到下,每一寸肌肤都在散发着令人难以抵抗的魅惑。
就算叶昭,心里也未免生出丝丝异样感觉。
莎娃不喜欢枪炮,纯属来凑热闹顺便炫耀自己的新裙子。
叶昭将枪扔给巴克什,笑着拍了拍身边托马斯的肩膀,赞道:“好!”托马斯却愁眉苦脸的,叹气道:“大人展示了神奇的无烟火药,我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实在对不起您的厚爱。”
确实,叶昭手里的这种新款步枪乃是圆筒形弹仓,一次装入十发子弹,而因为无烟火药的诞生,火药在弹仓内燃烧鲜有渣滓残余,使得这种一次装弹多次射击的步枪得以问世。但问题是这把步枪还是托马斯纯手工打造,而且打磨校准这一枝步枪就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根本实现不了量产。
叶昭见托马斯垂头丧气的模样,笑着道:“技术问题,总是螺旋形发展的嘛,我相信你会找到办法解决的。”想了一下又道:“或许你可以换个思路,比如弹仓,可以设计成一种弹匣,也完全不必跟这枝步枪一般精美的好像艺术品,不怕笨重些,杀人之凶器,太过追求完美可就走错路了。”
托马斯眼睛一亮,琢磨着叶昭的话,若有所思的点头。
叶昭就看向约瑟夫,微笑道:“您也来试几枪?”
约瑟夫迷茫的摇了摇头,到现在,他终于确信了叶昭的身份。景祥啊,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圣彼得堡几乎每天都能听到这个男人的名字,威名赫赫的穆拉维约夫将军在远东连战连败,景祥和他的中国部队甚至成为了沙皇议政会议上最重要的话题,直到现在,到底要不要趁景祥南下平定叛乱继续执行东扩计划,将海参崴这个优良港口纳入俄国版图,仍然是国内权贵们最热衷的议题。
而这个令俄国东扩计划严重受挫的中国将军,原来真如传说中一样,不过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漂亮斯文,贵气十足,看起来不温不火的,但想来,有着一颗傲视天下的虎狼之心。
约瑟夫又回头看了眼红裙雪肤性感耀眼的妹妹,本来还准备此次回航带上她,可现在看,她在广州宛如生活在天堂,带去罗夫斯克,和现在的生活比可就窘困许多,何况?
约瑟夫又望向叶昭,如果,如果妹妹……
数月来的困顿挣扎,却不想来到广州眼前重重迷雾突然被揭开了一角,就好像黑暗中的一道闪电,隐隐约约照亮了前方一条若有若无的别有洞天之路。
只是此事,还需和爷爷商议。
何况他?约瑟夫盯着那少年权贵摆弄步枪的白皙双手,要怎样才能说动他?
可毫无疑问,如果他肯帮忙,至少能保证自己整个家族在远东的安危。
约瑟夫又看向了那支可以连发的步枪,心情极为复杂,景祥,比圣彼得堡、莫斯科的权贵们想象的更加可怕,只是,他还没有做好令全世界为之震惊的准备吧?
叶昭终于又一次将步枪丢给了巴克什,回头不动声色的问约瑟夫:“您不带莎娃走?”
从圣彼得堡最耀目的世家子弟到受人冷落白眼,约瑟夫学会了许多,也懂了许多,掩藏起内心的真实感受,叹息道:“我不想亲爱的瓦利娅妹妹跟我去受苦。”半真半假,理由倒是能令人信服。又回头对莎娃道:“爷爷会来看你的。”
莎娃眼圈红红的点头,她唯一思念的亲人就是爷爷,反而和父母没什么感情,父亲整日冷冰冰的,只计算怎么用女儿的美色与人联姻,母亲则情人无数,从来关心的只是要和哪个甜心共进晚餐。
叶昭看着约瑟夫笑了笑,约瑟夫心就是一跳,直觉告诉他,这个少年权贵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不过叶昭没多说什么,只是对莎娃道:“既然留在广州,以后要学学汉语了。”又对玛德教士道:“多教教她。”
莎娃不知道叶昭说什么,只是点头,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什么。
玛德教士则满脸苦笑,其实他极为热心,数次要教莎娃中国话,可莎娃觉得枯燥无味,又哪里肯学?
