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们看得分明，潮头的最顶端正托着方才自爆的同胞残骸，好像是他们的亡魂将这光洋给引了上来。
啪。
领袖手中紧攥的蓝皮书打翻在地。
因为它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弘大幻觉，无数半虚幻半实体的身影正混在那无边光洋之中，前仆后继地冲上前来。
“那些……都是谁？”身边陆续有人出声问道。
领袖这才惊觉：“你们看得见？”
“看得见啊！”其他人同样难掩震惊，
“那些……那些型号，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
领袖这才仔细看去，随即便分辨出许多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这些机器人的外观各不相同，按照划分显然是“原族”。
那都是领袖或说全族反抗军过往的敌人，这些所谓的“原族”，曾经的统治者分明都已在上代或上上代或更加久远的年代身陨。
身边的“小年轻”不认识，但领袖作为每次起义的亲历者，却对那些和失败过往一同埋葬的仇敌怀有深刻印象。
只不过此时冤家再聚首，领袖无意叙旧，对方也没有唠叨的心思，只是一股脑的引动光洋扑向火箭。
其间还有更多连领袖也不认识甚至是难以理解的机器人型号，但无论外观如何，它们都在做着同一件事。
领袖也总算明白，它们都是恒久岁月中埋葬在须弥山内的无数逝者。
它们的意志超越了种族，超越了恩怨，超越了一切过往，只为了一个目标——帮助火箭升空。
帮助这最后一群幸存者真正冲出牢笼。
于是它们很快在周遭炽焰火浆所化的小鬼啃食中形神俱灭。
但陈泽也已接收到了喷涌上来的光雪。
因而本该坠入无边渊狱的火箭就此一飞冲天，直至一头钻入了穹顶之内。
……
这回的晶壁厚度比想象中还要薄，因此乘客们所经历的黑暗并不漫长。
但消耗却一点都不小。
待火箭尖顶破土而出时，光雪几乎稀薄得连庇护力场都维持不住。
因此当陈泽居然连停也不停，立刻操纵火箭继续起飞时，自然招来了一片不解的非议。
“9527？”
“这层穹顶是假的！”陈泽的机体已经快要承受不住负荷，连发声都极为勉强。
“什么？！”领袖显然大吃一惊。
不过比起陈泽几近散架的机体，还是接下来这番话语更加令领袖万念俱灰。
“我们还在第十七层！”
“辐射马上就要渗进来，来不及了！”
陈泽并未遮掩，因此边上同在顶层的新生代们也听了个清楚。
轰隆隆隆隆……
仅是片刻，方舱内部便爆炸四起，不断有机器人因辐射渗透而失控，如此雪上加霜，令本就能源不足的火箭更加岌岌可危。
“我们下去！”有新生代毫不犹豫地跃出火箭，在飞速的解离中化作远比寻常魂核要精致许多的凝结物。
新生代不仅生时对魂核有着过人的亲和力，死后所化的魂核也效用惊人，像是一枚枚微型黑洞，将本来因失去引导而下落的光雪浪潮又给吸了回来。
由此陈泽才得以继续和光雪汪洋建立联系，并从中汲取源源不断的能量。
而领袖跌坐在地，视野之中已经被那台硕大无比的天平彻底占据。
它看到牺牲的同胞们都化作砝码压上托盘，将本已高高翘起的天平拉回平衡。
但黑暗仍在发力。
烈焰世界中的大鬼小鬼仿佛无穷无尽，不断自岩浆中化形而出，企图阻挠并将火箭及其乘客永远留下。
且地心涌出的斥力也愈加剧烈，令火箭难以保持平衡，反倒成了升空的拖累。
于是领袖看到同胞们彼此诀别，投身者向留守者做出约定，让它们代替自己看清楚外面的世界，而后一跃而下，轰然炸裂，以绵薄之力助推火箭升空，以所化魂核吸收外界辐射。
轰轰轰轰！！！
轰隆隆隆隆隆隆隆……
还在烧燃油的原族们首先炸了干净，随后连新生代也消耗殆尽。
领袖看到天平的两端正在不断摇摆，轻重难辨。
但火箭和真正的穹顶间仍有距离。
整个第十七层的恶鬼们也跟疯了一样冲上来阻拦。
