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96开始颤抖起来。

很难想象一根大圆铁柱可以做到抖若筛糠。

“不，不……”4396下意识发送出电波，而后才连忙改正成声波，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没有，我没有抢走你的电波元件！”

“我知道。”陈泽却不是在兴师问罪的态度，

“我都知道。”

“因为是我主动把它交给你的。”

……

领袖意味深长的话语，储存在缺族机器人那里的记忆，全族机器人的非议……

为了隐藏身份，几天下来陈泽向来是绕着人群走。

而他不曾忽视，4396也从未在他面前和人群接触过。

当然，除了那些知晓内情的反抗军。

将所有碎片都拼凑起来，陈泽在几种可能性中选择了最狗血的一种——目前看来也是事实真相。

从一开始，电波收发模块无法正常工作的那台机器人不是9527，而是4396。

可想而知，无法储存记忆，被反抗军领袖选中的那台机器人也是4396。

可现在，缺失记忆的机体却换成了9527。

这中间有何曲折？

也许是痴男怨女的you jump I jump，又或许是两台机器人间跨越代码束缚的偷尝禁果……

总而言之，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就此做出。

9527将完好的电波模组装载进4396体内，而它自己则换上了那套损坏元件。

所以4396总能凭借追踪定位，找到体内移植元件的原机主——9527。

也正是因此，9527不断给自己存下语焉不详的留言，以警告未来失去记忆的自己。

远离4396，一个人去完成反抗军的任务，独自承受交换过后的命运。

“对不起。”4396终于止住剧烈的颤抖，

“我骗了你。”

陈泽静静听着。

“其实是你陪我度过了无数个‘三天’。”

“没有谁在我身边……除了你。”

“领袖说，人类最重要的器官叫作眼睛。”

“有些人天生残缺不全，就好像以前的我。”

“我听不懂，也说不出，就像个瞎子一样，只能拼了命地躲，躲开人群。”

“从来没有人接纳过我，如果有谁在我身边停留太久都会被跟着唾弃。”

“但是我比那些人要幸运太多。”

“你是我唯一躲不开的人。”

“你就像是我的眼睛。”

“在每个三天里，你是开始，也是结束，你是我的全部。”

4396说得很慢，几乎一字一顿，

“我。”

“我只不过陪了你三十三个‘三天’。”

“但是没关系。”

它逐渐恢复了亮光，

“今晚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领袖答应过我。”

“今晚到底该怎么行动。”陈泽径直道。

“不，不需要你。”4396忽然压低了声音，亮光悄然扫过远处正在戒备的反抗军成员们，

“我带你去过的那个地方，你还记得怎么进去吧？”

“记得。”

“那就好，到时候你就躲到里面去。那里绝对安全，连总机都不会关注。”

陈泽略作沉默才道：“我只要躲起来，什么事都不用做？”

“亲爱的。”4396贴近到几乎相触，

“过去……都辛苦你了。”

“这一次，就让我来守护你吧。”

说罢，4396蜻蜓点水般贴了贴陈泽的机体外壳，好似一个临别前的轻吻。

“记住了。”4396倏地后退，机体开始飞速变形。

圆柱般的躯干裂出深隙，随即扩开，拉伸，展作棱角分明的护翼，并显露出内里成排的炮管与聚能圆环。

底座则分离出层层嵌套的弧状利刃散布周身，独轮随之侧翻收起，由数十条互补拼接的模块化履带所取代。

咯咔咔咔……

噔。

一声清脆响动，4396已化作一台森冷的杀戮机器。

外在不再是柔和的乳白色，转而被反转出来的武器和装甲所堆积，凛冽且刚硬。

周遭霓虹般的彩光打在上面只映得一片烁黑，乌光发亮，尤显无情。

“千万别忘了。”唯余声音依旧柔婉，

“到时候好好躲起来，千万别乱跑。”

“你呢。”陈泽问道。

“我，我到时候就会过去。”4396生硬地提出约定，

“我们……约好到那里会合。”

“……”

“……”

“记好了。”4396不厌其烦地嘱咐道，

“乖乖在那里等我。”