但现在公爷吩咐,就是另一回事了,玛德教士知道,莎娃最听公爷的话,可说是言听计从。
此时距离袁州颇近的袁河河畔,枪声如雨,土炮轰鸣,杀声震天。
湘军钟宗玉部欲袭袁州,却反被发匪埋伏,钟宗玉死战殉国,两千余名团勇的鲜血淌红了袁河。
当晚吉安府府衙告示牌上,不知道被谁贴了长长的檄文,竟是以湘军兵勇语气斥责粤兵救援不力,致使湘军将士血染袁河,更直斥景祥有不臣之心。
而这些情报,第二日就送到了叶昭面前。
其时叶昭刚刚拜见过太后,准备去学校和蓉儿辞行,自叶昭提兵入赣后,蓉儿就搬去了观音山和姐姐一起住,在叶昭想来,这也是件好事,深宫寂寞,不玩弄权术又有何乐趣?而现今令兰贵人多多体味亲情,多少对其总会有些影响。
回广州这几日,叶昭自然第一天就去觐见两宫太后,也同蓉儿见了面,但劝说蓉儿留在观音山行宫住,一来自己没几日就要回江西;二来免得兰贵人失落,虽然这个女人可能根本就不会在意姐妹之情;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实在不想挨着蓉儿的小身子受煎熬。
是以离广州,自然要去学校同蓉儿辞行,却不想刚刚进了广州城,就有侍卫将情报送到了马车上。
情报如此之快,不能不提广州到赣州电报线的铺设,同广州到香港修建电报线路一波三折几乎用了近一年的时间不同,广州到赣州一线,叶昭以军情紧急为名征用了大批民夫,几乎不到两个月,电报线就被架了起来,当然,只能说将电报线临时连通而已,实际上过河涉山的许多地段都在重新架电线杆稳固,现在民夫技工们也正在完善线路,不过每天有几个时辰保证广州和赣州信息通达。
而赣州到吉安的电报线路,也正在架设中。
看着手上两份电报,一则赞叹陈玉成不亏有“回马枪”之名,而湘军想来以为发匪贼胆已寒,趁粤军休整之际抢功,欲攻破袁州府,却不想中了陈玉成的回马枪,损失惨重,真真是偷鸡不着了。二则琢磨吉安府这檄文是谁所作,最大可能是发匪,发匪众王没有一个易于之辈,自看得出自己与六王不和,挟两宫太后欲同六王分庭抗礼。他们怕一直在找一个合适的机会令官军内乱,而此次湘军中伏无疑是个极佳的借口。
当然,也不排除乃是湘军或是六王亲信所为,逼自己的宫。占领道德制高点乃是这个年代的权势人物最惯用的手段,从萌芽状态就将自己批臭,若以后真的同六王水火不容之际,则自己成了乱臣贼子,六王则是堂堂正正的正统。
“去西关莎娃咖啡。”叶昭琢磨了一会儿,吩咐了一句。又对一名亲卫低声叮嘱几句,要他拿自己帖子去请李蹇臣。
……
当莎娃见到叶昭出现在她面前时,惊喜的大叫起来,叽里咕噜的,极为兴奋,想来是问叶昭为什么没走。
叶昭随便比划了几个手势,就坐在了靠窗雪白小方桌,前次莎娃哥哥约瑟夫也是坐这张桌。
莎娃裹着件水晶蓝绸紧身裙,同样是半露香肩的款式,长长到晶莹足踝的裙摆下,露出一双黑色细高跟凉鞋,魔鬼身材曲线毕露,迈着优雅的小步子凑到叶昭身边时,令叶昭都禁不住一阵心跳。
莎娃不管叶昭心里异样,亲亲热热坐在叶昭身边,神色渐渐严肃起来,好像在想什么很严重的问题。叶昭一阵好奇,又好笑,她也有用脑子的时候?可语言不通,又没办法问她。
李蹇臣不一会儿就匆匆赶到,这位大儒面相清雅,颌下一缕长髯,一见便是饱学之士。
李蹇臣乃广东按察使,主理一省之刑名,叶昭心目中的检察长加法院院长,有他相助,如虎添翼,广东新政律例的颁布极为顺利。
莎娃咖啡室,李蹇臣听闻景帅又选此地与自己会面,无奈之余也有些麻木了,心里也知景帅乃是故意如此,倒不是要看自己的笑话,实在是景帅希望自己感受西方风气,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为我所用。
尽管如此,见到景帅身边露出晶莹如玉香肩热辣无比的西洋女郎,李蹇臣还是面红耳赤,眼观鼻鼻观心,不向莎娃看上一眼。
等叶昭将两份电报拿给他看,李蹇臣脸色严肃起来,道:“此必发匪诡计,但若不小心应对,恐公爷失了人望。”
叶昭微微点头,笑道:“仪轩可有良策?”
李蹇臣皱眉思索了一会儿,道:“景公可其人之道还施彼身,发讨贼檄文一则以正视听,天下人悠悠之口,不容人混淆是非。”
叶昭微微一笑:“舆论战,同样是很重要的战场啊,这战场,就全靠仪轩老兄了!”李蹇臣乃当世大儒,写得好一手锦绣文章,同人礼法道德的辩论,却是最佳人选。
李蹇臣连道不敢,又面露思索道:“舆论,舆论战,公爷果然高见,看破世情。”
叶昭心说要说看破世情,那天下悠悠之口,本就是谁掌握了话语权谁就可以混淆。只是这话倒也不必说出口,免得这位道德为尊的老夫子吹胡子瞪眼睛。
李蹇臣摇头晃脑琢磨了一会儿,又欠身道:“公爷,下官保举一人,可助公爷打赢这场舆论战。”现学现用,从不迂腐。
叶昭就笑:“谁啊?”
