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政务院各部中,教务部用了原礼部衙门为官署,东长安街的理藩院,则变身为外务部衙门。
外务部官署,由主殿和偏殿组成。主殿的正门有四根雕梁大柱,气势十足。主殿高两层,而二楼是双层房檐设计,远远望过去,主体建筑的楼顶为锥形,庄严凝重。
衙门的偏殿匾额“宾客司”,实则就是对外交涉之议事会所,此时偏殿内,就是一场唇枪舌剑的交锋。
沙俄驻北京总领事布林子爵与新朝外务部第一副相张有存正在就双边关系进行紧急磋商。
六王逃亡罗夫斯克,关外溃逃至黑龙江北的新军、旗兵、平民也不在少数,皆由沙俄远东政府圈地安置。
布林则又回了北京,摇身一变,变成了沙俄驻北京总领事。
现今红娘的象山集团军第一步兵师兵临尼布楚城下,额尔古纳河西岸的数个沙俄移民小镇被占领,近千移民成了中国人的俘虏,听说,男人被送去中国山东做疏通河道之苦力,女子则被遣送至关外中国皇帝的一处庄园中成了农奴。
布林又气又急,紧急约见中国人会晤,谁知道,对方仅仅遣出一位外务部副职,要知道中国人的政治架构,大皇帝且不说,下有政务院总理、副总理,接下来是外务部大臣,再下才是这副大臣。
而布林子爵就算在莫斯科,也是家族极为显赫的人物。
“张有存大人,请问您能代表南朝大皇帝对即将展开的各项讨论条文负责吗?”布林子爵开场就质疑张有存的身份,而虽然俄国仍然认为北国皇帝才具有在中国的正统地位,但也不得不开始承认南朝皇帝的存在,也没办法,如此才有展开谈判的理论基础。
张有存正色道:“首先,请容许我纠正您称呼上的错误,圣德皇帝为中国大皇帝,请您务必注意这一点,若不然,我们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其次,不知道布林子爵能否全权代表贵国政府立场?”
布林子爵傲然道:“远东事务,本人可以全权代表沙皇陛下。”
张有存微微一笑,“如此甚好,我虽然不敢妄言,但自也会事事请示我外务部官长,再由官长上报政务院,由政务院呈报皇帝陛下恩准。看来你我身份相当。”
张有存其实是在自贬身价,因为在日本在南洋一系列优秀的表现,他极得叶昭信任,新朝立,他同外务大臣邹凯之一样,被恩封一等男爵。
南朝爵位制度,亲王、公、侯、伯、子、男。
爵位世袭,每世递降一等,如公爵,其子女袭位后降封侯爵。
铁帽子王,除了下狱的礼亲王世铎,其余王爵未削,但取消其世袭罔替之特权,如德斌若袭睿亲王,则会降封为公爵。
不过这几位亲王各有派遣,以安归附百官之心,对于这些亲王来说,一次血淋淋的皇朝更替,能有这样的结局,实在已经庆幸。
贝勒、贝子、国公、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多被削去爵位,少数一路支持南朝的则改封新朝爵位。
经此等改革,南朝具有爵位的官员实则并没有多少,张有存虽是皇室册封的最末一等爵位,却已经是殊荣无比。
今日与俄国人谈判,他被圣德皇帝赋予的权限极重,贬低自己只是故意来讥刺布林子爵而已。
布林子爵深深看了张有存一眼,在这一刻,他知道,遇上了一位极难应付的对手。
“张有存大人,贵国政府军侵入我国疆土,肆意抓捕我国民众,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希望贵国能清楚明白你们野蛮的行为将会造成的严重后果。”说着,布林子爵将一份文函交给文员,再由文员转呈长桌对面的张有存。文函是中国陆军进入额尔古纳河西岸的证据以及对俄国移民村镇造成的破坏,更附有照片。
张有存翻了几眼,就将其放在一旁,正色道:“领事阁下,你错了,额尔古纳河西岸到尼布楚一带,皆为中国固有领土,我国领土内居民皆为中国子民,现今其不守中国法律,肆意通交外藩,拒不承认自己乃是中国子民,我国按照帝国法律对其惩戒,乃是内政,与你俄国全无干系。”
布林子爵一呆,更是一怒,厉声道:“额尔古纳河西,怎会是你中国领土?”随即恍然,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一字字道:“贵国是打算《尼布楚议界条约》都不承认了么?”