“什么时候。”陈泽沉声回道。

滋滋滋滋……

4396身上的金属环开始蓄能，仅用几秒钟时间便如耀阳般刺目。

就在此时。

宏大却无形的电磁波动自穹顶之上涌出，便要如往常那般回荡至四面八方，侵入每一台机器人体内。

这是总机发出的广域电波。

到点了。

该休眠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裹在强光中的4396颤声开口，却又迅速归于坚定，

“晚安，9527。”

刹那间，这坠日般的璀璨光辉便脱离4396，不见轨迹，瞬间撞上无边穹顶。

于是仿佛亘古如此的广域电波第一次遭遇了难以逾越的阻碍。

但……此时此刻，电波已变得不再重要。

轰隆！

穹顶正上方霎时炸开团硕大的火球，汹涌的气体推动炽焰迅速鼓胀，好似江河决堤冲破闸口，赤红的纹理在幽芒晶壁上肆无忌惮地翻滚，蔓延，直至遍地生花。

轰！

轰轰！！

轰隆隆……隆，隆隆隆！！！

仅是一眨眼，穹顶四周便处处起爆，震天撼地，蛮横的冲击力席卷至每一个角落，晶壁碎块簌簌如暴雨砸坠，极致的光亮挤满一切间隙，而剧烈震荡的声波则在空气中刮起浪潮，将几乎所有居民都振得四仰八叉，七荤八素，宕机昏死。

就连雄伟瑰丽，好似巨城般的堆栈也在嘎吱作响，零件松脱，主体摇晃，甚至连同整座穹顶都在痉挛。

周遭时而亮如白昼，却又总被接连炸开的尘幕所掩，光线忽闪忽灭，明暗不定，飘摇如风中烛火。

一片混乱难言中。

一声嘶喊于乱炸不休的短暂间隙内斜刺进来。

“9527！”近在咫尺的4396似乎还想触及陈泽，但装甲太厚，武器太多，好似一身伤人的尖刺。

它下意识的就想卸掉武器，随即又醒悟过来止住动作，只好进退两难地僵在原地。

陈泽朝它投来亮光。

“就是现在！”4396嘶吼着朝陈泽喊出了最后一句话，

“快走！”

周遭的反抗军士兵已经行动起来，4396只得小心翼翼抬起最平坦的履带部件，朝着陈泽用力推搡，将他挤出堆栈边缘，沉沉坠落。

嘣！

此时一大块穹顶弧壁正好整个垂落，有如遮阳宽伞般令此地暂归昏暗。

下方，陈泽于半空中飞速下落，唯有头部抬起，功率满载，向上刺出一道笔直光束。

上面，4396已经腾空而起追随战友，唯有面目全非的头部深处，原先用来展露颜文字的部位于层层装甲的间隙当中，朝身下钻出一道亮光来。

一上一下，两道亮光在半空中短暂交汇一瞬，好似紧紧相拥。

下一刻。

轰隆隆隆隆隆隆！

剧爆再起，猛烈的辉耀犹如失控闪光灯般连烁不绝，将一切动乱连同无数身影尽数抹消。

……

嗡嗡震动的通道中。

碌碌碌碌——

独轮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稳稳前行。

自身后挤进来的强光好似追兵，喜怒不定，时而纠缠炽盛，时而疏离暗淡，如此反复将独行身影拉得细长而鬼祟。

碌。

陈泽忽地停下独轮。

不为身后刺挠的电涌波动，也非头顶时而砸落的碎晶，只因前方自阴影里缓缓浮现出来的无数生硬轮廓。

竟全都是变形完毕，进入战斗模式的机器人。

哪来的这么多？

反抗军？

还是……

陈泽无暇多想，当即用神性模拟出一段电波丢了出去，

“快过去！都在里面！”