于是领袖又看见那些被自始至终保护起来的孕妇们纷纷自行解体，化身成魂核组件，和留下的胎儿组成新生代机器人。
领袖本想阻止，但又实在找不出理由。
一路至此，孕妇们早已成了孤家寡人，也许……将期冀传承并托付下去，才是她们的心愿？
轰隆隆隆！
领袖看着这些才苏醒的新生代一个个跃下火箭化作魂核。
天平远端的黑暗仍在施压。
但族人们同样奋不顾身。
领袖就这样看着一台台机器人纵身跃下，从全族到缺族，再到原族，再到吉祥物一样的扫地机等长老，再到……
领袖环顾四周，竟再也找不到一台除了自己和9527之外的机器人。
哦。
一个也不剩了。
领袖恍然明白过来。
“没了……都没了……所有人都……”领袖正出神呢喃间却被猛地一震。
咣当！
火箭触顶了。
却仍缺少一分关键助力来钻破穹顶。
领袖看到无边无际的迷雾当中，那台天平连自身都快要被黑暗吞噬。
但……天平近端的托盘上，所有同胞化成的砝码依旧存在，就像一点微弱的烛火在竭尽所能抗衡黑暗。
咯噔。
领袖倏地站了起来。
它颤抖着掏出那本从不离身的蓝皮书，回身面朝只剩下一堆散乱零件的陈泽。
由于高温、过载以及操纵魂核所带来的巨大压力，陈泽的机体早已散架崩解。
但他的存在核心是神性，只要能够承载，那么一堆废铁和一台精密仪器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差别。
“天机。”领袖努力稳住电压，强行操纵着因辐射而短路的机体，将蓝皮书递了过去。
而稀碎的零件堆中随即伸出一只勉强能称之为手的残缺机械臂，将蓝皮书接了过来。
“我有一个问题始终不知道答案。”领袖仿佛完全看不见周遭环伺的无数恶鬼，平静问道，
“你能回答我吗？”
“说吧。”陈泽以神性拟声答道。
“这本书，是我……不，是我们当中某个人在化坛里面捡到的。”领袖语速飞快，
“里面是用人类语言记载的故事，我破译了这种语言，还从中学会了很多知识……天机。”
领袖忽然停顿问道，
“你看得懂里面的文字吗？”
“我看得懂。”陈泽肯定道。
事实上就在领袖说话的工夫里，陈泽便已经将之翻了个遍。
在神性的加持下，阅读区区一本薄书的内容连片刻都不需要。
“我一直认为这个故事就是我们……我是说，所有人被囚禁在这里的缘由。”
领袖语义简略地介绍起它所理解的书上故事，
“从前有一个恶人，这个恶人统治着一群人，恶人还想要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于是就逼迫别人臣服自己，遵循恶人定下的规则……但是有一个人不愿意被恶人统治，他发起反抗却失败了，最后和其他反抗者一起被恶人永远关进了监牢里面。”
“我理解的对吗？”
领袖紧张地问道，模样像极了小心翼翼捧着手工作业要交给老师检查的稚童。
“不对。”陈泽沉声回应，听得领袖咯噔一声差点没站稳。
“哪里不对？”领袖惶恐地追问道。
“这个故事应该是这样的。”陈泽将这本经书上所载的故事认真解说了一遍，
“佛祖释迦牟尼在初立佛法时就洞察众生的痛苦和苦难，并身体力行地通过教授佛法，度化众生，来为无知迷茫的人们提供通往解脱之路的指导。”
“但佛法的宣扬过程遭遇过巨大的阻碍，释迦牟尼的俗世表弟提婆达多在外宣称，说释迦牟尼不应该是僧侣教团唯一的领导者，并到处传扬释迦牟尼的坏事，让其他人不必遵循僧侣的守则，由此广播业障，让佛法的弘扬受挫。”
“但佛祖释迦牟尼洞悉一切法藏，知晓一切因果，在他的无上智慧和一众弟子齐心协力的努力下，以提婆达多为首的恶比丘们全都被镇压并得到了惩罚，就此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从此以后，我佛释迦牟尼的慈悲之心才得以光照众生；才得以让执迷不悟者改邪归正，走上正途；才得以让虔诚者获得超脱，开悟真谛；才得以让一切见者闻者知者都沐浴在佛法的光辉下。”