康熙帝在《尼布楚条约》中,确定了尼布楚一带双方以额尔古纳河为界,河西为沙俄,河东为中国。
张有存道:“前朝条约,难免有所疏漏,我国大皇帝的意思是重新议定。”
布林子爵再不多说,起身便走,随即十几名俄国官员各个气愤的站起,鱼贯而出。
张有存只冷眼相看,近些年这些场面见多了,只要主动权在手,俄国人还会坐下谈。当然,如皇帝陛下嘱托一般,火候要把握好,不能逼迫太甚。
……
坐在马车里,叶昭翻看着文函。
多是中俄两国唇枪舌剑的交锋。
数以十万计的中国人逃入西伯利亚,也就是后世阿穆尔省一带,虽然在谈判桌上张有存强烈的要求俄国人将其遣返,但叶昭并未太引以为忧,这是双刃剑,俄国人用的好,自是分裂中国的强大助力,但同样,也是自己以后侵入阿穆尔省的借口,只看双方博弈的手腕了。
额尔古纳河边界的谈判,同样是如此。谈判就是这样,狮子大开口,漫天叫价,就地还钱,尤其是面对横蛮的鄂罗斯人,此举最为奏效。
关外形势,虽然左宗棠仍率清军在宁古塔以北顽抗,但随着大批军民遁入黑龙江北,北国败象已承,关外易主实则只是时间问题。
马车在劈柴胡同肃顺府邸前停下,隔得不远,就可见对街气势恢宏的郑亲王府,现今郑亲王府门楣匾额早就换成了叶昭亲笔所题的“裕德”二字,成为太上皇清修之所。
叶昭下车,此时身份,肃顺府内下人又哪敢挡驾?一路直奔正房客厅,自有人飞奔入后宅送讯。
坐在那八仙拜寿桌案旁的正位,叶昭品茶的当口,脚步声响,婶母赫舍里氏在一众丫鬟嬷嬷下簇拥而来,丫鬟嬷嬷自被拦在外面,赫舍里氏进屋便跪倒磕头,可把叶昭搞了个措手不及,慌忙拦住。
二叔正妻早亡,赫舍里氏乃是续弦,昔年对叶昭就颇为亲厚,叶昭小时候她还抱过叶昭呢。
“婶母,您这样,我可没法登咱自己家门了。”叶昭可真有些手忙脚乱,不管地位若何,作为后世人,婶婶给自己磕头,这不折寿么?
叶昭随即请赫舍里氏和自己一起上坐,赫舍里氏却只在偏席坐,但眼见景祥对自己还是如往日般尊重,一颗心也慢慢定了。
叶昭问道:“二叔病体可稍安?”
赫舍里氏知道景祥这般说是给肃顺台阶下,略有些为难的道:“还是不见起色。”实则侄子做了皇帝,要依赫舍里氏,高兴还来不及呢,从此郑老亲王一脉,成了皇族近支,那是何等荣宠?
可丈夫就是转不过弯来,说甚么景祥数典忘祖,一刀刀切下来,每一刀都是在割满洲人的肉,简直就是个混账。
赫舍里氏苦劝不得,今日侄子亲自登门,她可真怕丈夫惹恼了侄子,莫说只是叔侄,父子兄弟又如何?九五大位之上,血淋淋的事还少了么?