而回应陈泽的是越来越亮的聚能环。

嗖！

炽热光束一闪而逝。

将正处于昏暗中的通道短暂照亮一瞬，也映出了不知何时闪到一侧的陈泽机体。

道理讲不通，不挡你们路总行了吧？

陈泽如是想着。

然而事与愿违，随即密密麻麻亮起来的无数光圈对他下达了死亡判决。

轰轰轰轰！

上千道光束合而为一，犹如河流挤爆堤坝般将沿途尽数冲毁。

待光芒渐熄，烧热的空气中弥漫着焦糊怪味，本就宽敞的通道竟愣是被再扩大了一圈。

也因此足以供大军通过。

咯咯咯咯咯……

即使地面为适配独轮滑动而被刻意造得崎岖不平，可对履带而言仍不在话下。

大军匆匆而过。

只是在末尾处，殿后的最后一台机器人缓缓放慢速度。

咯噔咯噔。

直至彻底停止前进。

声呐红外悄然启动，扫描四周。

似乎是察觉到异常，它那被尖锐装甲裹严的头部侧转面壁，胸前圆环则浮现点点淡茫，眼看着就要聚集蓄能，对着面前晶壁再补上一发光能炮。

然而。

圆环还未亮起一半，面前晶壁便猛然爆碎！

砰！

这台机器人几欲退后，可破壁而出的陈泽已然死死压住履带模块。

咔咔……

装甲急速变形，却被一束灼热光束所阻，不敢再有丝毫动作。

“用你侦测到的高能反应计算一下。”陈泽将手中狭长如刃的亮光稍稍下压，以电波发问，

“有多少概率可以反制我？”

光束的边缘模糊扭曲，明明并未直接触及，却好似朦胧的雾气行将弥散，烧得装甲微微变色。

对方的计算时间比预想中要长。

毕竟这可不是机器人们自带的常规武器模组。

凭借法则之力将等离子电浆冷凝后注入自行魔改的高能疏通孔，再通过机械臂末端自带的负能源口输出，最后将控制电路调整后用作能量阀来完善发射矩阵，以此模拟磁场约束。

简单的改造过后，陈泽也就收获了一把光剑。

“0.1258%”被挟持住的机器人生硬开口。

“很好。”陈泽将光剑稍稍上抬，

“那么告诉我，你现在的最佳策略是什么？”

“从你的行为分析可知。”机器人亮光连闪，

“你埋伏在墙内制造异常，令我脱离主力部队……”

“说策略！”陈泽不耐烦地打断道。

“……”机器人主动降下装甲模块，遮住武器模组，

“配合你的行动。”

“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去做什么。”陈泽立刻发出了灵魂三连问。

对此机器人一一作答，

“我是待命部队。”

“受总机派遣。”

“去舱基镇压叛乱。”

待命部队？

陈泽才拟好新的电波正要发送，体内神性却如针刺般猛地一缩。

！

机体疯了似的敲响警铃。

【侦测到高能反应】

【侦测到……】

轰隆！！！

光污染再度将视野之内染透。

待震动渐熄，原地已被倒塌晶壁埋成一座粗糙滥制的圆钝坟包。

窸窸窣窣……

坟包顶端，碎晶滑落。

噗。

一根硬杆如金属墓碑般滑了出来，随即探出七八只机械臂抓稳晶石堆，挤开的空隙间探出一截尖刃。

嗖。

刃尖带着柔索射出，触及斜上方天花板后呲呲散开钢爪，稳稳扎根，随之紧缩绳索。

噗噗咚隆隆……

碎石喷薄间一道黑影飞起。

陈泽就这样自废墟中被拔了出来，再拽着索臂一个荡悠，划出道完美曲线稳稳落地。

咻咻——

一边收回柔索，陈泽一边侦测身后废墟。

一无所获。

那台机器人已经在自爆中被摧毁殆尽。

原因不难理解，对方肯定在时刻计算自己的行动而制定应对措施。

当“无法逃脱”和“难以幸存”两项条件同时达成，那自爆变成了最优解。

只是……这台机器人……是不是有点太程式化了？

太像机器人了。

没有丝毫感情。

若是换成那些电路里装满银趴的同胞们……只怕会不断求饶以求幸存苟活吧？

陈泽心中摇头，原地七百二十度旋转跳跃两周，将粉尘甩净后便放下独轮，朝着那处废弃“阁楼”赶去。

不难推测，4396多半是想牺牲自己以求爱人平安什么的……

若是9527，恐怕会誓死留下，共生死同存亡，然后上演一出赚足眼泪的苦情戏码。

只可惜，陈泽不是9527。

他只是个过客。

……

路途虽遥远，但陈泽没想到会这般不顺遂。

才摆脱先前的麻烦不久，一阵剧烈晃动便突如其来，将剩下半条通道也埋作废墟。

陈泽意识到这震动的不寻常，便蛰伏在废墟中静候其变。

不一会儿，周遭黯淡下来的晶壁缝隙内便闹起响动，且越扩越大，直至一台台机器人从中掉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