李蹇臣道:“郑珍郑子尹,号五尺道人,与下官莫逆之交,经训自辟门户,名动天下,被尊西南巨儒。”知道公爷旗人习俗,想也不知郑珍名号,是以不免加倍赞誉了几句。
叶昭微微点头,听起来倒是一把好笔杆子,“还有这等人物?在何处为官?倒要请来聆听教诲。”
李蹇臣叹气道:“子尹乃贵州人,早已辞官,归乡讲学,因党贼作乱,云贵不稳,是以辗转来了广州,现今就在广州隐世论经。”
叶昭笑道:“如此贤才竟然在广州,仪轩何不早说,这却是你的不是了,我该当登门拜访才是。”拽出怀表看了眼,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去拜访如何?”
不管公爷是不是作样子,李蹇臣心里都热乎乎的,旗人贵族,本就从心里瞧不起读书人,更莫说这位名动天下的皇族统帅了,能说出这话来就极为难得。
忙劝道:“公爷军务繁忙,此事下官一力而为,定可请得子尹出山。”自己这位挚友虽说辞官不做,实则颇有怀才不遇的意味。他出身贫寒,所作词句也多有抨击朝政者,而来到广州后,倒是常跟自己言道此来广州大开眼界,更言不能见景公一面,实乃人生憾事。而若能为景公效力,他又哪有不肯的?
只是国公爷形象与他所想可大为不符,若现在国公登门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只怕吓坏了他,就算李蹇臣自己,刚刚同国公爷接触时可不也经常被搞得头痛不已,只是时间长了才见国公大才,实为不世出之俊杰,识见高远、慧眼独具。旁人都看国公乃少年韩信,实则李蹇臣看来,国公却更是治世之英主,实在是武能安邦文能定国的人中龙凤,百年千年难遇之圣人。
李蹇臣偶尔也想,当今天下大乱,实乃千年不遇之变局,而有圣主降世,这天下怕要有变动了。只是这念头稍纵即逝,却不敢深思。
叶昭自不知道自己吊儿郎当的在李蹇臣心目中地位却这般高,此时就笑道:“怎么,你怕我吓坏了他?”
李蹇臣心思被国公看破,略有尴尬,捻须道:“子尹对公爷推崇备至,公爷亲自登门,下官只怕其癫喜无状,冲撞了公爷。”
叶昭笑道:“仪轩啊,你既这么说就依你之言……”胳膊突然被莎娃拉了一下,叶昭转头,却见刚刚一直在思索问题的莎娃满脸喜色,卷着舌头,费力的说:“甜……”
叶昭就笑:“嗯,有进步,会说中国话了,甜,咖啡就是苦苦的,甜甜的。”
莎娃还在费力的说着,“甜……心,甜心。”开始生硬含糊,最后一句“甜心”,却清晰无比。
叶昭瞠目结舌,李蹇臣一口茶水差点呛出来,忙以袖掩面,躲过尴尬,又转头看向窗外,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
“甜心。”莎娃终于想起了用中国话怎么发音,开心极了,又兴奋的喊了句甜心,就将雪白晶莹的脸蛋凑到叶昭脸上蹭了蹭。
叶昭这个无奈啊,怎么叫她学中国话好好的词不学,先学了这么个词,这可真把人给吓到了。
被莎娃漂亮的碧眸睫毛蹭得脸痒痒的,叶昭笑着轻轻推开她,作个手势,意思叫她去添咖啡。心里也知道,在广州,自己是她最亲近的人,这声甜心只是表达亲昵,倒也不必大惊小怪。
“公爷几时启程去吉安?”莎娃这一去,李蹇臣心里一松,刚刚那莫名其妙的压力才渐渐消散。
叶昭道:“今日便行。”若不是被两封电报耽搁,现在想已经在路上了。
李蹇臣正色道:“公爷千万保重万金之躯,广东千万黎民福祉寄于公爷一身,却不可与贼争强斗狠。”
听李蹇臣似乎意有所指,叶昭心里一动,笑道:“我自有分数。”
李蹇臣微微点头:“下官知公爷文韬武略,不敢班门弄斧,但有一问,牵涉军情,不知可问否?”
叶昭觉得李蹇臣今日怪怪的,看了他几眼,道:“但说无妨。”
李蹇臣手上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一个“抚”字,一个“临”字,随即压低声音问:“不知公爷预先取何处?”
叶昭笑道:“战场之事千变万化,怎可先有定论?但若依我之意……”叶昭伸过手去,把“抚”字轻轻抹去。
李蹇臣脸色一肃:“公爷慈悲!”
“抚”自是指抚州,“临”指临江府,抚州乃英王堡垒,临江则囤积了忠王重兵。
其实早在叶昭回广东前,哈里奇就提议转攻忠王部,为何?自是留下东路通道,最好能逼得江西发匪流窜入福建,则粤军可顺理成章进入闽境,哈里奇没明讲,但叶昭自懂他的意思。
若说叶昭没心动是假的,可思及流寇军纪必定涣散,令流匪进入福建,荼毒生灵,自己又于心何忍?
是以叶昭早下定主意,若战局得力,定将发匪东窜之路截断。
而李蹇臣自是看到了这一点,是以才有此一问,才有“公爷慈悲”一说。
叶昭微微一笑,又无可无不可的摇起了折扇,自不知道在李蹇臣心目中,自己已经越发是大贤圣人级别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