“皇上,您不必为他烦忧,时日一长,这病也就养好了。”赫舍里氏语带双关的说。
叶昭笑笑,点了点头,又问道:“徵祥和承祥呢?”那是他的两个堂弟,老大徵祥刚刚十五岁。
赫舍里氏笑道:“都去上新学了呢,我做主叫他们去的。”
叶昭微微诧异,却不想婶母倒是很有些见识。
聊了几句家常,赫舍里氏拘束渐去,突然笑着说:“皇上,您可帮我出了口恶气呢。”
叶昭不解。
赫舍里氏说道:“西院那狐狸精有个弟弟,本来是个打杂的,可靠着二爷的权势,前两年在外面办团练,张狂着呢,听说后来被委了个宣慰使,她可没少在我眼前碍眼,这下好,就知道她弟弟成不了势,前两天,可不下大狱了么?”
叶昭一时茫然,这种芝麻绿豆官被治罪,他又哪里会知道?随即心中灵机一动,说:“三姨娘的弟弟么?姓甚么?”倒是知道三年多前二叔纳了个堂子里的姑娘,这也是他被六王罢官的原因,实则想是一来二叔心下苦闷,知己难求,二来也是故意辞官。
赫舍里氏道:“姓陈,听说啊,那狐狸精在胡同里时,就跟一当红姑娘不睦,她弟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挨过人家的大嘴巴呢。可现今一得势,那红姑娘本来都除了牌,他却不依不饶的,非要霸占人家,可倒好,这不被下狱了么?也不仅仅因为这一桩,听说他还办了不少缺德事儿。”
说到这儿赫舍里氏不免觉得自己左一句狐狸精右一句癞蛤蟆的不成体统,尴尬笑了笑,说:“皇上,我还是那老毛病,话多,您别见怪。”
叶昭一笑,说道:“婶婶快人快语,我可挺开心的。”心说是了,原来果然是金凤朋友那档子事,却不想还牵涉到二叔的姨奶奶。
正说话呢,外面突然一阵嘈杂,侍卫匆匆进来禀告,说是府里的三姨娘,在外面哭哭啼啼的要见皇上。
叶昭摆摆手:“我就不见了。”又对赫舍里氏道:“婶婶,二叔那儿您多多看照。”
赫舍里氏忙说是,心里却琢磨,无论如何要跟丈夫摊开来谈一谈了。景祥亲自登门,这是多么的恩宠,多大的荣耀?若一味别着劲儿,说难听的,那可就真是不识抬举了。
……
从二叔府邸出来,叶昭就回了老王府。
姐姐静贞和妹妹淑贞都在府里,乌力罕进京,姐姐姐夫自然同行。
惠园碧水之畔,静贞、淑贞以及妹夫崇绮正在叙话,春暖花开,惠园中景色极美。
姐姐和妹妹当年因为叶昭都没少吃挂落被亲王责骂,反倒是胡作非为的叶昭最得宠爱,从小到大,亲王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
坐在凉亭石桌旁,述说当年趣事,静贞就笑吟吟道:“阿玛当年果然有先见之明,早知道你能荣登大宝,难怪他如此偏心。”
叶昭尴尬的端起茶杯喝水。
淑贞和小时候一样,帮叶昭剥花生,那时候她小,叶昭“欺负”她,每次吃花生时都命令她给自己剥,渐渐就成了习惯。
看淑贞将剥开的花生送到自己面前的点心盘里,叶昭未免觉得有些亏欠自己的妹妹,虽然极疼爱她,但毕竟那时自己心智是成年人,对这个追着自己的鼻涕虫妹妹实在觉得有点烦,不免就喜欢作弄她。
姐姐静贞,小时候可是嚼碎了苹果喂过自己,实在有些长女如母的风范,更因为自己小不点大就喜欢用稚嫩的牙口吃硬物,姐姐可没少受委屈。
姐姐和妹妹,都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今日与她们坐一起品茶聊天,叶昭心里微微有些酸,旬日之后,又各天自一方,尤其是姐姐静贞,远赴大漠,想见上一面实在极难。
“姐姐,以后每年过年你都回京吧。”叶昭说,又道:“外嫁各藩之宗室,都要回来省亲。”
静贞温婉一笑,微微点头。以往没这个规矩,但现今如果有弟弟的谕令,自然不同。
静贞眨了眨眼睛,说道:“皇上真的打算废除秀女制度?”