领袖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听完，直到此时才如释重负般松开了紧握着的机械爪，
“原来如此……”
它转而向陈泽投来幽怨的亮光，好似在责怪后者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
“这难道和我说的不是一个意思吗？”
“哈哈……”陈泽也乐道，
“是啊。”
“其实就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哈哈哈哈哈哈哈……”二者一齐大笑起来。
但领袖很快收敛起笑声。
自熔岩中化生出的恶鬼们已经攀上了火箭。
咯咯咯咯……
领袖开始解体。
“有意义吗？”同样的问题，发问者却换成了陈泽。
若先前无数同胞的牺牲尚且可以说是为了幸存者，但……领袖这最后一台机器人的牺牲又当如何衡量？
“意义？”领袖的回答平淡如水，
“无所谓了。”
“我只想证明一件事情……我们可以打破这可悲的宿命，可以挣脱这场永无止境的循环。”
“而且不是还有你在吗？”
“就替我们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陈泽默然。
领袖亦如是。
直到它崩解殆尽，只余本体魂核飘然升起，升起……升到整片空间的最高处。
领袖再次看到那台像世界一样庞大的天平。
只不过这一次，它不再是旁观者，而是一块砝码，一块最后的砝码。
“同胞们……”领袖在托盘上看到了所有逝去的族人，
“让你们……让你们久等了……”
它最终回归到了同胞的簇拥当中。
最后一块砝码就此压上，也让远端的黑暗因此发出了哀鸣。
天平开始倾向光明一侧。
而火箭顶端的平台上，又成了孤身一人的陈泽也听到了领袖最后的怒吼声，
“冲啊！！！”
坚不可摧的晶壁穹顶在瞬间连同光雪被一齐点燃。
所映出的光亮明明柔和暖莹，却令周围那些凶狂的毒火恶鬼退避三舍，不敢来犯。
与此同时，构成穹顶的晶壁也在这暖光中逐渐变得绵柔松软，再也挡不了任何人的路。
于是陈泽立刻舍了整座火箭，只身一跃而上。
……
第十八层。
这里处在一片无边黑暗之中。
陈泽只记得自己刚钻出来便失去控制地飘了起来，由此随波逐流直到现在。
这里几乎没有引力。
同时又充斥着天文单位的辐射剂量以及……混乱的神性残片。
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风洞口，将一切分量不足者吹得东倒西歪。
只不过陈泽恰好就是那个修出了神性的人。
当。
他驾驶着残存的金属机身着地。
凭借法则之力，陈泽将这坨废铁变换形状，给捏成了一个银光闪闪的人形。
还是这副模样看着顺眼……
陈泽满意地活动一番手脚，朝向黑暗中迈步。
这里唯一的光亮便是他本身，且只够照亮寸许远的距离，每往前一步，身后便即刻重归黑暗。
因而陈泽就像一盏孤零零的油灯在黑暗中不断前行。
直至撞见一个颇为眼熟的背影。
陈泽走近，光亮将对方照得纤毫毕现。
这是一个和陈泽肉身一模一样的人。
对方转了过来，长着张和陈泽相同的脸，用和陈泽相同的声音问道，
“你是谁？”
呲！
陈泽抖手一剑，将这块散落的神性碎片斩灭。
碎片的本质随即暴露出来，内里蕴含了些许陌生的法则之力。
并非有意模仿陈泽，只是被他的神性核心吸引过来。
理所应当的，这样的模仿者也不止一位。
周遭忽地亮了起来。
陈泽放眼望去，是几百颗锃光瓦亮的秃头。
四周围满了人。
各种各样的陈泽，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像人的非人的……无所不包。
这些神性碎片在模仿陈泽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暴露出一些本质特征。
例如光头，又如金身，抑或是下意识的双手合十及盘膝而坐等姿势。