叶昭笑道:“天下一家,没了八旗,自也没了秀女。”现今紫禁城中庞大的宫女队伍,多为雇佣合同制,合同年限一般最高签订到其二十五岁,与前朝放宫女出宫嫁人的年岁相仿。
静贞轻笑道:“那皇上有没有想过,在外蒙四部新设秀女礼制,如此彰显皇上对外蒙诸部之恩宠。”
叶昭笑着摇头,说:“那哪行?”心中却突然一动,这也未必不是个好主意,如果每三年要外蒙四部各挑选百名秀女进京,既可以节省皇室开支,而且策略得当的话,可未必不是拉拢外蒙四部的手段。
当然,这就要靠拔高进京秀女之说辞,不能在外蒙造成被强迫敬献族中女子的感觉,不然就会弄巧成拙。
这些秀女,在紫禁城中可受中原教化,学习汉文汉话,到了年岁放回蒙古,当然,放回去的年岁就要定的低一些了。再由库伦办事大臣为其安排好归宿,甚至可按照蒙古风俗举办一些挑选勇士为婿的活动,拔高这些秀女的地位,令蒙古人以娶得她们为荣。
此举与在蒙古办学双管齐下,若真能施略得当,倒不失为令外蒙诸部归心,渐渐认可他们乃中国人一说的良策。
想各族归心,在现今之世,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皇室作为凝聚力,用种种策略,神化皇室,令各族都认可其为皇室之子民,不然空谈国家,四边蛮夷又能有多少认同感?毕竟中原和四边,历史上一直就是征服和被征服的关系。
但缔造出一种至高无上的皇室,一种精神力量,令各族觉得在皇室荣耀下光荣无比,他们更是皇室庇护之子民,如此一来,令其从心理上慢慢接受皇帝统治之中国一说,却要来的事半功倍。
此举的关键就在如何体现皇室对四边诸族的恩宠,如何将皇室之威播撒四边。
叶昭琢磨着,渐渐入神。
静贞给叶昭沏了杯热茶,又捻了几朵金兰花放进茶盅中,笑道:“蒙古女孩儿,有些可美着呢,又辣又美。”
叶昭不由得苦笑,这个姐姐,又想哪里去了?
品口茶,说道:“我过两日出去走走,就不送姐姐回漠北了,徒增伤感。出巡之事机密,阿玛额娘那儿也不要提。”
静贞和淑贞都点头,崇绮却是心下一凛。
崇绮夫凭妻贵,成了驸马,又被任命为顺天府丞,虽然仅仅正四品官员,但却职责重大,乃是当朝新贵。
新朝设南北二京,北京设顺天府,南京设应天府,为留都。
顺天府尹虽只是正三品官员,但在前朝通常由尚书、侍郎兼管,甚至委派亲王掌管亦或遣皇子历练。只是现今各省、府、县的政治架构中,政、军、法各权已然分离,同样顺天府尹的地位远不如以前,但固有思维,京师顺天府,自然还是大红大紫之地。
崇绮这个顺天府丞乃是顺天府副职,真正的二当家,自也极为瞩目。
在皇上与两位公主闲聊时,崇绮一直都默默聆听,可突然听叶昭说“出去走走”,又是“机密”,不由得心下一惊,这,这自己可不该听到。
叶昭看了崇绮一眼,问道:“沈丙莹怎样?”
沈丙莹摄政王府副政务官出身,在地方上历练了几年,现今被任命为顺天府尹。
崇绮自知道这层关系,忙毕恭毕敬道:“沈大人刚正不阿,实为我等之楷模。”
叶昭笑道:“施政如何?”实则听崇绮这么一说,就知道两人在政事上定有冲突。
崇绮道:“皇上亲自点拨过的,自然高明。”
叶昭笑了笑,道:“那也不见得,我见你神色,就知道你有保留,不过今日只谈家事。”官员之间有意见纷争再正常不过,自己也不必事事打破砂锅。
崇绮松口气,忙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